林曦明顯呆了一下,大概從未設想過這樣的情景。
好一會兒后,她才沉聲說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找出兇手,為你復仇!無論兇手是不是浮屠教,我都會繼承你的遺志,以覆滅浮屠教為己任,直到我死、或者浮屠教灰飛煙滅的那一天!”
她的神情莊重而肅穆,像是在立下一個神圣的誓言。
江晨看著她眼中堅決的神色,胸口涌起一陣感動,仿佛有絲絲暖流緩緩游遍全身,將這些日子來的陰冷都沖刷大半。
他笑了笑,道:“我的仇恨不應該波及到你頭上,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做傻事,放下那些沉重的負擔,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林曦反問道:“你覺得抱著那種心情活下去,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嗎?”
她面容一正,“與其用這種話來教訓我,不如好好保護你自己。你要是死了,不光是我,很多人都會不快樂的!”
“我…明白了。”江晨默默嘆了口氣,注視著眼前清艷絕倫的少女,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龐,“我會盡量活得久一點。”
聽到這種消極的言語,林曦的心莫名一顫,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還是有什么不好的預感?”
“沒有,只是這兩天經歷的事情比較多,一時有些感慨罷了。”
林曦沉聲道:“我希望你記住,雖然儀式沒有完成,但我們已經在三生樹下立過誓言,我是你的未婚妻,這一點已成事實。我們雖然不能接受人們的祝福,但也是生死與共,休戚與共的!如果你要面臨什么危險的事情,請一定要告訴我!”
“我會的。”
林曦的眉頭這才稍稍舒展,湊近了面龐,嬌艷欲滴的嘴唇在江晨臉上輕輕一啄,便又分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
“好。”
回到金風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兩個人進了院子就分開,一個去了西廂,一個回了東廂,各自整頓收拾。
江晨回去見安云袖已經酣睡,便自個兒拿了換洗衣裳,去了南殿的浴池。
作為貴客沐浴之處,南殿的布置不可謂不奢華。
才一進門,便看見滿屋的氤氳熱氣,一股草木清香從池水中蔓滲出來,沁人心脾,兼有活血養神的功效。
水面上鋪滿了花瓣,新鮮的熱流冒著氣泡源源不斷地涌出,讓水溫保持在一個穩定的程度。
江晨一見就為之歡喜,揮退了侍女,褪衣撲入池中。
熱流漫遍全身,洗滌著一天的塵垢。江晨翻身仰臥在水面上,在氤氳熱氣中隨波沉浮,只覺得遍體舒泰,幾乎就想這么睡過去。
他閉上眼睛,舒展四肢,躺過了一段暢然無憂的時光,在半夢半醒間,忽然察覺到有人在靠近。
來人身法很高,沒有泄露半分動靜,無聲無息地就靠近了他周圍五丈之內。
直到此時,江晨仍感知不到她的氣息,如果不是冥冥中的武圣直覺讓他忽然心動,恐怕那人一直來到他身邊都不會讓他察覺。
當然,這也是因為那人不懷惡意,另一方面也是借助了白霧和水聲的掩護,才能造成這樣神奇的效果。
江晨睜開眼睛,身子大半縮入水中,心中猜測她的來意,沒有開口說話。
云素聽到那一陣水花響動,便知道自己行藏暴露,輕輕一嘆,道:“武圣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呢!”
江晨靠住岸邊,略微偏頭,道:“素兒,你怎么來了?”
云素看著他有些緊張的樣子,莞爾一笑:“放心,沒人看到我進來。”
江晨還是不能放心,道:“你是來…”
“我想跟你單獨聊聊。”相比于他,云素反倒顯得自然很多,落落大方地走到池邊一塊方石上坐下,純凈的目光不含雜質地注視著他,“聊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現在?不合適吧?”
“的確不太合適,可你的那位未婚妻把你看得很緊,我唯一能跟你單獨相處的機會,也就只有現在了。”云素無奈地吐了口氣,“自從那位大小姐來到這里,到處都是她的眼線,大概只有這個地方,她的耳目暫時無法觸及。”
“好吧。”江晨的神情仍不太自然,“要不你先回避一下,我一會兒上去跟你聊。”
“晨哥哥,看不出來你還會害羞。”云素彎了彎嘴角,不以為然地揶揄道,“上回在圣城外,你跟那個姓凌的女人一起看日出的時候,我就看得差不多了。現在再來遮掩是不是有些遲了呢?”
不等江晨說話,她又揮了揮手,“放心啦,我來跟你談正事,不會隨便亂瞄的!”
“那…那好吧。”江晨稍微側過身子背對著她,道,“你想談什么呢?”
“很多,從鐘璃越界到九嬰出山,這一連串的陰謀隨便想想就讓人后怕!如果不把這些事弄明白,我和莪娘睡覺都睡不安穩!”云素俯下身子,探手捏住了水面上的一枚花瓣,垂下來的長發掩蓋了她眼中憂色,“可笑的是,明知這里 面少不了青冥殿主的功勞,我們卻還要把他的女兒奉為上賓,不敢有半點怠慢…”
江晨即使不看她的臉,也知道她此刻一定是滿面怨憤的。
他柔聲寬慰道:“青冥殿主終究還是有所顧忌,不敢徹底撕破臉。等把這段日子熬過去,沈凌峰很快就能騰出手來…”
“別指望他了!”云素輕哼道,“他已經跟星月塢一刀兩斷了。嘿嘿,‘日后相見便是生死之敵’!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你也在場吧?”
“話雖如此,但他總不可能真的棄你們母女于不顧。何況就算不論私情,光從天下格局上來講,他也不會坐視青冥教吞并盤龍宮。”
云素沉默了一會兒,用兩根蔥嫩的手指從水中捻起一枚粉瓣,放到嘴邊輕輕一吹,“呼…”
她看著那枚花瓣晃悠悠地落回水中,含著淡淡的不屑道,“你太高看他了。論劍術比斗,天下可能沒幾人是他對手,但要論縱橫捭闔、經略天下,他還只是個愣頭青。圣城現在亂成了一鍋煮,新天子皇位都還沒坐穩,他已經自顧不暇,哪有空管盤龍宮的閑事。”
“可是…”
江晨還待出言,卻見云素擺了擺手,道:“我不是來向你申訴求告的,你也不必說這些話來安慰我。盤龍宮從來就不屬于我,它將走向何方,也不由我來決定。只不過我這人天生好奇心重,尤其對昨天的事很感興趣,所以特來找你,希望你能幫我解答幾個疑惑。”
她身子更為前傾,一種區別于草木香氣的異香滲入江晨鼻孔,讓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放心,不會讓你為難。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跳到下一個問題。”
江晨半倚著池壁,聞著身邊的清香,舒適地瞇起眼睛,道:“你問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會告訴你。”
云素湊得更近了,嗓音也壓得更低,輕聲道:“對于昨天那件事,我不清楚林小姐跟你說了多少,但至少,關于喚醒九嬰的罪魁禍首,她應該給了你一個說法吧?”
“她說是北豐丹和子平。”提起那個名字,江晨的神色略微變得古怪,轉過臉去,看見云素眼中也一閃而過尷尬,“原本的計劃是竊取九嬰的力量,用它去解救妖皇,不過半途出了點岔子,子平被九嬰反噬,喪失了神志…”
“解救妖皇…哼,真是好大的手筆!”云素冷嗤一聲,不無譏諷地道,“這么說來,我倒應該為他們感到遺憾了!”
“青冥殿主當然不會有那么古道熱腸,就像當初復活血劍圣一樣,他應該早布下了后手,只等妖皇一旦脫困,就第一時間將其納入控制。還好,他的計劃不算順利。”
“這樣來看,盤龍宮反而只是捎帶的咯。”云素抿了抿唇,眼底有脈脈柔光在流淌,“那么鐘璃和葉華,在那位殿主眼里大概也不過是兩顆沒用的棄子吧?只要掌控了妖皇,盤龍宮和妖界自然落入他手,屆時割據南疆,九分天下便得其三,多么宏偉的計劃!可惜!可惜!”
她望著江晨,露齒一笑,“晨哥哥,你本來有機會成為駙馬的呢!”
“是挺可惜的,榮華富貴就那么擦肩而過了。”江晨自嘲地一笑,“話說回來,如果青冥殿主只是想做皇帝,那也沒什么,皇帝總會有人來做。可我擔心的是,他的目的并不是那么單純。”
“你也察覺到了嗎?我正好想問你,關于十多年前幽冥教覆滅的那樁案子,你的未婚妻有沒有跟你提過?”
江晨剛要回答,忽然神情微微一變,感知到另一個高手悄然走進了這座小殿——氣息完美地與環境融合在一起,腳步聲盡數被異寶吸納,沒有引起半點不協調的波動,若非武圣直覺,根本渾然不知。
——是「蜃珠」!是林曦來了!
他轉過臉去想提醒云素,但云素也已經察覺。
她支起了身子,猶豫了一下,大概不愿在這種場景下見到討厭的人,往四周一環顧,想要找個隱匿之處——但這小殿中除了進門的那扇屏風之外,其它并沒有別的什么遮攔,水汽雖然氤氳,但也是若隱若現,沒法完全藏住人。
江晨同樣有些著急,如果讓林曦看到這種場面,那還不知道會生出多少事端。他也環顧四周,幫云素尋找藏身處,一時找不到好地方,又感受著林曦的氣息越來越近,情急之下開口叫道:“阿曦,是你嗎?”
與他說話聲同時傳出的,是一陣輕微的水花聲響。
江晨扭頭一看,云素已經消失不見,旁邊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花瓣也在朝那個方向聚攏,遮擋住了水下的情形——
他心情急劇下沉。
但此時無暇細想云素在水面下會不會看到什么東西,先得應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是我。”林曦的腳步沒有任何停頓,徑直繞過屏風走了進來,“我聽說你已經在里面很久了,就想著你是不是泡在水里睡著了。”
“我…我馬上就出來了,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江晨道。
林曦身形一頓:“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不過我正好洗完了。”
“熱水里面很舒服吧?不多泡一會兒嗎?”林曦伸著脖子朝這邊張望,微紅的臉蛋滲雜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期待。
“不了,已經很久了,再泡皮都皺了。”
“噢。”林曦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往里面走來,“我幫你擦水更衣吧…”
江晨連忙拒絕:“不用了,我自己來!”
情急之下,他說得十分急促,話音落下的同時,也看見林曦的身子像受驚般顫了一下,然后僵在那里,半晌沒有動靜。
江晨這時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重了,目光落在那張雪白無瑕的臉上,凝視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一句話到了嘴邊,卻沒法說出口。
林曦站在原地,臉上閃過了困惑、嗔怒、幽怨、羞憤、惱恨等復雜的情感,眼圈還慢慢地紅了起來。
江晨也低下了頭,不愿與她對視。
殿內一陣難堪的短暫沉默。
須臾,林曦開口道:“你…你是不是已經厭倦我了?”
她說話帶著鼻音,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讓江晨的心也跟著變得難受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江晨趕緊解釋,“我不習慣讓別人服侍,還是自己來比較好…何況,你那么尊貴的身份…”
“我的身份再尊貴,難道就不是你的妻子嗎?”林曦幾乎是喊出了這句話,激動的面容猶帶著不解與失落,眼淚已經在眼眶里轉動,隨時就要狂涌而出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分明就是在抗拒我!我來這里已經兩天了,你都沒碰過我一下!”
“我——”江晨差點就忍不住起身,還好在最后關頭保持了理智,“我沒有…唉!一言難盡…”
“嘆什么氣呀!這么久不見,難道你對我就只剩下嘆氣了嗎?”林曦的身軀顫動得更厲害了,即使盡量控制情緒,嗓音也在發抖,“你還說沒有把我當外人!就算有什么苦衷,難道對我也不能說嗎?”
她說完便轉過身,冷冷地道:“如果你覺得爛在心里更好,寧愿一個人唉聲嘆氣的話,我也不勉強。就當我沒來過吧!”
江晨還在回味她最后投來的一眼,只覺得那一瞥充滿了殺氣,又聽到林曦要走的腳步聲,他連忙叫道:“阿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