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明,天地歸于寂靜,像是混沌初開之時,萬籟無聲。
在一片死寂之中,陳煜失去了對外界的所有感知,卻仍感受到自己又驚又怒的情緒。
他心中的無盡懊惱和怨恨,又豈是區區一兩句話能說清——他竟在星院武道大會之后重蹈覆轍,又一次中毒!
壯志未酬,此恨難消!若今日就此喪生,他定會化為最凄厲的惡鬼,盤桓人間不去…
那背后偷襲的罪魁禍首,卻沒管陳煜心中翻騰的怨念,遠遠地又擲來一柄飛刀,“噗”地扎進肉里。
見陳煜一動不動,那人才大膽走上前來,狠狠一腳踩在陳煜背上,放聲長笑道:“江兄,儲某幸不辱命!”
殷狩的注意力還在那四個抱頭呻吟的幻術高手身上,聽見笑聲才轉頭望來,頓時大驚失色:“姐夫!”
正與靈萱激斗的金毛大猿聞聲回顧,看見陳煜倒地不醒的模樣,嘶吼一聲掄起鐵棍就往回趕,幾個縱躍就奔到儲成化面前。
儲成化見金毛大猿氣勢洶洶,也不敢與它硬拼,伸手就把地上的陳煜拽起來,陰冷一笑道:“想要他死的話,你就盡管過來!”
宗暗果然硬生生剎住腳步。
它雙目赤紅,怒不可遏,起伏的胸膛表明了它此時激蕩的心情。在這樣的怒火下,它仍顧及到陳煜的性命,可見陳煜在它心中的地位絕對不低。
儲成化見狀,微微有些忐忑的心情也安定下來,朝金毛大猿咧嘴一笑:“我這人從小不學好,偷雞摸狗坑蒙拐騙什么都干,做的買賣多了,發現人命才是最值錢的買賣。今天有大主顧拿十萬兩買這小子的命,我給打了個折,八萬兩!”
他邊說邊用手指比劃,“一盞茶的工夫,八萬兩到手,你說這錢來得容不容易?”
宗暗喘著粗氣,一雙眼珠子死死盯著儲成化掐在陳煜脖子上的右手,生怕他有半點異動。
遠處的殷狩大聲喊道:“放了我姐夫,我給你十八萬!”
儲成化微微一笑:“十八萬?倒也不少。可我這人有個規矩,買定離手,絕不反悔。”
“二十萬!”殷狩情急之下已經開始口不擇言,“加上我的斬仙飛刀!還有我的部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
“讓我砸招牌的價碼,你給不起。”儲成化收斂了笑容,“你們這些人,個個都不曉事…沒聽說過嗎?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殷狩厲聲道:“你若敢動他,我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個聲音在他背后響起:“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是你吧!”
殷狩霎時驚得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就聽“噗”的一響,同時背脊一股涼意竄入,低頭一看,胸前已多了一截劍尖。
“江…江…”他一開口說話,血就從嘴巴里涌出來,又抬起頭,看了看前方生死不知的陳煜,艱難地道,“姐夫…”
“都什么時候了,還叫你姐夫。”江晨手腕一動,鋒利無匹的軟劍在殷狩身軀里開拓出更大的創口,血如泉噴,濺了他一身鮮紅,“如果你有你姐姐的「情絲」神通,這點小傷對你來說應該不算什么吧?”
殷狩的嘴唇在開合,卻只有血泡冒出,發不出什么聲音來。
他的身軀顫顫巍巍,全賴江晨在背后鉗住了他的肩膀才沒倒下,但眼前的畫面已經開始旋轉。
“這就不行了?跟你姐姐比起來差得遠嘛!”江晨冷嗤一聲,按住他的肩膀抽回軟劍,甩了甩刃上血水,“你再不趕緊把自己縫起來,就沒機會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心有所感地轉頭望去,只見前方未受損毀的長階之上,一個盛裝打扮、風姿出塵的威嚴身影正從上方緩緩走下。
“娘娘!”靈萱喚了一聲,屈膝行禮。
殷狩帶來的一眾提刀舉槍的甲士們,紛紛放下兵器,伏地不起。
——盤龍宮的主人,在這番戰斗勝負即分之時,終于姍姍到場了。
華貴的長裙逶迤拖地,衣袂隨風飄揚,狹長的鳳眸望著下方塌陷了近千階的道路,細細的柳眉蹙起來,頓有一種咄咄逼人的銳利鋒芒,被她視線掃過的在場諸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烏云壓城般的沉悶壓力。
“你們在這里大打出手,是當本宮已經死了嗎?”云蝶淡淡地說出這句話,雖無多少慍怒神情,但那晶瑩雪白的肌膚似乎更加冰冷了幾分。
“咚!”金色大猿丟下手中鐵棒,惶恐地跪倒在地,說道:“娘娘,是我一時糊涂!我不該——”
“你閉嘴!”云蝶輕哼一聲,“不長進的東西,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還不自知!”
她視線落到儲成化手中的陳煜臉上,整個人由里向外地透出寒意,“至于你們幾個,雖然遠來是客,但敢犯盤龍宮的禁條,不可輕饒!”
儲成化原本帶著微笑,但聽到這位妖后語氣中的雷霆之怒,頓時就笑不出來了,忙分辯道:“在下絕非有意冒犯,只是見江公子被眾人圍攻方才仗義出手,望娘娘明 鑒!”
他說著手上一松,陳煜的身體就“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
恰逢這時江晨也正好放下殷狩,兩聲悶響幾乎同時發生。
兩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十分無奈——引發這場戰斗的罪魁禍首們都已經躺在血泊中,受害者卻仍好端端地站著,這場面讓前者的說辭實在缺乏說服力。
幸好還有身在局外的靈萱仗義執言:“剛才我來的時候,的確看到陳公子伙同殷狩一幫人在圍攻江公子…”
她的語調一如既往地死板、生硬。
江晨聽著聽著,又想起云蝶的前兩句話,便發現靈萱這種語氣的源頭了——她分明是在學云蝶說話的神態和腔調,可惜功力太淺,又缺乏應有的威嚴,只學會了那種毫無起伏的淡漠冷酷,遠不夠妖后的收放自如。
…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江晨甩開雜念,正要開口,卻聽見宗暗大聲叫嚷道:“是姓江的窩藏刺客,俺才跟陳公子一起去找他要人!這家伙目無余子,口出狂言——”
“退下!”云蝶喝道。
宗暗頗為不忿,但也不敢違抗,悻悻地垂下頭顱。
云蝶的視線投注到江晨臉上,四目交匯,云蝶緩緩道:“我對你另眼相看,并不是你在盤龍宮胡作妄為的倚仗。宗暗說你窩藏刺客,這你怎么解釋?”
江晨搖了搖頭,道:“我有一個壞消息,必須稟明前輩——鐘璃要來了。”
這無疑是個極壞的消息,縱使云蝶這樣胸有城府的上位者,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
“鐘璃?”
“三公子每日在地牢九層祭祀妖圣,今天是第七天,鐘璃大概已經有半只腳踏了過來。”江晨語氣沉重地道,“素兒已經趕往地牢去阻止他,但她獨自一人,如果三公子有所預謀的話,我擔心她出事!”
云蝶的眼神幾番變幻,眉宇間籠上了一層濃厚的陰霾,面色陰沉如水,朝向宗暗喝問道:“阿暗,你這段日子跟老三走得近,可知他所說是否屬實?”
宗暗抓耳撓腮,很想說這姓江的說話半句也信不得,但它畢竟分得清輕重緩急,在這么重大的問題上也不敢任性胡謅,支支吾吾地道:“三公子這個…最近沒什么異動,俺也沒太注意…俺雖然跟陳公子交好,但跟三公子關系只是一般…”
云蝶盯著江晨,問:“這消息你從何得來?”
江晨道:“是一位姑娘告訴晚輩——”
“一位姑娘?”云蝶的眉頭愈發蹙緊,臉上的陰霾也更重了幾分,“就是被你藏起來的那名刺客?”
江晨沉聲道:“前輩,這消息的來源不是重點!關鍵就在于,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我們也該親自去查探清楚。畢竟對于鐘璃這個人,您應該比晚輩更清楚他的威脅!”
云蝶寒著臉,森然道:“你這小輩,在我盤龍宮中也不知收斂,就為了一個賤婢,連本宮的家事你也敢插手…也罷!本宮就親自走一遭,若你敢蒙我,新賬舊賬咱們一并再算!”
江晨道:“假若有半句虛言,在下任憑前輩發落!”
他心中卻想,如果只是虛驚一場,云素平安無事,本少俠豈不是背了所有黑鍋?那時候當然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您老人家就不必掛念晚輩了…
云蝶陰沉著臉,漫步走下臺階,視線在江晨腳下的殷狩尸體上停留一眼,道:“殷狩是鐘璃的使者,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他不能死在這里。溫將軍,勞煩你吊著他一口氣吧!”
“是!”她身后一個身穿銅甲、偉岸異常的男子恭聲領命,大步行上前來查看殷狩的傷勢。
江晨心中冷笑,這殷狩已被他用利劍絞碎心臟,胸前都捅穿了那么大一個窟窿,死得不能再死了,我看你怎么吊他一口氣!
那身長九尺的魁梧男子在殷狩尸體前蹲下,伸手撫上血肉猙獰的傷口,面容露出些許凝重之色,喃喃道:“好霸道的劍氣。”
“一下沒留神,出手重了些。”江晨假意關心道,“溫將軍,還能救得活嗎?”
魁梧男子道:“要花點功夫。”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江晨只當他胡吹法螺,但見這男子髯長二尺,五官深邃,雙目溫潤有神,配上一身沉重的青銅甲胄,端的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一看就知不是凡俗之輩。
江晨心中微微提起來:這家伙莫不是真有逆天神通,能把死透了的尸體重新救活?
江晨想了想,也跟著蹲下去,貌似好奇地問道:“已經沒有氣息了,這該如何是好?”
他一邊問,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樣子把手往殷狩脖子伸去,想要悄悄把這死鬼的脖子擰斷,卻被一只覆著銅甲的粗壯手臂攔住——
“江公子這是何意?”
“哦,我看看他脖子里還有沒有氣。”江晨跟那溫將軍對望一眼,悻悻地收回手,小聲嘀咕,“這都已經死透了,要是還能救活…”
他忽然想起另一個更重要的人物,便不理會溫將軍的搗騰,起身向儲成化腳邊的陳煜走去。
突然后方一陣疾風刮來,掀得他腳步一蹌,待站定了轉頭再看,身邊已多了一個穿淺藍色長裙的少女。
“靈萱,你不會也想阻止莪吧?剛才那家伙可沒有對我們手下留情!”
靈萱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搖了搖頭:“不可以在宮中殺人。”
“好歹也是并肩作戰過的交情,你就給我個面子,假裝沒看到唄!”
“不行,我已經看到了。”
“你就轉過頭去,給個機會唄!”
“不行,這是規矩。”
江晨看著清麗又古板的少女臉龐,嘆了一口氣道:“好吧,那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狗命。”
他走出幾步,見靈萱如影隨形地跟在旁邊,不由扶額道:“靈萱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不必靠我這么近吧?”
靈萱淡淡地道:“我怕你傷人。”
“你就這么信不過我?”江晨說著,把手中血跡快要滴干的「照膽」軟劍歸入鞘中,連腰帶一并解下來,拋給儲成化,并向他使了個眼色,“儲老弟,這把劍就歸你了!”
說完,他攤開雙手對靈萱道:“這下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靈萱沒有出聲,她的注意力已有一半轉移到了儲成化身上。
“功虧一簣,慚愧,慚愧。”儲成化接過軟劍,謙虛了幾句,伸手撫過紋路精美的劍鞘,將寒刃抽出寸余,雙眼被冷光一照,不由自主地瞇了起來,“好劍…”
這時他卻感覺到身前光線一暗,抬眼瞧去,只見一個渾身金毛的魁梧大猿站在面前,正用一種兇戾的眼神冷冷地盯著他。
“這位…兄臺…”
“解藥!”金毛大猿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掌。
江晨心中暗道不妙,這樣下去又要讓姓陳的逃過一劫了。
他的手掌藏入袖中,暗暗扣住一枚銅錢,正欲神不知鬼不覺地釘入陳煜心臟,忽然手腕一緊,卻是一股無形的風環禁錮住了。
“靈萱,你…”
“我對氣流十分敏感。你身上的殺氣,你四肢的每一個動作,我都很清楚。”靈萱面無表情地道,“別想在我面前殺人。”
“這么厲害?”江晨露出吃驚的神色,“那么我在你面前豈不跟沒穿衣服一般?哦,不光是我,所有人在你面前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