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沒有被這種話激怒,平平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他連見我一面的勇氣也沒有嗎?”
長發女子還想反唇相譏,然而她低估了林曦這句話的殺傷力。她越是以平靜的語氣說出這種話,越是讓男人在乎她輕描淡寫中透出來的不屑。縱使心機深沉如陳煜也不能免俗。
“你找我。”陳煜的聲音從草叢之后的暗影深處傳來,眨眼間的工夫,他的身形就由模糊變得清晰,似緩實疾地來到近處,在長發女子身旁站定。
四目相對,神情都有些復雜。
林曦沉默良久,道:“蕓清說的不錯,你所做的那些善行,都是在我面前演戲。”
陳煜微微翹起嘴角,臉上帶著三分柔情三分諷刺,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擔心不能得到理解。何為手段,何為目的?我做這些事,最終都是為了世間的正義與公道!我開設那么多教坊,施舍那么多粥鋪,都不單單是為了討好你!”
江晨插言道:“東城的周員外收養了十八個孤女,無論冬夏都親自為她們暖被窩,你說這是不是也算菩薩心腸?”
陳煜沒有理會他的嘲諷,凝望著眼前的絕色少女,語調淡漠地道:“無論你是否理解,我今天過來,主要是想給你一個建議。”
林曦道:“你說。”
“明天的訂婚儀式,最好換個人選。”
林曦嘆了一口氣,有些同情又有些無奈地道,“陳公子,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陳煜沒等她說完就自顧自地道:“因為原定的人選,明天肯定沒機會出場了。”
江晨嘿嘿冷笑:“繞了一大圈,又是正義又是公道的,最后還不是要靠拳頭說話。”
陳煜道:“我雖良善,可也并非圣賢。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江晨哼道:“叫來這么一大票嘍啰,你說圣賢就是圣賢,你說公道就是公道嘍!”
“叫這么多人過來,只是想讓大伙兒做個見證。”陳煜抬起手掌,望向四周,沉聲道,“今天是我和惜花公子兩個人的事情,你們都不許出手。誰若敢違背我的命令,就是與我為敵!”
江晨眉毛一揚:“你要跟我單挑?”
陳煜森然道:“你不敢嗎?”
江晨未及反駁,旁邊林曦已先一步開口道:“陳公子,愿賭服輸,白日里的那場比賽…”
長發女子嗤笑:“那種以眾凌寡的把戲,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豈能讓人心服?”
林曦臉上微露慍色:“木已成舟,世所公認,你再吐酸水也改變不了事實!”
她瞧向陳煜,嘆息道,“陳公子,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大局已定,你應該明白的,對不對?”
“抱歉,我已經冷靜太久了,今天就想沖動一回。”陳煜望向她的時候,神情溫柔了幾分,道,“為了林家的聲譽著想,我會給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不會讓你太難做。”
“你就非要殺他不可嗎?”林曦面上怒容難抑,叱道,“想不到你竟墮落至此,我看錯你了!”
她還是那么天真,還抱有異想天開的期待,期待我會對敵人仁慈…
陳煜看著林曦,忽然深吸一口氣,眼中柔情一斂而盡,他的右腳向前邁開半步,緩緩抬起了長劍,直指江晨。
“堂堂惜花公子,難道一輩子只躲在女人的裙子底下?”
“你嘴皮子耍得不錯。”江晨回答道。
他的手指先是碰了一下懷中的木劍劍柄,旋即又放下,滑到了腰間的軟劍之上。對付眼下的局面,還不至于需要木劍出鞘。
長發女子輕輕捻起一縷發絲,喟嘆:“名動江湖的惜花公子,雖奪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青睞,卻在即將抱得美人歸的前一個晚上,從世間除名了。哎呀,這可真是,峰回路轉,一波三折,英雄暮路,壯士扼腕呢!”
江晨道:“殷壯士,先別急著扼腕,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
長發女子的笑容因“殷壯士”三個字而一滯,聽他說完之后,疑惑地眨了眨眼,說:“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要死也不能做個糊涂鬼嘛!”江晨淡淡一笑,“我很想知道,當初在西城外殺死「青面蛇」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叫「青面蛇」這種爛俗外號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跟墻角的螞蟻一樣多,就算我稍不留神踩死了一個,也沒空去打聽他的名號啊!”
江晨道:“青面蛇的劍術非同小可。他臨死之前,是用右手握著自己的劍,一劍捅穿了自己咽喉。莪想來想去,也只有你的神通能做到這一點…”
“未必吧。”長發女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你身邊的這位好妹妹,做這種事情可比我利索。”
江晨怔了一下,想起林曦的心靈神通,下意識地瞥了她一眼。
林曦滿臉茫然,一雙晶瑩流燦的妙目一眨不眨地回視江晨。
江晨撇開其它無稽的想法,沉聲道:“青面蛇臨 死之時,表情極度恐懼,他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軀,被迫自刎。后來我也在他尸體邊上找到了幾根頭發,無論發質還是味道都跟你很相似。我想這時候你也沒必要再隱瞞了,不是嗎?”
長發女子扭了扭腰,咯咯笑起來:“你總算沒有糊涂到底!說起那個青面蛇,我倒有點印象,他臨死之前還能一劍削斷我幾根頭發,身手也算不錯了。如果他能早一點證明自己的價值,倒也不用死得那么慘。”
江晨真正關心的并非青面蛇的身手,真相近在咫尺,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么你是否也承認,蕭凌夢的死也跟你有關?”
“蕭凌夢?”長發女子仰脖思忖,“你說賀家二少爺一直追求的那個小姑娘是吧?沒錯,是我派人殺她來著,原因是什么呢?”
她皺了皺眉頭,作努力回憶狀,“每天要殺的人太多,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記得理由,你讓我好好想想…”
江晨沒有因她這副姿態而惱怒,平靜地道:“你殺她之后,分別嫁禍給我和賀鵬海,讓我們互相猜忌,結下生死大仇,從而無暇與陳煜一爭長短。”
“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你也不是太笨嘛!不過后來你又是怎么脫身的呢…”長發女子又露出回思的神情,想來編織的陰謀太多著實是一種煩惱。
陳煜淡然開口道:“按照原本的計劃,你應該與賀鵬海斗個兩敗俱傷。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大哥賀巒峰死得正是時候,賀鵬海急于上位無暇他顧,讓你成功地活到了決賽時候。”
“原來陰差陽錯,倒是我撿了個大便宜。”江晨嘿嘿笑了幾聲,眼中卻無一點暖意,森然道,“既然這樣,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其他問題也不必再問…”
“我倒還有一個問題。”陳煜的視線投在林曦臉上,“阿曦,趁你現在還心平氣和,能告訴我真心話嗎?”
“你想知道什么?”林曦秀眉微蹙。
“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陳煜的語速愈發徐緩,仿佛在斟酌詞句,盡量在不激怒佳人的情況下問出答案,“當初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你是否真有想過,會成為我的未婚妻?”
林曦面色冷漠,在眾多目光注視下搖了搖頭,道:“那時候我只是迫于家中長輩的壓力,才與你虛與委蛇,但我心里面一直在等著一個人,那個人現在就在我身邊。”
她轉過頭,與江晨交換了一個眼神。
江晨感受到她無限深情的目光,也點了兩下頭,以示鼓勵。
唯有陳煜卻見不得這對男女情意款款的模樣,神色陰沉地道:“那也就是說,當初你跟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自始至終都一直在玩弄我是不是?”
林曦檀口微張:“陳公子,我從未給你什么許諾,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明白,哈哈,我當然明白!都到了這時候,我怎么還不明白?”陳煜望著手牽著手的兩人,語調有些癲狂,兼帶著幾分幽暗幾分憤怒,“他沒來的時候,我就是你無聊時分排遣寂寞的一條狗,你跟我始終保持距離,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從來不輕不重,為的就是等你不再需要的時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我一腳踢開,是不是這個道理?”
說到此處,他握拳的右手微微顫抖,“你這個,你這個女人…”
林曦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幾分憐憫。
陳煜最終還是沒有罵出難聽的話來,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又恢復了冷靜,再度直視林曦,道:“或許得不到的永遠都是執念,即便你如此待我,我對你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
林曦沉默以對。
陳煜也習慣了她對于自己的深情言語不置可否的反應,凝視她如水般清潤的雙眸,強控心神,淡淡地道:“看你死心塌地的樣子,是不是在他剛來的時候,就把自己送上了床榻?”
林曦的手掌與江晨緊密相連,迎上陳煜目光,沒有半分躲閃地道:“不錯,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陳煜露出一個復雜難明的表情,不知是憤怒還是失落,又一個深呼吸之后,緩緩地道:“林姑娘,無論我對別人如何,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始終都很尊重你,沒有逾越半步…”
“所以我一直沒有看破你的偽裝!”林曦冷冷地道,“如果不是今夜圖窮匕見,我至今仍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好!好!”陳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漠,垂下的手指卻不可控制地微微顫抖,“如今再說這些也是無用,那就用我手中這把劍,為昔日的情意做個了結!”
“說了這么多,總算要動手了嗎?”江晨拔出軟劍,剛欲上前,卻被林曦拽住了手腕。
“你不能去!那把劍要留著以后…”
“放心,我不會用那把劍。”江晨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掌。
但林曦還是死拽著不放。
陳煜看著兩人的爭執,心中涌起一陣強烈的失落和黯然,驀然也拔出了長劍,眼神如利刃刺向江晨,恨不得將他剝開來看個通透。
“江兄,再過片刻,你就可以跟你的蕭姑娘作伴去了!”
林曦看到兩人都已經拔劍,心知自己無力阻止,目光中透出一陣悲傷,張了張嘴,道:“你們能聽我說一句嗎?”
陳煜目光落在林曦面上時,臉上的柔情稍縱即逝,道:“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阿曦,你讓開!”
“要我讓開可以。”林曦揚起眉毛,眼瞳中透出釋然與決絕,她手腕一轉,一支秀氣的細劍橫在自己頸上,凝聲道,“先從我尸體上跨過去!”
兩個男人一同愕然。
長發女子扯開嘴角笑起來:“小妹妹挺聰明的嘛!這么快就明白自己就是最好的武器。看來以后我們相處的日子會很有趣…”
“走!”林曦用左手拉了一把江晨。
江晨卻紋絲不動。
“你小瞧我了。”江晨道。
“快走啊!他們人多勢眾!”林曦急得快哭出聲來。
陳煜沉默看著她。
即使這個少女,從心到身都已屬于另外一個男人,也不妨礙陳煜靜靜欣賞她的掙扎。
如此美麗的身影,心喪若死之后,是否會成為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再不會有今日這般熾烈悲傷的眼神?
為了讓這短暫的多一刻停留,他可以放緩呼吸,壓下心頭那屈辱的感覺,將她此刻睫毛上的淚珠映入回憶…
眼際突然泛起一抹亮光。
是劍芒!
「照膽」劍芒,自三丈外就已浸心透骨。
而在這時,他原本盯著的林曦的雙眸,卻若黑洞一般,牢牢吸附著他的目光,不肯讓他逃離。
緊能以余光瞥見劍氣近身,陳煜暗道不妙,本能地想施展神通,然而又想到身邊的長發女子離自己只有兩步,不由緩了一緩。
沒等他想明白,林曦雙眸突然閃過一道奇異光彩,隨即就讓陳煜眉心傳來一陣針扎般的刺痛,仿佛有人用尖錐在扎他的腦門!
——那少女的目光,再也不是溫柔清瑩的剪水雙眸,而是淵深似海、寂冷如冰的死神之眼。
即使那睫毛上的淚珠未落,仍是那邊瑩澈、誘人…
‘她要親手殺我!’陳煜在剎那間竟有些失神。
此時就算他再想施展神通,也來不及了。林曦以相觸的目光為媒介,將神念已經侵入了他的靈臺,直擊他的魂魄,令他像是溺水之人一般,無法呼吸。
等陳煜掙扎著浮出水面,來不及緩一口氣,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哪怕在幻夢中只是一瞬,但也足以分出生死,讓一切命運都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