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消磨斗志。
江晨還未沾染太多陋習,僅僅只是安逸,就已讓他預感到,自己的鋒銳與堅韌或許會一點點地在重復的光陰中消磨殆盡,慢慢將自己打磨成俗世庸人。
或許,柳簫之所以選擇了那條不歸之路,也正是因為他看清了自己的極限。
當釋浮屠從異界歸來之時,若自己還沒有登頂武圣,便只會有一種結局。
江晨從窗外收回視線,揉了揉額角。
成圣之路,難如登天。
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和決心,一年,十年,一千年一萬年,都是徒勞!
隔壁響起木劍的撞擊聲。
江晨閉上眼睛,盤坐入定。
這一坐,就是一日一夜。
再度睜眼時,他已經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幾乎已經可以觸摸到那道橫隔在人與神之間的天塹。
那天塹無邊無際,寬廣遼闊得令人絕望。如果找不到過河的橋,恐怕一輩子都得在岸邊打轉。
最為恐懼的是,每一個過河的先行者,都注定是你的敵人!
江晨收定心神,緩緩睜眼,望向窗外。
天已經亮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答應過蘇蕓清,要替她解決臘八武道大會上的一些阻礙。但兩天的報名時間已經過去了,蘇蕓清怎么也不派人來提醒我一下?
江晨迅速起身,簡單洗漱了一下,便拉著凌霄和宮勇睿一起出門,直奔星院。
今天星院門口的人潮,比前兩日還要擁擠。這些人大多是從圣城附近一帶趕過來的武林人士,聽說數百位年輕一輩的英雄豪俠要為搶奪林家大小姐在星院大打出手,特意過來觀摩學習的。
星院本來就熱鬧,趕上林家這場盛事更是前所未有的熱鬧。江晨卷入人群中,只見周圍密密麻麻都是人頭,一眼望去漫無邊際,摩肩接踵,寸步難行。這時候不管你是王侯家的公子,還是員外家的閨女,都平等地置身于洶涌的人潮中,隨著波浪來回起伏,鮮艷的衣裳被染上汗漬和鞋印,縱使抱怨連天也無可奈何。
江晨和凌霄兩人雖然是頂尖高手,但現在連施展身法的空間都沒有,也被困在人群中,一籌莫展。
總不能從人群上空飛過去吧。
也有一兩個自恃武力的豪俠這樣試過,但下面的人不乏名門世家的權貴,哪容得了別人在自己頭頂上放肆,一波波暗器撒上來,那兩位仁兄剛騰上樹梢就應聲跌下來,哼也沒哼,生死未卜。
“借過,借過…”
江晨帶著凌霄和宮勇睿兩人,很艱難地擠進校門,發現里面也是人山人海,舉步維艱。這樣下去,恐怕天黑都到不了擂臺前。
宮勇睿昨夜又沒有睡好,此時被人群擠著,半睡半醒,若不是被凌霄抓著胳膊,好幾次都差點走散。
“抱歉,借過。”江晨使了個巧勁,從前方兩人中間插了過去。
那兩人似乎是一對情侶,被一股大力帶著,身不由己地分開,不由大怒,轉頭就罵:“借你娘的舅姥姥!”“哪來的王八羔子,擠什么擠…”
那女人罵到一半,突然看清了江晨面容,霎時瞪大眼睛,不吭聲了。
她左邊另一個女伴還想轉過身來助嘴,剛開口罵了一個字,就被前者抓住手腕,拼命打眼色。
那女伴初時不明所以,等看清江晨樣貌時,驀地露出極為驚恐的表情,張開嗓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啊!惜花公子——”
她一手拼命捂著肚子,另一只手捂著臉,那副驚恐之狀,似乎只要被江晨看上一眼就要丟了清白,甚至要懷孕。
周圍的人群也被這聲尖叫吸引了注意力。
“惜花公子?在哪?”
“哪個賤人敢消遣本小姐,本小姐就把她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在這呢!”
不知是誰伸手一指,眾多的目光集中到了江晨的臉上,隨后…
“我的姥姥!”
“天吶!”
“娘親救我——”
尖叫四起,驚聲連連。恐慌像瘟疫一樣傳染開去。
這倒給江晨省了事。不管別處是怎么擠成了一鍋熱粥,至少他面前的道路已經分開,他便不客氣地邁步向前,將尖叫和恐慌帶到更遠處。
不多時,就來到了擂臺下。
此時臺上的兩名少年正你來我往,斗得旗鼓相當,突然聽到臺下傳來一陣騷動,西邊一片區域的人們像躲瘟神一樣躲了開去,露出一大片空地。那名使槍少年不明所以,還想著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另一名持刀少年則比他穩重得多,趁他分神之際加緊疾攻,十幾刀后就把他迫下擂臺。
使槍少年垂頭喪氣地走下來,邊走邊不忘打聽西邊的動靜,但沒幾個人愿意搭理他這個敗軍之將。后來他一路尋到事情發生的地點,見那一圈圓形空地上只有江晨和一老一少站著,便湊過去問:“嘿!兄弟,剛才發生什么事了,怎么他們都躲這么遠?”
“聽說惜 花公子要來,他們比較害怕吧。”江晨道。
“是嗎?”使槍少年摸了摸后腦勺,疑惑地道,“這什么惜花公子莫非是三頭六臂,為啥大家都怕他?”
“聽說他殘害了許多良家少女。”
“有這等事!”使槍少年氣憤地道,“那就應該把他抓起來扭送官府啊,怎么能容他為所欲為!”
“兄臺!”江晨仔細瞅了瞅他,道,“你是這幾天才下山的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
“其實我爹不讓我下山,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使槍少年出道不久,對人毫無戒心,說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無需江晨刻意去套,三兩句話他就把自己的身世來歷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江晨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這名喚谷玉堂的少年搭著話,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記,無需回頭,就聽到了蘇蕓清清脆的笑聲。
“小子,你總算知道自己過來露把臉了!”
江晨聽蘇蕓清語氣并無焦急之意,問:“你都安排好了?”
“是啊,萬事俱備,就等你大駕光臨了!你怎么現在才來?”
“睡過頭了。”
“這么能睡,你是頭豬嗎?算了,幸好本公子早有準備,已經替你報了名,也通過了資格試煉,你待會兒直接上去就行了。”
江晨一下明白了:“前天那個沸沸揚揚的惜花公子,是你弄出來的?”
“嗨,別提了,為了給你報個名,本公子累得半死不說,差點還被人堵在路上生吞活剝了!他奶奶的,你也不注意一下名聲,沒事找機會鋤個強扶個弱啊,就算只扶個老人家過菜市口也是好的嘛…”
江晨正要說點什么,這時宮勇睿振奮地大叫起來:“徐教頭!是徐教頭!他怎么也來了!”
江晨轉目瞧去,凌霄卻也是一臉迷惑,不明白剛才還是一副困倦模樣的小少年怎么一下就亢奮得不能自已。
順著宮勇睿的目光,兩人同時望過去,只見擂臺上一名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正與他對面另一位紫衣刀客通名報姓,互相見禮。
“君山郭志罡!”
“通武館徐蛟!”
見禮之后,兩人同時拔出兵器,刀劍相向。
“徐教頭必勝!”宮勇睿雙手握拳,滿臉通紅。
江晨心想那個徐蛟大約就是宮勇睿口中的徐教頭了,能被他念念不忘這么久的,一定是個當世罕見的高手,定睛瞧去,只見那人面相英武不凡,棱角分明,身材亦十分高大,黑色勁裝關節處都帶有金屬打造的倒刺,的確是賣相不俗。
凌霄雖然覺得那個徐蛟的氣息不像是很厲害的樣子,如果平日里在街上遇到了都不會讓他老人家多看一眼,但因為宮勇睿的緣故,也全神貫注地觀察這位徐教頭的不凡之處。
“劍法很一般吶…”
“步伐倒是很靈活,不過,細微處還是不夠精湛…”
“對方的力量明顯是勝過他的,他要以巧取勝嗎?”
“這么快就落在下風了。看樣子,他是故意藏拙…”
江晨和凌霄、蘇蕓清三人低聲點評。
宮勇睿則緊握兩拳,雙目瞪大,小臉激動得通紅,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擂臺上的徐教頭,恨不得三兩拳打死對面的龍套,迎接萬眾的歡呼。
不愧是徐教頭,那豪邁的武者之姿,猛虎般的背影,雄偉的體魄,只是遠遠望著,就叫人高山仰止…
畢竟是通武館中無有敵手的人物啊!宮勇睿已被徐教頭吊起了懸念,心想徐教頭究竟要跟對手客氣多久,才會真正地下狠手呢?
徐教頭,使出真本事來吧,看看對面的家伙能接你幾招!
準備沐浴觀眾的歡呼吧,今天是屬于你的傳奇時光!
徐教頭對面的紫衣刀客揮出一片雪亮刀光。
宮勇睿心里惋惜:‘居然能接住徐教頭二十招,你也算相當不錯了。只可惜,你遇到的對手強大得超乎想象!你永遠不會明白,那個名為徐蛟的男人身體里面隱藏著多么可怕的力量…’
宮勇睿在倒數計時,等著徐教頭一劍刺穿那些刀光幻影,將對得橫飛出去。
——正如徐教頭往日在通武館中所做的那般。
那時的宮勇睿,每一回都瞪大眼睛看著徐教頭爽利的動作,漂亮的勝利,以及勝利之后風度翩翩地拱手,和那聲謙恭有禮的“承讓”。
那時的徐教頭,沐浴在陽光中,高大偉岸,仿若神祇。
耳邊凌霄幾人的對話,也無法將宮勇睿拉回現實。
“他在等著什么,他怎么還不出手?”
“他想藏拙到最后嗎?”
“不能再藏了吧?”
“哼,也讓我見識一下吧…”
“誒,他怎么輸了?”
“怎么回事?”
江晨和蘇蕓清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徐教頭仰頭噴血,被一刀劈得倒飛出去。
江晨和蘇蕓清面面相覷。
從頭到尾,徐教頭都在招架,完完全全地被壓制,好像連還擊都沒幾招。
難道所謂的“最后之招”,只是自己一廂情愿加在他身上的虛幻愿望嗎?
宮勇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仍沒有放下拳頭,呆滯地想,徐教頭莫非還在跟對手客氣?
別再玩了,使出真本事狠狠打敗對手啊!
擂臺上的紫衣刀客走上前去,仍沒有放松警惕,用刀指著躺在地上的徐蛟,冷喝道:“還打嗎?”
徐蛟搖頭,輕哼一聲:“星院果然臥虎藏龍,不愧是修行圣地…”
“嘿嘿,那你可想錯了,老子從君山來,跟星院沒有半毛錢關系!”
宮勇睿還眼巴巴等著徐教頭翻身躍起絕地反殺呢,但司儀已經宣布了結果——“郭志罡,勝!”
四個字如雷擊一般,敲打在宮勇睿心頭。
不可能的,徐教頭在通武館從未敗過啊!
宮勇睿死死咬著牙齒。
徐教頭怎能認輸?
那樣毫無風度的對手,從頭到腳都散發著粗魯的土氣,徐教頭竟然敗給這樣的人…
不過,也是他運氣不好吧,剛上來就遇到了強橫得不可戰勝的對手。唉,也怨不得他…
旁邊的凌霄還在奇怪宮勇睿怎么對一個普通武館教頭這么在意,剛下山的使槍少年卻已經嗤笑出聲:“嘁,他還不如我嘛!那個徐教頭,把式太花哨了吧!”
“你說什么?”宮勇睿憤怒地回頭。
“我說他不如我啊!”谷玉堂攤開兩手,“實話實說而已。”
宮勇睿狠狠瞪著他:“至少他沒有像你一樣被打下擂臺!”
谷玉堂的臉也微微漲紅,道:“那是因為我分神了!而且我的對手可比你那個徐教頭厲害得多!”
“誰說的?”
“我說的。”
“放屁!徐教頭的對手對付你這樣的人,一個至少能打八個!”
兩人像小孩子一樣爭吵起來,甚至定下賭約,看看一會兒到底是谷玉堂的對手青衫少年厲害,還是戰勝徐教頭的紫衣刀客更勝一籌。
這時候周圍的人群突然發出巨大的噓聲。
江晨停下與蘇蕓清的交談,舉目望去,原來是林曦的緋聞未婚夫陳煜上場了。
作為在場所有參賽者的公敵,陳煜自然得不到觀眾的好臉色看。
蘇蕓清是人群中噓的最厲害的一個。
陳煜登臺之后,聽著周圍一片喝倒彩的聲音,臉色沒有半點異樣,沉著地向對手抱拳行禮。
陳煜的對手是個魁梧昂藏的漢子,手握大關刀,虎目含煞,威風凜凜。
“砍死他!砍死他!”蘇蕓清大喊,“把他從腦袋劈到屁股蹲兒!”
昂藏漢子將大關刀掄了一圈,聽到四面傳來的加油助威聲,冷冷地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陳公子,你至少已經輸了一半!”
陳煜微微一笑:“就算只剩一半的機會,我也會盡力爭取。”
“那就問我手上這把刀答不答應!”
大關刀挾著虎虎風聲,閃電般朝陳煜當頭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