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轉過頭,眼神在夜空下泛著熠熠光澤,盯著凌霄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正在嚷嚷的凌霄感覺到脖子上的劍更貼近了幾分,嚇得立時住口。他還有一肚子的牢騷沒發泄出來,但也知道眼前這個能正面與自己大戰三萬招的小魔頭絕非尊老愛幼之人,哪還敢亂說話。
江晨沉聲道:“你是賀鵬海的人?”
凌霄起初不愿吭聲,直到脖子上的劍劃開了一道血口,他才變了臉色,應道:“正是。”自家慣使的寶劍有多鋒利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料到有一日這把劍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被涼颼颼的劍氣迫著,他小聲懇求道:“輕點,輕點,我老頭子肉皮薄…”
“賀鵬海什么時候盯上我的?”江晨又問。
“前天,噢不,大前天,從你出現在蕭姑娘身邊開始,賀公子就開始想要除掉你了。”性命攸關之時,凌霄變老實了許多。
“那些撞我馬車的殺手,潑皮無賴,還有青面蛇,都是賀公子的手筆?”江晨的語聲中強抑著寒意,盯著凌霄的眼睛,眼瞳里仿佛有幽深的漩渦在旋轉。
凌霄一抵上江晨的目光就趕緊移開,暗暗叫苦,這小子眼中殺氣這么旺盛,莫非想要拿我老人家開刀?
“請宮少俠明鑒,賀公子派出來的人好像只有老夫一個,其他的我不太清楚,畢竟老夫也只是一個跑腿的。”凌霄語氣恭謹地將自己的罪責推卸干凈,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據老夫所知,賀公子向來高傲,應該不至于派些地痞無賴出場…”
江晨輕哼一聲,冷笑:“只你一個?”
凌霄眼皮跳了跳,干咳了幾聲,改口道:“那也說不準,我就是個吃閑飯的,平日也不怎么受信重。賀公子的心思,我怎么猜得到呢!”
“其他的呢?有沒有要補充的?”江晨的面色似乎緩和了些許。
凌霄思索了一下,道:“昨天大公子遇害,賀公子勞心勞力,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應該沒工夫再調遣殺手。老夫覺得,宮少俠你要找的那位幕后指使者,會不會另有其人?”
江晨笑了。
燦爛的笑容。
凌霄心頭剛剛感到一陣舒坦,以為逃過了一劫,馬上就看到另外一樣東西。
寶刀。
刀光一閃,交叉在長劍上,一齊抵上他的脖子,并已切開肉皮半寸。
鮮血止不住地往下淌。
凌霄全身突然僵硬。
他訥訥地道:“宮…宮爺,有話好說,何…何必這么兇呢?”
江晨冷笑道:“我已經好好問你了,如果你不肯好好說,我就用這一對刀劍,把你藏在心里的話從你心里剖出來!”
賀家老供奉「混沌劍」凌霄想死的心都有了,只為了一口閑飯,賀家公子的黑鍋這下全都扣在了他頭上。
他仰著脖子,身子半點不敢動彈:“老夫對天發誓,只要我所知道的,半點不敢隱瞞,宮爺不信可以去、去、去問賀公子…”
江晨道:“我不問別人,只問你。”
劍尖刺入更深,血沿著劍身流得更厲害了。
江晨道:“在血流干之前,你最好把心里藏著的話都說出來!”
凌霄幾乎沒哭出聲來,忙道:“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
他老人家已經幾十年沒體驗過這種生死邊緣的感覺了,兩腿不由自主地發抖,想要癱軟在地,卻又不得不強撐身體。
“第一天,姓賀的派人駕車來撞我,我不跟他計較。”
“是,是。”
“第二天,他派一群地痞無賴堵我,我還是放過他。”
“宮爺真是菩薩心腸!”凌霄梗著脖子叫喊。
“第三天,他派你來,我照舊饒恕他。”
“宮爺大恩大德,老夫無以為報。”凌霄諂媚得舌頭都打了結。
“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他派來了青面蛇…”江晨語氣平淡,卻有一股森然劍氣奪鞘而出,仿佛整個人都化成了一柄鋒利的劍刃,凜然之氣襲面生寒。
凌霄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他錯了,他真的錯了!”
“他如果是找我,我依舊可以不管他。”江晨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平靜得讓凌霄全身發抖,“可這一次,他偏偏卻找上了蕭姑娘…”
“蕭姐姐怎么了?”臺階上宮勇睿一步跨下來,變色驚問。
江晨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她差點死了,幸好被送到了夏神醫那里。”
宮勇睿長舒一口氣,臉上憂色并未完全消退。
院子里現在只剩下凌霄喘氣的聲音,他喘著氣道:“劍,你的劍…”
“是你的劍。”
凌霄不敢反駁,也不敢抗議兩人這時候還有閑暇聊天,不斷泛冒的血泡正在提醒他生命在流逝。
他全身僵挺著,咽了一口口水道:“這件事確實是賀公子做錯了,我愿意助宮爺一臂之力,為蕭姑娘討還公道!”
江晨輕輕咳了一聲道:“這么說來,賀公 子做的那些惡心事,你都供認不諱嘍?”
“莪招,我全都招!”凌霄涕淚橫流。他感覺自己的血快流干了,“老夫知錯了,宮爺爺你就行行好,劍下留人啊!”
江晨道:“你沒有說謊?”
凌霄道:“如有一字虛言,天打雷劈!”
江晨道:“你有這種覺悟,我就再給你一次買命的機會!”
說完,江晨放下刀劍,同時出手封住了凌霄身上八處脈門。
凌霄長長吁了口氣,悠悠緩神。
江晨望著墻后的晦暗夜空,低聲道:“剛才有一縷不屬于這里的風從你脖子后面繞過去了,你感覺到了嗎?”
“啊?”凌霄一臉茫然。
這也不怪他。任誰被一把神劍和一把寶刀交錯架在脖子上,恐怕都沒空注意身后是不是有風吹過。
“風中好像夾著一根絲線,也許…”江晨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完全聽不見了。
凌霄慢慢地站起來。
經過片刻的歇息,他臉孔仍是發青,兩腿禁不住地打哆嗦。
江晨和藹地問:“沒有大礙吧?”
凌霄搖頭。
雖然他全身血液已經流走了差不多三成,心里把江晨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但他面上仍然掛著慈祥的笑容。
江晨又問:“賀府的地形和守衛布局,你應該都清楚?”
凌霄臉上稍稍恢復了一點血色,但一雙眼,反睜得更大:“宮爺莫非是想——”
“就算賀家霸主一方,也不可能奢侈到讓武圣強者去做兒孫輩的跟班。賀鵬海身邊除了你,其他高手應該不足為懼了吧?”
“使不得!使不得!”凌霄急道,“賀家在圣城雖然沒有留下仙佛強者坐鎮,但也有幾位供奉不在老夫之下,他們專程為保護兩位公子而來,在每一位公子身邊都至少布置了三道防線,外松內緊,宮爺你萬萬不可魯莽輕敵呀!”
“三道防線?呵,我怎么就沒察覺到?”
凌霄一著急,臉色又開始發青:“那是因為你沒有直接朝賀公子出手,三道防線既是保護也是陷阱,任何對賀公子圖謀不軌的刺客,在發現防線存在時也就是他的死期!而且昨天大公子西歸極樂,族中正有一大批高手從祖地趕來,宮爺你要是在這時候動手,簡直就是朝槍口上撞啊!”
江晨悠悠地道:“既然有三道防線,那么大公子是如何死的?”
“這…”凌霄語塞。
他呆了片刻,道:“宮爺你要好生想想,就算你成功殺掉了賀公子,解了心頭大恨,然后呢,接下來的日子怎么辦?賀家連喪兩位公子,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宮爺若想保命,就只能從此遠離紅塵,避居世外…”
江晨卻在這時想起了皇宮中那位九五至尊的一席話,心頭頓覺凜然。
皇帝老兒莫非早就料到如今之事,預測自己必將全無退路,唯有更名改姓,乖乖擔任他座下第九騎士?
甚或說,今日之事,即便不是那人直接授意,其中也有一縷暗流是出自他的推波助瀾?
江晨越想越覺寒意刺骨,突然轉頭,冷冷打斷凌霄的長篇大論:“我有幾句話,你聽好!”
凌霄一凜:“洗耳恭聽!”
江晨道:“第一,老子不傻,不會把一條命白白送出去。”
江晨道:“第二,你記住,老子想讓姓賀的死,他就一定活不長。”
江晨道:“第三,你記住,如果你想比姓賀的活得長久,那就多動手,少動嘴。”
江晨道:“第四,你要特別記住,如果敢離開我周身五丈之外,你會死在姓賀的之前!”
“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也都記住了!”
“你包扎一下,然后咱們出發。”江晨說完,又轉向宮勇睿道,“你也跟我們一起,你現在處境不太安全。”
“嗯…啊?”宮勇睿還在瞅著凌霄脖子上的血口發呆,愣了半晌才回神,“為什么?”
他只是個普通的當鋪小伙計,怎么會不安全?
“因為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
“啊?”宮勇睿臉上除了驚訝,還是驚訝。
正在包扎傷口的凌霄也停下了動作,一臉呆滯地望著江晨。
江晨沒有對此加以解釋,他轉過頭,瞇起眼睛,伸出手似乎要抓住身前流動的微風,片刻后,他沉聲道:“走吧!”
暮色已深。
作為云夢世界無可爭議的最大城市,即便是在飄雪的寒夜,依然可見滿眼的燈火,沿著長街,似乎能夠一直鋪到人間盡頭。
三人踩著積雪,在嘎吱嘎吱的腳步聲中,走出了東皇街,穿過好幾條巷道,七拐八繞,不知要行向何方,
走在最前面的江晨不時停下來,時而側耳 傾聽,時而閉目輕嗅,時而伸出手去,似要捕捉空氣中的無形痕跡。
跟在他后面的凌霄滿頭霧水,卻又不敢多問。
最后還是宮勇睿忍不住問出口:“咱們現在去哪?”
“去雇幾個殺手。”江晨說著,向右拐了彎,繞進一個小巷。
凌霄也忍不住開口:“沒有人敢接賀家的生意。”
“我沒讓他們殺人,我只需要情報。”
江晨的回答讓凌霄的膽氣壯了幾分,凌霄加緊幾步跟上去,又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不知道。”
“你以前沒來過?”
“第一次來。”
凌霄露出明顯不相信的表情,姓江的徑直把他們帶到了圣城里最大的殺手窩,居然說他以前沒來過,騙鬼呢!
凌霄看著夜色中前方逐漸清晰的酒樓,心里暗生感慨。這地方他已來過多次,每一次都帶著賀公子的錢,和賀公子的命令,至少也摘星樓最大的主顧之一,唯有這一回,他卻是兩手空空地過來了。
酒樓門外冷清,里面的人卻不少。
江晨剛一進門,就至少有二十道視線落在他臉上。
他恍若未覺,帶著背劍老者和當鋪伙計在眾多窺探目光中登上二樓,選了個角落的座位,叫來小二,點酒,點肉。
然后喝酒,吃肉。
他已經一整天沒吃飯了,即使境界接近辟谷,但一聞到肉香,頓時覺得饑腸轆轆,動起筷子大快朵頤。
宮勇睿也吃了不少。
凌霄卻沒什么胃口。
即使脖子上沒傷,他也吃不下這里的飯菜。摘星樓的酒肉,雖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盤下毒,但也絕非他這種養尊處優的武林名宿吃得慣的。
一頓飯不吃也沒什么,他只擔心,大堂里窺視自己的那十幾道目光中,會不會有人已經將自己的下落賣給了賀公子?
杯盤狼藉,江晨擱下碗筷,喊道:“小二!”
小二應聲而至。
江晨指了指凌霄。
凌霄輕咳一聲,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道:“要兩斤六兩的陳年花雕,再加三斤三兩的上等狀元紅,最后還要一包蠶豆。”
小二身子躬得低了一些,問道:“打包還是在這兒吃?”
“帶走。”
“客官,實在不好意思,狀元紅不夠三斤三兩的,要不您再換點別的?”
“帶我去酒窖看看。”
“客官請跟我來。”
小二領著凌霄三人進了偏門,穿過一條漆黑的走廊,來到一間書房。
一個中年儒生正坐在案前奮筆疾書。
聽見腳步聲,中年儒生擱下筆墨,起身笑道:“我說怎么黃昏了還聽見喜鵲叫,原來是凌老爺子大駕光臨,快請坐,請坐!”
凌霄道:“諸葛先生說笑了,三番五次叨擾,諸葛先生莫要怪罪老夫才是。”
“哪里哪里,凌老爺子可是咱們的財神爺,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就盼著老爺子能多來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