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的手指順著小臂摸上去,接觸到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符咒。
花紋細密,符篆玄奧,靈炁運行的方式超出了江晨的理解,憑他區區三階「洞源」的練氣水平,如果要在半日內弄懂這張符咒的原理,不啻于癡人說夢。
但江晨無需弄懂它,破壞遠比構造要簡單。
他略作沉吟,手指慢慢地抹過去,所過之處留下淡淡的紅痕,而朱筆符字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點痛。”杜鵑的手臂微微顫抖。
江晨哼了一聲,本少俠耗費心力抹除符咒,哪有空管你痛不痛。
他抓起杜鵑另一條手臂,故技重施。
“又有點癢,酥酥麻麻的,感覺很奇怪…”杜鵑含糊不清地道,“哎呀,你慢點,不要這么用力…”
江晨聽得額頭冒汗,慶幸還好事先布置了一層空間隔斷,否則讓別人聽見了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他撕下杜鵑左臂的符咒后,松開雙手,沉聲道:“現在你至少能恢復一半的力氣,一個人在這里應該沒問題了吧!”
“還有腿上的兩張…”杜鵑低下頭,臉色泛紅。
“剩下的以后再弄!”江晨說罷,揮手示意她噤聲,凝神觀察上空的動靜。
當震蕩的位置轉了一圈、逐漸往北去的時候,江晨撤去空間斷層,人如離弦之箭疾掠而上。
乾達婆正漫無目的地轟炸周圍的建筑,忽然心有所感地轉過頭,就見一條人影躍出井口,如怒矢朝自己撲來。
那條人影看起來無比熟悉,赫然正是這些日子來無數次糾纏她于噩夢中的罪魁禍首!
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的仇敵,活生生出現在眼前,乾達婆渾身泛起一陣觸電般的感覺,心臟如擂鼓般狂跳。
“呋——”
江晨左臂前揮,毫無花哨的直拳破空搗出,拳風摩擦空氣的聲響仿佛惡虎口中含渾,勁氣襲刮面頰,亦活脫脫一頭張牙舞爪的兇獸。
乾達婆身子往后一傾,避讓過敵方鋒芒最盛的尖端,兩手在腰側迅疾彈奏,只聽鏗鏗鏗一串急促震響,江晨擊過去的拳勁霎時千瘡百孔,漏出無數細洞。
但在那兇猛拳勁的背后,江晨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見。
乾達婆怔了一下,才發覺這看似殺傷力驚人的撲擊只是對方虛晃一槍,等她凝聚精氣神防御這一擊的時候,人家早已逃之夭夭了。
江晨騙過了乾達婆的注意力,此時已跑出十余丈遠,正翻過一座墻頭,忽然聽見耳邊傳來嗤的一聲輕笑。
緊接著就感覺周圍的靈氣按照某種韻律波動起來,同時也牽動江晨體內的某種力量開始運轉。
短短一瞬之后,呼吸、脈搏的節奏還來不及改變,但他的身體已被某種無形大手提了起來,狠狠擲上半空。
平等王的殺氣滔天肆漫,正在半空中迎接著他。
江晨艱難地深吸一口氣,一腳踩在虛空某處支點,去勢在半途就停滯下來,倉促地往側方滾落。
“轟!”
一片墨黑的光幕幾乎擦著他身子轟擊而下,激起的腥臭氣流將他拋卷起來,甩向一旁。
江晨借著風勢,在空中連續翻滾幾圈,趁機發動一次「空間跳躍」,閃到一座屋舍后面,踏足實地之時,堪堪穩住重心。
緊接著便聞震耳欲聾的巨響,背后的屋子若被巨錘轟擊,四分五裂,磚石飛濺。
江晨緊趕幾步,再度破開空間往遠處逃逸。
“給我留下!”
平等王獰笑著揮手,背后泛起十余個墨黑陰沉的古篆,圍繞他盤布流轉。
幽冥符文輝映之下,一團暗沉沉的黑云凝聚成型,朝江晨所在之處籠罩下去。
這一擊覆蓋了整條街道十余丈的范圍,江晨無處可躲,腳下重重一跺,身形拔地而起,反而朝黑云迎接過去。
眼看著他的人影就要被黑云吞沒,他身形忽然晃了一晃,就如水中倒影般消失,再度凝實時已經穿透了黑云,扶搖躍上半空。
平等王疾厲的嗓音從旁側傳來:“給我墮入輪回吧!”
剎時間凄厲的鬼哭聲平地而起,直刺耳膜。
虛空中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呼嘯,凄厲哭泣聲凝如尖刺,狠狠扎向江晨靈魂深處。
江晨的心跳由此漏了一拍,血氣倒涌,逆亂難平。
平等王一根蒼白修長的手指抬起,朝來不及回身抵擋的江晨眉心點去。
「渡厄指」!
那一指射來,真實的現世飄蕩遠去,黃泉之門由此洞開,黃昏如血的殘陽突然暗淡,江晨眼中的世界盡被幽冥吞沒。
一股勾魂奪命的氣息順后而至,滲進江晨空乏無備的靈臺,一波波沖擊著他的意識。
“咄!”江晨張口斷喝。
那是高僧云重一言斥退群魔的無上法門,由江晨使來卻有幾分凝澀。
平等王的氣息只是微微受阻,隨即繼續攻來。
‘他想滲入我的意識,侵占我的肉身!’江 晨心知這已是生死一線之際,若再有所保留,自己的生命之火就如狂風暴雨中的殘燭,吹之即滅。
他深吸一口氣,胸部熱流高漲,沉喝一聲:“止!”
這正是“止步”碑上的咒言。
云重的法門縱有千般后遺癥,甚至可能影響江晨的心性,但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也只好用出來了。
平等王亦施展神通,將一身狂暴的殺意完全斂去,只有指尖粘稠得仿佛在流淌的血光凝聚成濃黑的一點,吞噬著周圍世界的光明。
他自知體魄不如江晨,便直接發動精神沖擊,意圖剝離江晨的魂魄。
江晨不閃不避,雙目圓睜,捏印的左手探出,在身前猛力一揮。
“嗡嗡嗡——”
只聽虛空中響起無數嘈雜之聲,如同幾十群黃蜂聚在一起振翅。霎時間震得周圍的現世變得更為模糊起來。
平等王意外地瞪大眼睛。
作為施術者,這一方小天地間的一切變化都應在他掌握之中,然而他現在卻發覺自己眼前竟也產生了幻覺,逐漸看不清江晨的模樣——
不!并非他看不清江晨的模樣,而是江晨的身影正越退越遠,轉眼就到了無限遙遠的天邊。
平等王目力所及,只剩下天盡頭一個渺小的身影。
兩人之間的距離在無限拉長。
寸步之內,咫尺天涯!
但在平等王的感應中,江晨始終處于他法術的攻擊范圍之內。
平等王立即明白,這是「空間扭曲」所造成的錯覺。
他冷哼一聲:“區區障眼術,班門弄斧!”
右手去勢不止,依然朝既定的目標點去。
仿佛破開了一層薄薄的屏障,指尖一點幽芒直射,死亡之息重重逼迫,撕裂了虛幻中空間的距離,于眨眼間穿越咫尺天涯,刺到了天邊那個渺小的身影之前。
那人倉促轉身,已無法躲閃,就要被一指點中,往生極樂。
平等王也于此時看到了那人的面孔,竟然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就如他無數次照鏡子所看見的那般,而鏡中之像亦在做出與自己同樣的動作。
他愣了一瞬,心頭泛起奇異的感覺。
‘這是幻象?幾乎能以假亂真!’
他壓下雜念,右手食指繼續狠刺過去。
對方的手指也與他同一時刻遞來,兩者相觸,像是摸到了一片冰冷的鏡面。
‘是一面鏡子?’
“咔咔咔…”虛空中傳來隱約模糊的顫響。
平等王已無暇分辨是何種東西碎裂造成了這種顫響,他點中對方的時候,驚愕地發現,那根手指上傳來的冰冷陰森之感是如此熟悉,就如…就如他自己一般。
‘他把我的「渡厄指」完全反彈回來了!’平等王腦中轟然一響,巨大的恐慌襲上心頭。
這時候,乾達婆趕過來了!
帶著決然與覺悟,音樂天神挾狂風破空而至。
看到兩個平等王在斗法,她沒有絲毫猶豫,錚錚镕镕的琵琶聲響如急雨,肅殺之音不分敵我地朝兩人轟擊過去。
兩個平等王接招的手段完全不同。
左邊的那人雙掌張開,濃郁如墨的鬼霧自兩掌間撲出來,糾纏著無數青面獠牙的恐怖鬼臉,張牙舞爪地將琴音一一擊落。
右邊的那人則就地一滾,狼狽竄逃。
琵琶聲橫掃而過,「空間鏡像」在無聲中裂為碎片,偽裝層層剝落,露出江晨的面容。
他面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目神光散盡,似乎已陷入油盡燈枯的境況。
乾達婆冷笑。
素手虛彈,琴音如劍。
劍芒直追那條逃向遠方的身影,將萬分悲憤傾瀉出來。
一瞬的時光里,漫天都被白色閃電籠罩。
江晨猛提一口氣,身姿在霜寒劍光中翩躍,剎時以極致的氣勢和速度穿出閃電,硬生生橫跨了八丈長空,飛落檐角。
“死!”
乾達婆雙眉倒豎,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用力地繃起某根無形之弦,而后重重彈落。
一道碩大無匹的弦音劍光自虛空射出來,一瞬掠過數十丈距離,疾趕上江晨的背影。
劍氣所至,檐角磚墻如被冰雪渲染,慘白一片。
金石斷裂,魂魄西歸。
無匹劍氣毫無阻礙地從那渺小身影中間貫穿,銳芒將身體分成兩半,然后如輕煙般消散——那只是江晨留下來的一個殘影。
乾達婆的嘴角剛剛勾起的一絲冷酷笑意,就在這樣的情形下凍結。
然后她聽見“呵”的一聲輕笑。
一縷陰冷狠毒的殺氣,已無聲無息地纏上她的身軀。
那殺氣與江晨的氣息完全不同,陰柔至極,又詭異莫名,飄忽不定,朦朦朧朧,卻讓乾達婆寒毛直豎。
“什么人?”乾達婆大駭四顧。
除了交戰的三人之外,這附近還有另一名隱藏的高手!
但那殺氣只維持了極短的一剎那,就在空氣中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乾達婆顧不得尋找線索,朝前方飛撲過去,沖到江晨適才落足的地點,卻哪里還能看到半分人影。
回頭一看,平等王還僵在原地,沒有動彈。
“你發什么呆!”乾達婆氣怒。
平等王揉了揉眉心,抬頭掃視一眼四周:“跑掉了?”
“你要是能跟上來,他怎么跑得了!”乾達婆銀牙緊咬,咯咯作響。
平等王攤開手:“剛才有一股詭異的殺氣鎖定了我,我哪里敢分心。”
他望著乾達婆,眼神變得銳利,“不過我好像記得,我跟他交戰的時候,你向我發動了攻擊?”
“來不及分辨,只能如此。”乾達婆冷聲道。
“你就不怕連我一起殺了?”
“只要能宰掉他,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值得付出的代價。”
交戰雙方先后離開。
而留下來的滿目瘡痍的后院中,黑鐵騎士呆立半晌,逐漸從深沉的睡夢中醒來。
“這里是…”
他突然捂住額頭,發出痛苦的呻吟。
無數畫面沖擊著腦海,雖然剛才只是短短一小會兒,但他的記憶像是被切割成了無數碎片,只要稍微一回想,就頭疼欲裂。
黑鐵騎士試著往前走了兩步,然而兩腿麻痹,一下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渾身打擺子一樣顫抖起來。
他的手指抓著地面,深深嵌入了石塊中。
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他開始體會到一陣飄飄欲飛之感,那是魂魄即將離體的征兆。
他知道,自己正在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那一對浮屠教的狗男女,不會允許他回去向青墨他們報信。所以在用琴聲控制他的時候,就讓他的生命開始倒數計時。
‘連我都被滅口,那么方戰肯定已經…’
猛一咬舌尖,黑鐵騎士決定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做點什么。
眼眸里的神光越來越暗淡,但意識卻保留著一點清明。
他隱約聽見了青墨的怒吼:在相隔數里的城郊,三名戰友蹲在白銀騎士的尸體旁,憤怒地叫喊著江晨的名字,發出不死不休的誓言!
堂堂黃昏騎士,卻被小人暗害,甚至要淪為別人手中殺人的利器么?
黑鐵騎士無法起身,掙扎著撕下皂袍的一角,蘸著自己口鼻流出的鮮血,開始在布料上寫字。
不遠處的水井旁,一個嬌小的身影正怯生生看著這一幕。
遲疑半晌,她終于鼓起勇氣上前:“你…你要不要找個郎中?”
黑鐵騎士睜大眼睛,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勉強認出這張熟悉的面孔:“杜鵑姑娘…”
他喉嚨里澀啞得像塞了一團鐵,“他沒有把你帶走?”
“他們都不知道去哪了,我還傻乎乎地等了半天。”杜鵑氣哼哼地咬了一下嘴唇,目光又落回黑鐵騎士臉上,“你真的不用找個郎中嗎?我感覺你的臉色有點差…”
黑鐵騎士嗬嗬地發出干澀笑聲:“我要死了,神仙也救不回來。”
“誒?”杜鵑捂住嘴巴。
雖然在路上的時候,她恨不得這家伙早點被雷劈死,但現在看著他真的就要在眼前逝去,心頭亦免不了泛起薄薄的悲涼。
“你還有什么心愿嗎?有什么話要帶給家人的…”
“小姑娘,你過來,這個東西,請你幫我帶給青墨…”黑鐵騎士扭曲著面孔,緩緩舉起手中的血書。
話才說到一半,他胸腔中心臟忽然急劇跳動起來,嘭嘭嘭,如擂鼓,給枯萎的身軀注入活力,一下子又讓他視線變得無比清晰。
少女悲傷而疑惑的面容,真切地映入他眼簾中。
這是回光返照,更帶來一種異乎尋常的悸動。
“危險!”他發出生命中最后一聲怒吼。
心臟劇跳如雷,血脈逆流,蠻橫地貫入四肢百骸。
他騰地起身,用力推開旁邊的少女,竭盡全力往遠方撲過去。
“砰!”
魁梧的身軀沒能落地,在半空就爆炸了,血肉橫飛,臟器碎片灑得遍地都是。
杜鵑沒回過神來,就被勁風掀翻。
剛剛起身,忽然被某樣東西砸到了臉上。
她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截腸子,就掛在她腦門上。
“啊————”尖叫刺破長空。
她慌亂地把那截東西丟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胃里一陣陣痙攣,扭過頭干嘔。
過了半晌,她忍著胃部的不適,慢慢直起身子,在那片鋪滿了血肉碎塊的土地上翻找起來。
她親眼看見黑鐵騎士留下了血書。
那是一個粉身碎骨的人在世間留下的最后遺言,她必須要找到它。
一陣陣熏人欲吐的血腥味中,她顧不得惡心,在印象中的地點附近翻找片 刻之后,終于認出了那塊布片。
拿到眼前看了看,字跡扭曲潦草,如鬼畫桃符,她一個也認不出來。只得拭去沙土,折疊之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