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忍不住又移回視線,一陣心神恍惚,暗想:如果酒肉和尚董無垢在這里的話,他肯定會高喊一聲:“姑娘,貧僧的功力尚未練到隔衣療傷的地步,得罪了!”絕不會像自己這樣猶豫。但本少俠畢竟不能跟董無垢那種家伙比較…
他回過神來,發現林曦的情況越來越不妙。再耽誤下去的話,只怕會釀成惡果。
他收攝心神,默默地想:‘抱歉,林姑娘,我絕非有意冒犯。’
他走到林曦身旁,將她扶起來,湊近火邊,同時激發沸騰血脈,渾身散發出高溫,將衣服上的水汽蒸成白霧。
這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折中辦法了。
以他的沸騰血脈,打斗起來倒是強悍得很,但用于救人的話就力有未逮了。
所以他只能在體內運轉血氣,把自己變成火爐,供林曦取暖。
他的手掌前伸,散發出溫暖的力量,將她腦袋上的水分一一蒸干。
水霧氤氳里,林曦的臉色稍微好了一些。
江晨盡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慢慢地讓林曦全身都變得干燥。
‘我這樣做,應該不算冒犯吧!’
這樣想著,江晨背靠草堆坐下來,發現懷中林曦呼吸逐漸趨于平穩。他心頭一松,同時感覺到極大的疲倦,忍不住閉上眼睛,在烈火的劈啪聲中漸漸睡去。
這一夜,夢里諸多人影閃現,交織錯亂,分不清到底是誰的面容。
白衣勝雪的女子,晶瑩幽靜的雙眸,隔著迷霧若隱若現,任憑江晨呼喊咒罵也揮之不去,徹夜在眼前縈繞。
“小江,醒醒!醒醒!”有人在耳邊大聲呼喊。
江晨睜開眼睛,視線卻模模糊糊的,腦袋也有些昏沉。
他揉了揉額頭,心中暗想,難道昨夜淋雨之后,我也著涼了?不然腦袋為何這么沉重?
“小江,你醒了!我有話對你說!”
一個粗豪的嗓音,在江晨耳邊響起。
江晨這才發現,自己并不是躺在山洞里,身邊的人也并不是林曦,而是另一個久違的面孔。
魁梧的身材,滿臉傷疤,虎目如電。這個人是——赤陽!
“老赤?你怎么在這兒?”江晨驚喜地叫出聲來。
赤陽盯著他,嚴肅地道:“我問你,為什么要毀了雙狼獵團?為什么要殺了景峰他們?”
江晨心頭一緊,忽然想起來了,雙狼獵團的確已經毀在了自己手里。景峰、段飛、賀文、石定海他們,也是自己親手所殺。
他嘴唇蠕動了一下,開口道:“老赤,我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不能毀了我一生的心血!”赤陽疾言厲色地打斷江晨,臉上的疤痕也如蜈蚣般扭動起來,煞是嚇人。
看著那張猙獰的面孔,江晨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妥之感。
赤陽不是已經死了嗎?
就算赤陽沒死,以他面惡心善的性格,也不可能對我露出如此猙獰的表情。
難道,我是在做噩夢?
沒等江晨多加思索,赤陽忽然出手,閃電般掐住了江晨的咽喉。
“你既然毀了雙狼獵團,我就要你給獵團陪葬!”
赤陽嘴角浮現出陰森扭曲的笑容,手上迸發出強勁的力道,仿佛要將江晨的腦袋整個扯斷。
脖子上傳來的劇痛讓江晨心頭一驚——如此真實的感覺,似乎不僅僅是一場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吸越來越艱難,面孔因缺氧而漲紅,江晨的意識也越來越昏沉,逐漸向黑暗深處墜去。
他心中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這場夢為何如此真實?難道我要死在夢中了嗎?
看著江晨痛苦的表情,赤陽的笑容越來越肆意,越來越扭曲,嗓音也完全變了調:“對,就是這樣,乖乖去死…”
江晨艱難地道:“你不是赤陽…你到底是誰?”
赤陽一臉得意之色:“我是催命的閻羅,專程來勾你魂魄。你就不要掙扎了,乖乖跟我走吧。”
江晨的喘息斷斷續續:“你是…地藏尊者座下的…十殿閻羅?”
“不錯,勞煩本座親自走一趟,你應該感到榮幸。”
“白天在湖邊搞鬼的人,也是你?”
赤陽有所警覺地皺了皺眉頭:“你的問題太多了。”
“不多問幾句,又怎么知道是你在搞鬼呢!”江晨的語氣,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腔調。
他面上的痛苦之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從容和冰冷。
赤陽眼皮一跳,陡然察覺眼前的對手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握。他剛要后退,江晨卻更快一步出手,反過來抓住了他的脖子。
“能入侵到我的夢境中,至少也是七階「陰神」境界的高手吧?可惜你挑錯了對象…”
江晨的雙手緊勒住赤陽的脖子,看樣子就要反客為主,將敵人掐死在這夢境中。
卻在此時,視野的一切景物都飛速淡化、模糊,整個天 地都陷入了朦朧之中…
江晨身軀一顫,渾身肌肉驀然緊繃,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雙臂抱著一個什么東西,好像是人的身體,卻已經冰冷僵硬了。
“林姑娘?”
江晨心頭一驚,慌忙松開手臂,懷里的軀體“咕咚”一聲摔在地上,那如瀑的黑發,窈窕的背影,像極了林曦。
“不會吧?”
江晨如墜冰窟。
難道在噩夢之中,被我掐死的那個人,不是搞鬼的閻羅,而是林曦?
江晨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將覆蓋在尸體面上的發絲撥開,露出那張美麗卻慘白的面容。
——是林曦!
她的眼睛睜得老大,一臉不可置信的恐懼之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死在江晨手里。
那雙原本明媚動人的眼眸,已經失去了色澤,微微凸出,張大的嘴巴和伸出的舌頭,使得整個臉頰都顯得有幾分扭曲。
我真的把她掐死了?
看著那具失去了生機的尸體,江晨踉蹌后退兩步,渾身仿佛失去了力氣。
他雙手捂著腦袋,臉色一片慘白,心中又是驚慌,又是愧疚。
他的腦袋一陣陣抽痛,如同宿醉一般,讓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朦朧迷幻的光暈。
怎么辦?怎么辦?
人死了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現在還能怎么辦?
此刻的江晨,只想扭頭就跑,遠遠地逃離這個殘酷又荒謬的現實。
“哈哈!哈哈哈哈!”江晨忽然癲狂地笑起來,“我殺了她!我親手殺了她!哈哈!哈哈哈…”
山洞中回蕩著他的笑聲,一直傳出洞外,驚起無數飛鳥。
良久,笑聲漸歇。
江晨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之后,閉上眼睛,思索半晌,忽然伸出手掌,放在眼前。
修長的手掌,骨肉勻稱,經歷過蛻皮、易筋、淬骨、洗髓等階段的修煉之后,皮膚如嬰兒一般白皙健康,同時又蘊藏著可怕的力量。
就是這雙手掌,在睡夢中掐死了天下第一美人?
江晨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笑。
這是一個很真實的噩夢,差點就將他騙過去了,唯一的破綻,出在掌紋上面。
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很簡單,看掌紋就行。
夢中之人,就算塑造得再真實,掌紋也是錯的,甚至沒有掌紋。
好險!差點被騙了!
我居然還陷在噩夢之中!
江晨再低頭看向腳下的尸體,笑容也變得玩味起來。
既然是在夢中,那么制造這場噩夢的人,也不能離我太遠,否則噩夢就會失去掌控。
而眼下離我最近的,就是這具“尸體”了。
江晨打量著尸體,搖頭感嘆:“這么漂亮的一個大美人,就這么冤里冤枉地死了,實在有點可惜啊!”
他的語氣忽然一轉:“要不然…我趁熱…”
腳下的尸體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
江晨故意輕“咦”了一聲:“怎么還會動?不會詐尸吧?也好,也好,這樣更帶勁了…”
他緩緩蹲下去,朝尸體伸出手掌。
這個動作才做到一半,周圍的景物就開始淡化,模糊,直到了無痕跡,變成一片漆黑。
一股驚人的殺氣,從暗處襲來。
江晨猛然起身,睜開眼睛打量四周。
仍然是在山洞里。
難道又是一個噩夢?
江晨轉頭望去,只見林曦站在背后,手上拿著匕首,正一臉殺意地看著自己。
“又來?”江晨皺了皺眉,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這一回,他看清了自己的掌紋,是正確的。
現在不是在做夢?
可那股殺氣又是從何而來?
江晨抬頭看向林曦,問道:“林姑娘,你拿著匕首做什么?”
林曦咬著嘴唇,臉上神情變幻不定,時而狠厲,時而羞澀,時而咬牙切齒,時而霞飛雙頰。
江晨瞧著她糾結掙扎的表情,疑惑地問:“林姑娘,你怎么了?”
林曦的呼吸有些粗重,惡狠狠地瞪向江晨:“還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莪?”江晨心中浮現幾個猜測,“我干什么了?”
“你剛才高喊著要殺了我,自己不記得了嗎?”
“哦,我可能是做噩夢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可怕?你還要對我動粗,對我用強!我說我可以給你,你卻說你喜歡死的!我拼命地掙扎,逃跑,你卻非要殺我,還說可以趁熱…”
江晨老臉一紅,訥訥道:“那些都是夢話,不能當真。”
“我正要自盡的時候,激發了護身法寶,這才驚醒過來。”
“哦,原來林姑娘你也是在做噩夢啊!”江晨松了口氣。
既然她也是做夢,那什么事都 可以用做夢來抵賴了。
本少俠打死也不能承認,說過那種低俗下流的話。
林曦盯著江晨,眼眸之中,水霧彌漫,似悲憤,似幽怨:“我剛一醒過來,就發現被你抱在懷里…”
江晨頓時又緊張起來:“林姑娘你聽我解釋,我也是為了給你治病!你千萬別誤會,放下刀子,有話慢慢說!”
林曦抬起匕首,情緒激動,青絲散亂,呼吸粗重:“閉嘴!”
江晨怕她激動之下揮刀弄傷自己,不敢再多說。
林曦咬了咬嘴唇,端莊秀麗的容顏如同喝醉了酒,眼眸也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良久,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我知道的。”
她收起匕首,垂下眼眸,隨著搖曳的火光,眼神半是幽暗,半是璀璨。
“我知道你是為我治病。我也知道那個噩夢不能怪你。我…我只是氣不過…雖然我們倆遲早…可我沒法接受那么快…”
林曦緩緩走回火堆旁邊,背對著江晨坐下來,含著鼻音道:“剛才拿你撒氣,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你,請你原諒。”
“你沒誤會就好。”江晨搖了搖頭,“也不能怪你。”
相信任何一個女子在做了那種噩夢之后,醒來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個男人懷中,都會驚惶失措發瘋失控的吧。
林曦沒有直接動手,還算是挺冷靜的了。
也多虧了她的殺氣,令江晨驚醒過來,否則不知道還要在噩夢中折騰多久。
那個所謂的“閻羅”,以噩夢為手段,將兩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被這樣一個家伙盯上了,實在讓人寢食難安。
回想起噩夢中的情景,江晨的眼神逐漸變得冰冷。
七階「陰神」是吧,的確了不起,出竅遠游,隨風潛入夜,殺人于無形之中!
唯一的弱點,就是不能見陽光,只能在黑夜出沒。
可那個人的陰神既然從白天湖邊就一直跟隨自己,說明他一定不是單純的陰神形態,而是藏身于一個“宿主”身上!只有依靠“宿主”,才能躲避白天的陽光!
森林里的鳥獸,都有可能成為那人附身的容器。
但他一定離得不遠!
江晨豎起耳朵,悄然探出一縷神念。
山洞外的風聲,土壤中的蟲蟻聲,還有間或一兩聲鳥鳴,悉數傳入江晨耳內。
是烏鴉!
就是你這豎子,安敢壞我道心!
江晨的身形驟然撲出,化為了一團蒙蒙的灰影,瞬間沖出山洞,掠上高枝,揮出一道冰冷輝煌的劍光。
枝頭的烏鴉還沒來得及扇動翅膀,就被劍氣命中,迸出一團血花。
血花之中,一道紅色的影子飛快地飄出,乘風飄向遠方。
“果然是你!”
江晨的腳尖踩在枝頭,再度扶搖躍起,朝那道逃走的紅色影子再度揮劍。
這一劍,如同從天外射來,挾著無可匹敵的威勢,橫貫虛空,洞穿冰岳,撕裂云錦!
一劍之后,那道影子的顏色明顯黯淡了一些,卻乘借風勢,沒入夜色深處。
江晨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不得不落回地面。
他收劍歸鞘,望著那紅色影子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哼出一聲:“算你跑得快!”
那一劍已讓那具「陰神」受傷,短時間之內,它應該是不敢再過來了。
江晨走回山洞,朝林曦露出笑容:“這下可以睡個好覺了。”
林曦低頭避開江晨的視線,低低地“嗯”了一聲。
一夜無話。
次日,林曦的身體恢復了一些,兩人繼續往森林深處跋涉。
先往北走了一日,然后折向西方。
一路遭遇的妖獸越來越強,從三階到六階,甚至還有玄罡級的叢林霸主。這種程度的敵人超出了江晨預料,他不得不跟林曦一起踏上了狼狽的逃竄之旅。
好不容易甩開一條巨蟒的追逐后,江晨斜靠在一棵大樹上,急促喘息。
而林曦掙脫他的手腕,毫無淑女風范地躺倒下來,兩眼無神地望著天空,嘴里直喘粗氣。
過了好半晌,林曦慢慢爬起來,扶著樹干站穩,有氣無力地道:“這樣的路程,我們還要走多久?”
“一個月吧。”
江晨給出的答案無疑讓林曦心碎。她眼眸里流露出濃厚的哀怨,嘴里嗚咽一聲,再度躺倒在地。
又歇了許久后,她在地上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那個觀音尊者很可能是在騙你!”
“有可能。我跟她也不熟。”
“所以不能全聽她的,再往西走,離人類世界越來越遠的話,再想回頭都來不及了。”
“我們現在已經離人類世界很遠了。”
“我不管,我不想再逃下去了!”林曦煩躁地擺擺手,一咕嚕爬起來,邁步往回走去,“前天我已經放出了傳訊玉符,算算時間,家里派的人應該到西遼城了,你要是相信我——”
“小心!”江晨忽然大喝一聲,飛身朝她沖去。
在林曦側后方,一朵色彩艷麗的奇異花卉悄悄昂起蕊瓣,巨大花瓣長著鋒利的鋸齒,一張一合,朝少女可愛的頭顱狠狠咬下。
林曦茫然地回頭,發現視野已經被一片殷紅如血的艷麗色彩所占據。
江晨疾射而至,手掌搶在林曦的腦袋被吞下之前,唰地一下探入花瓣的鋸齒之中。
兩力交擊,毫無花哨地碰撞到一起,“喀!”脆響之后,光影搖曳,江晨的手掌繼續向前,而鋸齒花瓣則被從中段撕開,揚起漫天血紅色的汁液。
江晨抱住林曦,就地一滾。
那株食人樹木的其余花葉上俱泛起赤紅的色彩,緊接著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只聽一陣震徹山谷的巨響,食人樹木炸裂開來,碎末殘屑激濺,將狹小的林蔭小道清理出一片數丈長寬的空地來。
江晨和林曦被沖擊的余波震開幾丈遠,在地上連連翻滾,撞到另一棵大樹之后才止住去勢。
江晨松開胳膊,扶著林曦站起來。兩人望著不遠處一片焦黑的狼藉場面,臉色都很難看。
“森林里到處都是危險,你不要離我太遠。”
林曦面上神情變了幾次,驀地跺了跺腳,郁積已久的憤懣終于爆發出來:“我受夠了!我真是昏了頭才跟高晴雪打賭,更是蠢得無可救藥才來這種鬼地方,現在連神廟的影子都沒見著就差點死了幾回,每天擔驚受怕,夜里連覺都睡不安穩,我從小到大就沒吃過這樣的苦…”
她捏緊拳頭,嬌軀微微顫抖,近乎歇斯底里地發泄著自己情緒,半點不顧平日的貴族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