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路上陸續出現了更多的尸體,偶爾漏下一兩個活口,都已經奄奄一息,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再掙扎也只是徒增痛苦。
這些沙盜無疑都是被柳軒的騎兵隊伍所殺。
看到這些慘象的杜鵑不得不承認,柳軒固然在眾人面前表現得像一位溫雅有禮的書生,實際上卻是個狠辣無情的鐵血戰士。如果被他視為敵人,那將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沙地上留下的腳印和馬蹄印很雜很亂,應該發生過一場大規模的追逐戰。從凌亂的殘跡來分析,約莫是騎兵隊伍占了上風,一直往東追殺盜匪而去。
尸體越來越多,每隔幾步就能看到一具,零零散散也將近兩百之數。
他們中很多人還保持著最后一刻攻擊的姿勢,卻被人以迅雷之勢取走了性命。
當中還混雜著一些蒙面人的尸身,杜山用劍把他們的面巾挑下,露出來的都是一張張平淡無奇的面孔。
“風雨樓的殺手,居然跟沙盜混到了一塊!”蘇蕓清盯著不遠處的血跡和腳印分析道,“看來我們的柳少爺有麻煩了!”
江晨聽見風雨樓的名字就有些頭疼:“風雨樓的殺手還沒有死絕嗎?怎么到哪都能遇上他們?”
“他們應該是為血劍圣而來,只是不巧地碰上了柳少爺。”
“怎么還跟血劍圣扯上了關系?”
“兄長,你偶爾也該關心一下天下大勢了,別成天只想著女人…”
不久,一行人離烏風鎮還有五十里的時候,便發現蘇蕓清一語成讖,柳家兄妹果然遇到了麻煩,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煩。
在一片金黃色的沙地里,十余名騎兵連人帶馬都陷入其中,掙脫不得。
稍遠些的東方,數十名服飾花哨的沙盜搖晃著旌旗鼓噪,對沙坑中逐漸陷落的柳家騎兵肆意嘲笑辱罵。
蘇蕓清舉目遠眺,抬手示意眾人停下腳步。
“當心流沙。”她沉聲道。
流沙是沙漠中的可怕陷阱,能把人吸入無底洞內。一旦身陷其中,往往不能自拔,同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受困者頃刻間被沙子吞噬。
流沙中無處著力,越掙扎失陷得越快,即便是玄罡高手,若沒有高絕的輕功或者挪移神通,也難逃厄運。
柳軒等近二十名騎兵,顯然已經陷入了這樣的災難中。
他們大部分人都已被黃沙漫過了半截身子,胯下的戰馬儼然整個被吞噬,有幾名騎兵因為早先掙扎得厲害,已經只剩下頭顱,更有甚者只余盔纓還露在上面。
蘇蕓清數了一下,柳軒原本帶了十八名騎兵,現在只余十一名,折損近半。而他們所面對的敵人,正好整以暇地欣賞他們一步步臨近死亡的絕望表情。
“王八羔子,這下知道厲害了吧!”
“逞威風也不打聽打聽我們無懼王的威名!”
“下回投胎記得眼睛擦亮點,別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蘇蕓清從一片亂糟糟的吵嚷聲中找到了正主,沙盜們口中的“無懼王”。
無懼王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胖子,坐在一個肩輿上,肩輿裝飾得極盡華麗,在近百名沙盜的簇擁下,最內側的十二名紅巾力士將之抬舉起來。抬輿者的衣衫也番過一番修飾,鮮明耀目。
在眾盜亂糟糟的吹捧聲中,無懼王神采飛揚,顧盼自雄。
蘇蕓清看向無懼王的同時,無懼王的目光也瞟過來,霎時,中年胖子好像變了個人,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冷冷地向所有挑釁者揮刺。
“該不該趟這灘渾水?”蘇蕓清有些猶豫。
能把柳家兄妹和十八名騎兵全部逼入死路的,顯然不是一般的沙盜頭子。
雖然同為七大世家之一,蘇家和柳家卻并沒有什么交情,似乎不值得為此冒險。
無懼王低頭對一名衣裳鮮紅的沙盜吩咐了幾句,那沙盜走上來幾步,高聲喊道:“前方何人,放下兵器,速來覲見無懼王!”
他這一嗓子,引得沙坑中的柳軒等人也轉頭翹望。
“咱們只是路人。”蘇蕓清小聲說,向江晨使了個眼色,示意趕緊走。
江晨也馬上領會到了她的意思,兩只手分別抓住了杜鵑和尹夢的肩膀,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這時突聽柳軒朗聲喚道:“蘇姑娘——”
“別理他!”蘇蕓清道。
就算柳家少爺呼救也沒用,誰會為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以身犯險,江晨也認同蘇蕓清的觀點。
柳軒的聲音繼續傳來:“小心幻術!小心影子——”
蘇蕓清一驚——幻術?
突然腦袋一震,一層灰蒙蒙的幕布將眼簾遮蓋,平靜的沙漠驀地起了狂風,呼嘯著刮過來,冰冷刺骨,骨肉一層層剝離,更將人三魂七魄都吹起來,吹離了身子,卷到另一個蔚藍陰森的半空中。
蘇蕓清奮力掙扎,不經意低頭一看,身下哪還有漫漫黃沙,已是赤紅灼熱的地獄,火烈之海無邊無際,倘若落下去,三魂七魄恐怕要燒滅一半。
正如此擔憂著,那風就改了方向,卷著她魂魄往那邊灼熱火焰墮下去。
葉星魂時刻處于警備狀態,他的反應甚至比蘇蕓清還快。蘇蕓清中招時,葉星魂已縱身躍上半空,拔劍出鞘。
劍耀寒光,逆著狂風斬過去。
那無形的精神念波,被劍鋒中的殺氣斬滅了八成,但另有兩成輕擦劍刃而過,纏繞上葉星魂的肉身。
下一瞬,葉星魂的魂魄就被狂風吹得離身飛出,飄飄蕩蕩落向地獄火海。
小賊杜山本來有機會逃掉的,他的速度無人可比,但他偏偏放心不下杜鵑,想要帶著杜鵑一起跑出去,于是步了葉星魂的后塵,跟著中招。
希寧最先察覺到無形的襲擊,預備捏咒印反擊,可她身體尚未恢復,加上神識虛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佛門法訣才捏到一半,就被對方搶先攻入靈臺。
所有人都經歷了一陣漆黑的眩暈后,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睜開眼睛,發現月光灑在身上,意識回歸了現實。
他們心有余悸,同時又迷惑不解。
敵人為何會放棄攻擊?故意手下留情嗎?
希寧隨即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殘留著大量精神印記,無形的波紋像靈蛇一樣狂亂舞動著,組織成充斥著古老蠻荒氣息的法訣,正集中攻向他們之中的某一個位置。
“是他!”希寧視線定格在了江晨身上。
江晨身上并沒有顯示出多么澎湃的力量,但希寧有一種感覺,他身上有一種異常強悍的特質,令那暗處的幻術師感覺到相當大的壓力,所以收回分散在其他人身上的靈識,集中力量對付江晨一人。
希寧凝神感應,那些精神力一靠近江晨周身,就遭遇了莫名的阻力,難以前進,只能一點一點滲透。
但現在卻不是安心觀戰的時刻。
“當心!”蘇蕓清高聲叫。
她聽到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輕薄似羽,猶如午夜夢回時的幻聽。
但與幻聽不同,那聲響透出真切的寒意,在現世中留下痕跡,轉瞬已逼到近前。
是風在流動。
數十股風,細綿如絲,從不同的角度輕輕吹來。
是赑風!三災之一的死亡之風!
蘇蕓清肌骨生寒。
她眼眸里波光流轉,不急著退卻,右掌劈出一道勁氣,身子朝著希寧的方位奔去。
那輕描淡寫的一掌撩起了狂浪驚瀾,將無形無質的赑風攪撥得支離破碎。
更多的風息從后涌來,急促的波動漸大,碾過虛空。
蘇蕓清知道那赑風挨一下必會骨消肉疏,因此不敢硬接,在翩然后退的同時,再將衣袖輕輕一展,如同吸納風波的漩渦,在身前揮轉半圈,便將赑風納入袖中。
希寧沒來得及反應,只見蘇蕓清飛速奔來,一把將她挾起,箭一般沖天而去。
僅在眨眼之后,希寧原本所立之處完全便為幽深的黑暗所占據,她的影子好像活了過來,色澤若濃稠的墨汁,化為一個兩丈來高無比兇厲的妖獸巨口,利齒如鋸,撲天而起,差一點就咬到了蘇蕓清腳尖。
目睹如此兇煞怪異的場景,杜山早得嚇個魂飛魄散。
但見葉星魂厲吼一聲,竟沒有絲毫遲疑和退避,反而揮劍沖了過來,滿覆嚴霜的劍刃筆直捅入陰影巨獸的大嘴中。
“噗”的一響,如刺中實物。
陰影的撲勢一頓,葉星魂正待追擊,卻發現自己的劍像是嵌入了石塊中,嚴絲合縫,半晌拔不出來。
“棄劍!”蘇蕓清大喝,將希寧嬌小的身子朝遠方用力一推,而后跨空返回。
但來不及了。
葉星魂雖然聽到了蘇蕓清的提醒,但他是視劍為命的人,松手晚了一拍。
就是這一剎那的工夫,陰影猛地撞過來,葉星魂雖然躲開了致命位置,但仍被撞中小腹,頓像斷線風箏似的拋飛出去。
他墜地的同時,身下沙丘就如活物般蠕動起來,向下凹陷,像張開了大嘴將他吞入肚里。
“轟!”
蘇蕓清落地,為了躲避半空追來的赑風,她使了千斤墜的法訣,雙腳深深踩入沙土中。
那陰影巨獸被她踩中,竟連一點反抗之力也沒有,又從活物變成了死物,老老實實地伏在地面上,還原成了單薄的影子。
“出來吧,我聞到了你身上的臭味!”蘇蕓清視線掃過沙丘,沉聲喝道。
赑風從后邊吹來,她往左閃身避開。
一股無形殺意,比微風還輕,比月光還淡的殺意,就在左邊等著她。
匕首從沙土中冒出來。
蘇蕓清恰在此時一抬腳,險之又險地擦著匕首躲開。
蘇蕓清的腳又踩下去,沙土中一閃而逝的手臂已經沉沒,幽淡的氣息飛快游走,再度浮現已在七丈外。
雙方的交鋒兔起鶻落,如同精心排演、配合完美的戲劇中一個精彩的回合,其間的驚心動魄卻非三言兩語所能形容。
“鬼影子 !”蘇蕓清鎖定了那個氣息,一口叫破行藏。
黑色的人影應聲浮現。
單瘦的身形像紙片一樣纖薄,那人黑發在風中吹得散亂,隨意站立在一個流沙陷坑中,狹長的漆黑眸子中,蘊藏著滿滿的殘酷。
兩人遙遙對視。
“以往不都遮得嚴嚴實實嗎,今天怎么露出來這么多?”蘇蕓清戲謔道。
其實鬼影子鼻梁以下的部位都被黑巾遮蓋,只露出了眼睛和小半邊額頭,不過跟之前渾身漆黑的魅影相比,如今的她確實多了幾分人氣。
鬼影子握著淬毒短刃的右手抬起,這就是她對蘇蕓清的回答。
“還有一個操縱赑風的人,是「紫煞」?”蘇蕓清的視線掠過荒涼的沙丘,搜尋著可能存在的敵人,“你們那位斷子絕孫的少主沒有親自過來嗎?”
她粗略地掃了一圈,沒有發現那位神出鬼沒的白鬼愁的蹤影,心中略為安定,目光最后在某一處隆起的沙丘后凝注。
“既然只是蝦兵蟹將,又何必躲躲藏藏,早點出來受死,還能趕上一起投胎。”
伴隨著她清脆的嘲笑聲,一名白發灰袍的老者拄著紫杖從沙丘的陰影中走出來。
正是「紫煞」。
白發老者現身的同一時刻,鬼影子出手了。
沒有任何征兆的,幾乎連一顆沙粒都未驚動,鬼影子已穿過七丈路途,出現在蘇蕓清月光下拉長的黑影中。
蘇蕓清的注意力正被「紫煞」吸引了短暫時間,等她驀然回神時,毒刃離她的咽喉不過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