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停便頓時叫江晨移不開眼睛。
殷姑娘的長發拿著斷臂,與肥壯大漢的傷口湊到一起,無數根長發扎入其中,像針線一樣來回穿插,就像是縫補衣物一般。
片刻后,朱燼的哀嚎聲漸小,包裹著他的無數長發退開,露出他的左臂。
只見那一圈傷口縫滿了黑色的發絲,幾乎再無鮮血流出來。
江晨看到這一幕不由暗自咋舌,不敢再多待,一扭身跑沒影了。
殷姑娘瞧著楚恒,目光如冰,冷然道:“你還有什么話說?”
楚恒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贏罷了。”
殷姑娘怒道:“那還不去殺了姓江的?”
“殺了鐵匠,我照樣能贏。”楚恒掏出一塊絲絹,慢慢擦拭起刀上血跡,“就剛才那個情形來看,我覺得第二種方法更省事一點。”
“你!”
江晨腳步匆匆,路過一座茶樓時,被人攔住。
“姜大俠請你上樓一敘。”那個披頭散發、衣裝邋遢的劍客冷硬地說道。他的語氣不像是請求,而是命令。
江晨微微疑惑:“哪個姜大俠?”
邋遢劍客道:“上去你自會知曉。”
江晨揚了揚眉,道:“我很忙。”
耽擱這么久,蘇蕓清和林曦恐怕都誤以為他與高小姐在辦事了。
“你只有兩條路。”邋遢劍客拔出了鞘中寶劍。他用行動解釋了哪兩條路可供選擇。
他雖然衣裝臟污,但那柄長劍卻著實不凡,通體泛寒,映人雙眼,沒有一絲瑕疵。
江晨從他拔劍的動作知道他是個高手,但遭到這么強硬無禮的逼迫,江晨心中也著實惱怒,哼道:“我選第三條!”
對方雖是個劍術高手,但與江晨的差距也是十分明顯的,江晨自信敗他只需要一招。
但就在江晨拔劍之際,卻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心中忽生感應,抬頭朝上望去。
只見二樓靠窗的位置,有個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似乎不經意地瞥下來一眼,正與江晨目光相對。
這滄桑而冷漠的眼神是如此熟悉,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彷如神祇俯覽眾生。江晨一下就想起來,原來邋遢劍客口中的“姜大俠”指的是他。
久違了的老煞星,「血劍圣」姜鴻!
江晨的手掌離開了劍柄。
邋遢劍客卻沒有收劍歸鞘。
剛才江晨泄露出來的殺氣,雖然只有淡淡一絲,卻讓邋遢劍客渾身寒毛直豎,有一種被黑暗籠罩的可怕錯覺。他頓時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像個文雅公子哥的少年,即使比不了樓上那位超出認知的強者,卻也要比自己強出不止一籌!
強者可以收發由心,弱者卻不敢有半點松懈。
在邋遢劍客虎視眈眈的瞪視下,江晨仔細想了想,覺得剛剛說出口的話,如果立馬就收回,似乎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呀…
算了,那位老煞星的面子比我大…
片刻后,江晨出現在姜鴻桌前。
桌上一個紅泥小火爐正在煮茶。
姜鴻端詳著茶水中翻滾的氣泡,神情專注,似乎正在從中感悟什么天地至理。
邋遢劍客亦不敢開口,生怕打擾了劍圣的沉思。
見姜鴻一時半會兒沒有收回心思的樣子,江晨可沒耐心在旁邊干等,輕咳了一聲,道:“聽說你找我。”
“坐。”姜鴻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個字。
江晨依言坐下,大半個屁股卻懸在椅子外。
邋遢劍客卻不敢坐,低眉垂手立在一旁,如同一名侍者。他偷眼打量江晨,暗暗猜測這兩人是什么關系。
江晨看著釜中翻滾的波浪,提醒道:“三沸了。”
姜鴻似乎終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手將沫餑杓入,慢悠悠地斟了一碗茶,遞到江晨桌前。
“喝茶。”劍圣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就像此刻窗外拂動的寒風。
江晨拿起茶碗,端詳了一下,看起來沒毒的樣子,才倒入口中一飲而盡。
旁邊站著的邋遢劍客舔了舔嘴角,露出羨慕的神色。這可是當世無敵的劍圣親手煮的茶,劍圣自己沒喝,先給你倒了一碗,真是好大的面子!
他本來猜測這兩人是師徒,隨即又否決了這個想法。如果是師徒,這兩人的位置應該調過來才對。
姜鴻淡淡地道:“茶不是這么喝的。”他手指張開,江晨放下的茶碗自動飛入他掌中,又舀了一碗。
“到底有什么事?”江晨有些不耐地道,“我很忙的。”
“先喝茶。”姜鴻把第二碗遞過來,給自己也倒了一碗,“慢慢喝。”
江晨淺抿了一口,眼見姜鴻好像又陷入了新的沉思之中,不禁提醒道:“你把我叫過來只是為了請我喝茶?”
姜鴻的眼神飄過來,終于正式與江晨相遇。
“你現在的體魄,已快跌到玄罡之下了吧?”
江晨眉毛一挑:“果然是你做的手腳!”
姜鴻雙手捧著熱茶,淡淡地道:“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江晨心中一動,隔著裊裊水汽,只覺對面模糊面孔上目光格外幽深。
在那片深沉的漆黑凝視之下,江晨呼吸已明顯急促了起來:“什么意思?”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你的力量會越來越衰弱,直至完全喪失。在那之后,你將迎來一個機遇,一個或許能超越凡俗、登凌絕頂的機遇…”姜鴻的聲音就像鐘聲一般回蕩在江晨的耳邊,“如果抓不住這個機會,你就永遠無法登上至強之座,跟外面那些庸庸碌碌的眾生沒有任何區別。”
“必須如此,才能跨越仙凡之隔?”江晨很想問他,你在我身上做手腳經過我同意了嗎?
“并非必須,也不一定能成功。我只是以前聽說過這個方法,想在你身上試一試罷了。”血帝尊的嘴角微微上挑。
江晨面色微變,問道:“如果失敗呢?”
“那你將永遠成為一個廢人。”血帝尊緩緩抿了一口茶,“不過這樣的結果也并非毫無價值,至少告訴我們此路不通。”
“…”如果有可能,江晨真想搶過他手中的那杯熱茶,然后從他頭發、脖子上倒進去。
血帝尊慢悠悠地放下茶碗,道:“本來我考慮過要提前知會你一聲,不過又想你八成不會同意,所以就懶得跟你說了。”
“…”江晨現在想把那個茶碗整個塞進他嘴里。
血帝尊就像是看穿了江晨的心理,道:“你也不必記恨我,我并非愚弄你。或許等你真正抵達了那個境界,還會感謝我也說不定。”
江晨撇了撇嘴:“在謝你之前,我可以先罵你嗎?”
“呵呵…”血帝尊竟然罕見地低笑出聲,平視過來的眼神看得江晨靈魂也為之悚然,“憤怒,怨恨,疑慮,恐懼…如果依靠這些情緒刺激自身,短暫獲得力量,那你注定會具備許多無法掩蓋的弱點,就算僥幸抵達武圣,也必然千瘡百孔,無法真正超脫凡俗。想要成為至強之人,這些情緒你遲早都要摒棄!”
“照你這種說法,需要完全舍棄情感才能登凌絕頂的話,即使能獲得天下無雙的力量,但是跟神龕上的木偶又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區別。太上忘情并非無情!”血帝尊頓了一下,話鋒一轉,淡淡地道,“現在跟你說這些,為時尚早,你先走出第一步,才有思考未來的必要。另外,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我始終是幫了你一把,而你也應該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俠客…”
江晨聽到這里,知道重頭戲終于來了,沉聲問:“你想要什么回報?”
“替我毀掉一樣東西,或者殺一個人。”
“什么東西?”
“我不太清楚,它的具體形態可能有多種,也許是一把符劍,一塊玉佩,一串佛珠,也有可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莪只知道它在風雨樓里面,可能由樓主親自掌握,也可能被賜給了他的親信…”
江晨疑惑道:“你說得如此含糊,我怎么知道到底要毀掉哪件東西呢?”
血帝尊右腕一抬,從袖子里劃出一個寸余大小的紅木盒子,放在桌上。這東西看起來像個精致的工藝品,但江晨相信,血帝尊這樣的人不會把一件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隨身帶著,這里面一定藏著很厲害的武器,甚至可以砰地一下就把整個風雨樓炸成白地了,然后他就可以說:找不到也沒關系,一塊兒炸了總沒錯…
血帝尊冷淡的嗓音打斷了江晨的遐想:“這個匣子里面放著一塊琥珀,其中封存了我的一滴血,如果那東西在附近,這滴血就會有感應,然后你跟過去殺人毀寶即可!”
“在風雨樓里面殺人毀寶,聽起來難度好像有點大。你怎么不親自動手?”江晨暗想,以這老煞星的實力,除了黑劍圣、釋浮屠等寥寥數人,他不管想要搶什么東西、殺什么人,都是輕而易舉的吧!何須讓我來冒這個險呢?
“我不能靠近風雨樓,其中原因你不需要知曉。”血帝尊淡淡地把江晨想問的問題都堵死,“等你成就武圣,就到把這件事辦了。我不會讓你白白辛苦,作為回報,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為你做一件事情。”
江晨本來已經在構思怎么在不激怒血帝尊的前提下委婉拒絕掉這個要命的任務,但聽到血帝尊最后一句時,他心頭一動,倏然抬頭道:“什么事都可以嗎?”
“只限一件事情。”血帝尊淡淡地道,“比如說你想當皇帝,我就替你做第一步,把皇帝殺掉,剩下的你自己解決!”
“…”雖然很想說當皇帝的第一步不一定是殺皇帝,但江晨眼下也不計較那么多,反正他也并不想當皇帝。
他只是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如同隱士一般,在裊裊水汽中悠然煮茶的男子,具備著睥睨眾生的可怕實力!而這把無堅不摧的利刃,或許能有機會握在自己手里!
假如這家伙能為我所用,那么,要對付另一個同樣橫壓當世的強者這種事情,是否就不再那么令人絕望了?
江晨心臟開始急跳起來 ,注視著血帝尊,像是思考了一會,才緩緩道:“如果是殺人呢?”
“只限一人。”血帝尊回答。
江晨盡量平靜地問:“任何一人都可以?”
“只要這個人在世上真實存在,你也能夠找到他,那就可以。”血帝尊似乎看穿了江晨的試探,悠悠道,“譬如你最想殺的浮屠教主,只要你能引他出來,我可以試著殺殺看。”
江晨按捺住加速的心跳,追問:“你有多大的把握?”
“素未謀面的人,談這個沒有意義。”血帝尊淡然道,“無論是七成七還是九成九,只要一招敗了,那就是零。”
“我知道了。”江晨緩緩平復呼吸,伸手去拿木盒,“我會幫你毀掉那個東西的。”
他的手指還未碰到木盒,卻被一股無形之力推開。他詫異的朝血帝尊望去。
血帝尊袖子一揮,木盒已經消失在桌上。他迎上江晨詫異的視線,面無表情地道:“等你成就了武圣,才有資格來拿這塊琥珀。”
天光近暮,微雨。
江晨魂不守舍地下了茶樓,走回星院。
與一個個陌生人擦肩而過,他全然沒有注意,心里想的只有與血帝尊的那番對談。
血帝尊對決浮屠教主,到底有幾分把握?
血帝尊強于黑劍圣,浮屠教主也強于黑劍圣,以黑劍圣為參照物,仍得不出任何結論。
自己曾在暗紅沙丘與血帝尊交過手,四人合力幾乎不敵,最后以幻術將血帝尊打退。但那時候血帝尊重傷力竭,無法代表他的真實水準。而自己與血帝尊后面的幾次交手,他又明顯手下留情…
至于浮屠教主,自己當初在綠洲滅殺平等王的時候,曾看到過浮屠教主的一道幻影。那影子模仿出了他的一抹氣息,就給自己帶來莫大的恐懼之感。倘若浮屠教主真身降臨,又該強橫到何種地步?
也許,該讓與浮屠教主有過交戰經驗的柳簫,來試一試血帝尊的劍…
江晨左肩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記,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臭小子,叫你幾聲也不答應,想什么呢?”
“思考人生。”江晨不用抬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這次回來得挺快嘛!”蘇蕓清抖了抖眉毛,“幾次?”
“什么幾次?”
“你跟高晴雪,幾次?”
江晨翻了個白眼,隨口道:“七次。”
“這么多?”
“那是。”江晨想起杜山的口頭禪,晃了晃腦袋,“我豈是浪得虛名!”
“難怪你目光呆滯,腳步虛浮呢!一會兒還有精神伺候阿曦嗎?”
“大概還能堅持一下。”
“哼!你這么臟,阿曦才不會要你呢!”
“那算了,隨便給我找個地方睡吧!”
“還是老地方。”
“還是老地方?”
“再將就兩天,等事情完了,我送你一套大宅!”
江晨草草吃了點東西,便回老地方歇息。
這一夜,林曦沒有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