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為不夜城少主,你給了他身軀性命,給了他萬人之上的權柄,他就要有這樣的覺悟!”
“宸瑜,你不必再三試探。我說過了,我死之后,你就是不夜城的城主,這句話是真心實意,你大可放心。”
另一個女子嘿嘿笑道:“我還真不稀罕這個苦兮兮的城主。要是真讓我來做城主,我必然不會再跟浮屠教作對,也不可能為你報仇!你們父女兩個的仇怨,只能永遠帶入黃泉了。你可想好了,是留下自己的子女,還是讓我來收拾這堆爛攤子?”
周靈玉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我又不是男人,現在只剩兩天,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目光要放長遠一點,這一次有這么多人幫你,應該沒什么問題。可下一次呢?孔雀大明王之后,還有不動明王,還有浮屠教主,哪一個都能殺你十次!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就算沒機會留下子嗣,你也不甘心當一輩子老處女吧?”
“可是我現在…”
“你現在也不是很難看啊!雖然跟以前相比是差了一點點,但也不要妄自菲薄嘛!滅了燈,都一樣!”曲宸瑜說著,邁步往外走,“也罷,別想東想西的了,不管你答不答應,這事我拍板了!動嘴不如動手,聽說那惜花公子連地藏都能奸殺,我就不信你能比地藏還硬!”
“別!我心中有一個坎——”
“我知道!”曲宸瑜不耐煩地一揮手,“你放不下呂巨先嘛,愛恨交織什么的,有趣是有趣,可是你也明白,你們兩個注定不可能有結果的,何必非要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本魔頭就看不得你這磨磨唧唧的性子,非得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在這等著吧,要是不答應,就準備試試那惜花公子的能耐吧!看他是不是浪得虛名!”
不夜城中,也只有曲宸瑜才敢用這種語氣跟周靈玉說話。但周靈玉卻知道,她并不是說笑,以她的疏狂性子,沒什么事是她做不出來的!
“你等等!你去把映瓊和采文找來,我有正事要跟她們交代!”
曲宸瑜已走到門口,回身雙手抱胸,斜倚著房門,道:“映瓊找男人約會去了!”
“嗯?”周靈玉黛眉一挑。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愿意當一輩子老處女嗎?死了這條心吧,現在呀,誰也救不了你!哈哈哈哈——”
張狂笑聲中,曲宸瑜的氣息遠去。
周靈玉獨坐在黑暗里,微微垂著頭,心中除了一絲無奈,再無任何波動。
過了約莫一刻鐘,門外傳來江晨的聲音:“周姑娘,你找我?”
周靈玉很久沒有出聲,江晨也不敢貿然闖入,就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聽見里面沒有任何動靜,開始懷疑屋里到底有沒有人。
那女魔頭找過來的時候笑得意味深長,難道果然是戲耍本少俠?
就算是捉弄人,也不必玩這么無聊的把戲吧,至少讓自己撞見個美人沐浴什么的啊,這種小孩子一樣的惡作劇,實在無聊無趣!
江晨又等了一會兒,有點不耐煩了,道:“周姑娘,你在里面嗎?不在的話,我就回去了。”
屋中,沉默了良久的周靈玉睜開雙眼,發出一聲微微的嘆息,道:“宸瑜叫你來的?”
江晨本來已經轉身欲走,聽到屋里的回應,又停下腳步,道:“對啊。她說你有事找我,結果我來了你又假裝不在。到底在玩什么花樣呢?”
周靈玉又不出聲了。
黑暗中,她的右手扶在座椅上,身影慢慢地站起來,微揚著臉看著屋上橫梁,無聲之中,整個人如同被實質般的空虛和蕭瑟所籠罩。
那種消沉的情緒是如此濃厚,以至于站在門外的江晨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他這時才意識到,今天晚上周靈玉的表現好像有些蹊蹺——往日她無論內心想法如何,至少待人接物都保持著基本的禮貌。現在把本少俠晾在外面不管不問,哪有一點是要與自己商量事情的樣子?
莫非,她的傷勢又復發了,連說話都沒了力氣?
但如今有曲宸瑜在,那娘們的修為不比自己遜色多少,又是周靈玉的心腹愛將,讓她來相助護法療傷,豈不比自己強過太多?
那么,她把自己找來,用意到底是…
江晨回憶起曲宸瑜當時奇特的語氣和怪異的表情,忽然想到一種可能。
一種太過荒誕,乃至他從未聯想過,至今也不太敢相信的可能。
——不夜城主的傷,不會是需要男子陽氣才能治愈的吧?
難怪,昨天晚上的時候,她好像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不是熒惑犯了事,說不定昨天就已經…
想到這里,江晨不僅沒有半點興奮之情,心中反而升起一絲惶恐。
他腳尖一轉,就悄悄往后走了兩步,準備開溜。
這時候,屋中的周靈玉又發出一聲嘆息,道:“江公子,你進來吧。”
江晨剎時止步,背后卻差點滲出一身冷汗來。
“那,我…這個…”
心說本少俠自從經歷過林曦之后,對于美色已經能夠心如止水,縱然天姿國色也視作平常,更何況屋中這位周美人,除去幻陣之后,雖然還稱得上是美人,但年齡卻儼然跟風華正茂的本少俠不是一個輩分的,本少俠也沒有像柳公子和杜山那樣的嗜好,這等艷福實在難以消受…
而且好端端的,兩家聯手共抗浮屠惡狗,同生共死,本也應是一段佳話,非要搞上這么些亂七八糟的關系做什么?
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對付孔雀大明王嗎?
江晨念及至此,狠狠跺了一下腳,就想拂袖而去。
他與周靈玉,都是以毀滅浮屠教為己任的人,只要目標一致,志同道合,兩人總會并肩而行。這是一種比愛情還要堅韌的關系!周靈玉如今卻要讓這種關系變質,這怎能叫江晨不心生怨怒?就因為我有個「惜花公子」的外號,她就把我真當做惜花公子了?我的品位也很高的好吧!
何況,日后如果讓柳公子知道此事,豈不是又多了一個冤家?據說呂巨先也其實跟她愛恨交織、不明不白吧?
江晨往外走了四五步,深吸一口冷氣之后,忽又停下來。
腦中另一個聲音告訴他,就這么一走了之也絕非上策。
周靈玉雖然看似成熟穩重,實則也如俗世少女一般,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少女心。她很在意自己的容顏,更萬分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
如果我就這么走了,豈不是當面打她的臉?她肯定會視為奇恥大辱的吧?
女孩子畢竟臉皮薄,我今天要是就這么走了,安知周靈玉會不會一氣之下跟自己翻臉?就算不翻臉,但莪這么不給她面子了,她心里必會留下疙瘩,那么兩日后對付孔雀大明王,以及更往后的毀滅浮屠之大業,恐怕也不好像以前那樣精誠合作了!
江晨腦中閃過諸多念頭,一時間竟進退兩難。
難辦!難辦啊!
周靈玉再怎么深謀遠慮,畢竟只是個為外貌所困的女人,格局不大,以為用這種關系就能把自己綁在她戰車上。而我堂堂男子漢,畢竟不能跟她一個女人較真,就算吃點虧,受點委屈,也不必放在心上…
哼哼,她的氣質跟凌思雪有些相似,外表年齡也相差仿佛,本少俠當日盛怒之下,連凌思雪都刻字了,一回生二回熟,今天就一咬牙一閉眼,那也就過去了。為了對付釋浮屠,本少俠連性命都豁得出去,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罷了罷了!舍小我,成大我!為了覆滅浮屠的大業,本少俠甘愿受點委屈!
猶豫了片刻,江晨覺得自己就算出于禮貌,也該進屋里去打聲招呼。于是又回身走到門前,低聲道了一句:“周姑娘,那我就進來了。”
屋中依舊沒有點燈。
江晨推開門,霎時感覺到黑暗中有一種落寞陰暗的能量席卷而來,滿載著悲涼和消沉,輕而易舉地牽動了他的情緒,似乎要將他拽入黑暗中,與那片濃郁的化不開的色澤融為一體。
這與他預料中的旖旎場面大相徑庭。
江晨畢竟不是一般人,一怔之后就恢復過來,回身把門關緊,然后望向黑暗中的某處,道:“周姑娘,你沒事吧?”
空氣中彌漫著暮氣沉沉的情緒,毫無疑問,便是周靈玉的神通所幻化。如果她不是刻意想要讓別人來陪她悲傷的話,那就意味著,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神通,心靈遭受了反噬?
那種操縱「記憶」和「虛幻」的力量,失去束縛之后,在屋內橫沖直撞著,鋪開來占據了每一寸可以施展的空間,正躍躍欲試著,要自家主人心頭僅剩的一點靈光埋葬。
心劫已至,心魔顯化?
江晨站在原地片刻,就聞到了一種陰暗角落里常有的腐朽潮濕的味道。
周靈玉沒有出聲,江晨懷疑她在神通失控之后,是不是已經默默地發了霉,由內而外地腐壞成了一具尸體?
他快步走過去,望見那個斜倚著座椅的身影輪廓,心中安慰自己,雖然這姑娘年紀大了些,但看上去還是挺有味道的,身材十分不錯,曲線也很驚艷,比起二八少女來,更多了一種成熟風韻。
用杜山的話說,那就是“老姑娘有老姑娘的好”,我也不算很吃虧…
窗外,風雪未歇。
這個夜晚,風雪中卻有暗香浮動。
人心亦在浮動。
熒惑在屋里坐了一會兒,見江晨久去未回,天色又晚,便一個人悄悄出了門。
在深沉的夜色里,一身黑布的它,如同一個幽靈,隨著風飄來蕩去,恰到好處地避開所有巡衛的視線,隱沒在每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走過一段十分詭異的路線,它逐漸接近了庫房。
庫房門口站著四個守衛。
熒惑躲在墻后面,貓著身子探頭探腦地觀察那四個守衛。
那四個守衛看起來精神抖擻,身上穿得也很嚴實,好像沒有受到寒冷冬夜的影響,不然熒惑可以考慮丟給他們一壺酒暖暖身子。
熒惑觀察了一會兒,判斷出對方的實力 ,覺得自己應該能在現身的一瞬間打暈他們四個,再從容地掏出鑰匙進去。
但它并不急著動手,而是警惕地張望了一下四周,然后伏低了身體,隱于草叢之中,默默觀察著那邊的情況。
自從被江晨白天一頓訓話之后,它覺得自己應該愈發謹慎一些,免得被人抓住把柄,搞出個大消息。
雪越下越大,風也是越來越冷了。
熒惑匍匐在草叢中的漆黑深處,沉著氣凝視那四個守衛,見他們終于耐不住冷地開始跺腳搓手,心里又增加了幾分把握。
也不知過了多久,熒惑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出動的時候,剛抬起身子,卻又立即壓了下去。
它聽到一陣輕微的風聲從夜空中響起,前一瞬猶在遠方,眨眼間就已來到左近,可見來者身法之快,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讓。
那人很快就到了熒惑藏身的這座屋子背后,也是停下了腳步,觀察了一下前方的守衛,摸著尖尖的下巴在思考對策。
莫非是同行?
熒惑眼珠轉了轉,透過草叢的縫隙,打量了一下這人。
她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頭上蒙著黑布,身形纖瘦,是個女子,氣息有點熟悉,應該是不夜城的內部人士。
熒惑看她那賊頭賊腦的模樣,就知道這家伙果然是同行。同行是冤家,誰沉不住氣誰先倒霉。熒惑極力放緩了呼吸,將自己與周圍的草叢融為一體,免得被這冤家發現。
這女子觀察了一會兒,可沒有熒惑那么多耐心去等待,身形一縱便飛掠而出。那四個跺腳搓手的守衛還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已經倒在了臺階上。
熒惑在暗贊那女子身手之際,也發現她出手極為狠辣——被她擊倒的四個人中,有兩個已經沒了氣息。
這讓熒惑心里咯噔一驚,暗想自己是不是來得不湊巧,好像是扯進了一樁了不得的大陰謀之中——這跟它原本以為的只是內部碩鼠偷吃的情況大不一樣!
見那女子從守衛身上搜出了鑰匙,邁步欲進,熒惑心里卻打起了退堂鼓。
那女子剛打開銅鎖,忽然腦袋一轉,凜然眼神如冷電般掃過夜空,沉喝道:“出來!”
殺氣滾滾而出,漫溢了街道。
熒惑忍住了,紋絲不動。
另一處。
小室之中,流光溢彩,酒香醉人。
周映瓊舉起小盞,朝對面的銀發少年致意,隨后一口抿盡。
她已連喝三杯,面上微現醉態。楊落看在眼里,不由勸道:“周姑娘,你喝慢點。”
“我已經喝得很慢了。”周映瓊斜睨了他一眼,道,“我若是個男子,就該換大壇,一口灌下一半,把胡須胸襟都澆透,那才豪氣,那才暢快!可惜,你呀,卻是連一點豪情也不肯有。”
楊落微笑道:“那些個喝得醉醺醺的酒鬼,可未必有什么真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