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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沖動的懲罰

  “王忠興老師,我問一句,您創作作品,并不多吧?”

  王忠興不悅:“說的什么話?我非得寫得比你多,才能評價你,是這個意思么?”

  王子虛說:“我沒這么說。”

  只是“沒這么說”,但并非“不是這個意思”。話里的微小差距被王忠興捕捉到,當即吊起兩道斷眉。

  他眼珠子有點突出,有點瞪人的感覺,瞇著眼,眼角皺紋冰裂,如同孔雀魚尾般開屏。

  王子虛說:“我不知道對于你來說寫作算什么。對我來說,寫作是我用肉體摩擦生活。

  “擦出來的淤青,撞出來的紅腫,被拍出來的巴掌印,都被我如獲至寶地寫進書里。

  “《石中火》這書,我全文修改過23次,不是局部改寫,是推倒重來式的重寫。

  “如果說最初是用歷史的石頭壘成高臺,23次的改寫后,便是用現實的血肉筑成一座城池。

  “我并不是在抱怨,我只是想說,我真的熱愛寫作。

  “相比起在小城市里當一個事業編,或者跟合伙人勾心斗角,我更熱愛寫作。

  “它簡單,純粹。盡管痛苦。即使痛苦,也可以從痛苦中反芻出快樂的內啡肽。

  “所以王忠興老師的話,讓我十分費解。我怎么就浪費這個題材了呢?

  “想到一個故事,然后把他寫下來,這不就應該是作家該做的事嗎?

  “結構要多緊湊,才能叫不松散?人物要多復雜,才能叫不扁平?格調要多高雅,才能叫不粗俗?

  “難道這本書的結構一定要超過托爾斯泰,技巧要超越福克納,人物要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格調要超越普魯斯特,它才配被寫出來嗎?

  “王老師,我相信如果你體會過寫作的快樂,不會用這些空洞的字眼來解構熱愛的事業。它們沒有意義。

  “寫作是創造,不是比賽跑步,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搏殺。它不應該成為向量上的一個標度。

  “王老師,大家同為文人,我相信你能感受到。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相信這本書在某個時刻,一定觸動到你了。我希望它能得到你的公正評價。”

  王子虛本來是想吵架的,說起自己的作品,就溫柔起來。就好像電視劇里的大反派,說起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幾分人性。

  說到底,他還是不喜歡詭辯。詭辯只能贏,卻不算做得對。就好比他贏了孔懷芳,但那又如何呢?什么也沒有變好。

  可是,這世上很多時候,“做得對”并沒有意義,贏才有意義,或者說,贏了才能讓正確的事變得有意義。

  如果他不詭辯,他就只能自證。或者是像現在這樣以情動人。他明白這個道理,也明白未必有效。

  也許如果王忠興不姓王,或者蕭夢吟剛才沒起來拉他一把,他也不至于觸景生情,說了很多心里話。

  王子虛講的時候,坐在旁邊的蕭夢吟一直怔怔聽著。

  不管王子虛這么說有沒有觸動到王忠興,但至少是觸動到她了。

  剛才她還在糾結,自己的沖動將要迎來怎樣的懲罰。現在不糾結了。

  王子虛是同類。

  長得如此奇形怪狀的我,尚且能夠在世上遇到同類,這是多么幸運的事,何必糾結前途?

  此時,她眼角瞥到,顧藻拿著筆,在紙上奮筆疾書。

  轉頭一看,只見他寫的是:

  “對我來說,寫作是我用肉體摩擦生活…”

  開會的現場,碰到有真情實感的錦詞佳句就馬上用筆記下來,隨時隨地都在提高是嗎?

  哈基顧,你這家伙!

  王忠興靠在椅子上,面部隱藏在燈光外的陰影里,等王子虛說完,面孔才慢慢浮現。

  他沉吟片刻,才說:“既然你如此熱愛,那你就更應該寫好這本書不是嗎?對這本書,我不會改變我的評價。”

  以情動人沒有用。

  王子虛眉毛放下,表情回復平靜。

  他也沒有多失望。他只是想,好吧。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略懂一些吵架的技術。

  他伸手,把腳邊的公文包提拔到腿上,從里面翻出一本薄書,拍在桌上。

  “王忠興老師,這是您的新書《江西有機肥與荷蘭郁金香》,上周剛出版的。您的書腰上,還有石同河老師的推薦語:‘現實派寫作與古典審美的神秘結合’…”

  王忠興當即大驚,脖子都紅了,大聲道:“你拿我的書做什么?跟我有什么關系?”

  王子虛說:“聽我說完,我接下來的問題跟你這本書有很大關系,必須介紹一下你這本書才能講明白。”

  他翻開那本書,手指指在目錄上,道:

  “大家請看,王忠興老師的這部大作,結構都非常嚴謹,嚴謹到每個章節都一模一樣。

  “開頭部分,永遠是先寫一段歷史,比如第一章,寫乾隆下江南,第二章,寫慈禧修園子,第三章,寫袁世凱修陵墓。

  “第二段,永遠是聚焦到不相關的一個小人物上,而這個小人物絕對不是主角。

  “第三段,這個小人物永遠是犯了個錯,面臨危險,主角解救了他…后面每一段的故事推進,結構上都一樣。”

  王子虛放下書本,目視王忠興:

  “王老師,您說我結構松散,我想請問一下,您心目中的結構穩固,就是指像您這本書里一樣嗎?”

  王忠興語氣發虛:“我沒說要以我為標尺…”

  “那你是覺得,你這本書里的結構,比《石中火》要嚴謹?”

  “那自然是…”

  “是什么?誰更嚴謹?這兩本書,哪一本更符合你所說的‘結構扎實’?”

  王忠興扁著嘴老半天,最后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王子虛,那我說得明白點,你還年輕,你的書還差得遠,我也不是自負,我的書…”

  王子虛將手高舉,隨后重重往下一拍:

  “你這本書,就是垃圾!”

  王忠興脖子上的紅潮慢慢上涌,涌到臉頰上,在偏黑的皮膚襯托下,顯得锃亮。

  “你居然真覺得你這本書寫得好?我買你書的時候,看到網店銷量是2,總共才賣出去兩本。就你這賣不出去的垃圾書,也好意思說結構扎實?

  “這本書整個就一腐朽、老舊、臭烘烘的陳年老糞,毫無文學價值,如果你說的結構嚴謹,是要變成你的書這樣的垃圾,那我寧愿結構松散!”

  整個會場里都回蕩著王子虛的聲音,連路過的倒茶水的學生都呆住了。

  王忠興嘶吼著嗓子,粗起脖子咆哮起來:

  “誰垃圾?你才垃圾!你的書才是本徹頭徹尾的垃圾!你到底懂不懂文學你就來寫書?

  “這叫結構主義你不知道嗎?你懂不懂索緒爾?知不知道《故事形態學》?懂不懂羅蘭·巴特?…”

  王子虛拍著書問:“什么叫懂文學,你懂不懂什么叫寫作?我沒上過一天文學課,我也能看出來你這本書是垃圾!你懂再多理論也沒用,不會寫就別寫!”

  王忠興似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只是一味地念經:

  “你知不知道大結構?《跳房子》知道嗎?懂不懂什么叫‘可寫性’…”

  接著,他的嘴里又蹦出了許多難懂的詞匯,什么“符碼”、“深層敘事結構”、“打破線性常規”,整個會場里都洋溢著文學的氣息。

  觀看著現場直播畫面的安幼南,徹底笑癲了,捂著肚子在沙發上打滾。

  “這個王子虛,真的太有意思了,你現在明白我為什么這么期待他的表演了吧?”

  段小桑低聲說:“他每次都把一個寬泛的話題,變成了具體的問題,最后…演變成人身攻擊。”

  安幼南繼續放肆大笑:“關鍵他還把別人的書買來了,他真懂算計!”

  段小桑說:“雖然很搞,但這也是正確的策略,因為寬泛的話題,是無法討論出結果的。但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倒是很方便。”

  安幼南用手指擦掉眼角的一小顆眼淚:“自證清白,不如攻擊別人,還不會內耗,我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王忠興說得太歇斯底里,一口氣沒上來,咳嗽不止,石同河伸手拍拍他的背,說,夠了。

  夠了。你冷靜一下。

  王忠興冷靜下來。

  石同河轉頭對王子虛道:

  “我們今天是討論《石中火》,不牽扯其他作品的探討,如果一定要寫得遠遠超越別人的作品,才能,那不如取消掉文學這門課程算了。”

  王子虛說:“我不是要他的作品超過我。主要是,他是王忠興。孔老師也不寫,你看我就沒針對孔老師。”

  孔懷芳本來滿腹悶氣地坐著,突然被提及,一個哆嗦,直起身子沖王子虛一瞪。

  王子虛沒理他,接著道:“我的《石中火》剛發表不久,王忠興老師就撰文批我,說我糟蹋了一個題材。

  “可是他自己寫了這本書,還沒我寫得好。他不是在糟蹋文學嗎?

  “如果他對文學的理解,就是這部作品的水平,那他就沒資格指點我。我不接受他的批評。”

  王忠興憋不住,再次暴跳如雷:“你沒資格說我的水平!”

  王子虛昂然道:“沒資格的是你!你對文學的認知有問題,我為什么要認?難道寫得好的還得聽取寫得差的人的意見嗎?”

  石同河道:“王子虛,你太傲慢了!”

  “傲慢的是你們。”王子虛突然平靜下來,“你們在文字的王國已經失去掌控力,在文壇上卻擁有至高無上的話語權。用一頂又一頂的帽子批發權力的幻覺,營造出權威的假象。你們才傲慢,你們才傲慢。”

  石同河忽然瘋了似的搖頭晃腦地站起來:“你再說一遍?!”

  王子虛也按著桌子站起身:“我說你們的現實太饑餓,太貪婪,早就吃掉了你們在文學上的自尊!”

  “砰!咔嚓!”

  石同河舉起桌上的青瓷杯,猛地朝地上擲去,可憐的茶杯在地上爆炸,半片杯蓋打著旋,在地上滑行出去老遠,撞到渾身哆嗦的蕭夢吟鞋邊。

  “王子虛!誰給你的自信,在老子面前談寫作?你以為就你能寫?”

  王子虛微微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石同河憤怒的點竟然是這個。

  他以為石同河封筆十年,早就不在乎了。卻沒想到,他最生氣的,卻是被質疑寫作能力。

  他只是稍微驚訝,便恢復了冷靜,道:“如果你還能寫,你就不用處心積慮,請來這么多人放炮,抹黑我的書。”

  石同河的臉也紅了,唾沫噴濺出來,伸手在空中狂亂的一指:“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多了不起,用得著我來親自抹黑你!”

  “如果你用不著親自抹黑,又為什么要不讓我參加翡仕文學獎呢?”

  王子虛掏出手機,扔到桌上,伸手輕輕一點,一段在場眾人都很熟悉的聲音,便從揚聲器流瀉出來:

  “那我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算是我對那事的補償。”

  “這樣啊。”

  “然后,今年的翡仕文學獎,你還沒投稿吧?你今年可以先等一年,明年再投稿。”

  “為什么?”

  “我說個肺腑之言,你聽好,今年你很有可能拿不到獎。因為你是連載,等你連載完,就是明年了,你可以明年再參加,賽事方也挑不出你的理。”

  “是因為今年有國家典藏名錄嗎?”

  “不管有沒有,今年你都很有可能拿不到獎。你今年不參加,對大家都好,我話說清楚了沒有?…”

  在王子虛打開錄音的那一瞬間,石同河就如同坐在過山車上登頂時,忽然遭受了一記重錘。

  他眼前火星四濺,如同石中之火終于迸裂,隨后天旋地轉,用雙手僅僅抱住長桌邊緣,如同溺水的人抱緊救生圈一般,才不至于摔倒。

  王子虛毫無憐惜地瞪著他,嘴唇抿緊。

  石同河,你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小瞧了《石中火》,以為用一套小伎倆,就可以輕松將它碾死。

  你第二個不應該做的事情,便是你以為碾過之后,我不會長記性,還妄圖同我交易。

  你第三個不應該做的事情,便是你不該小瞧《石中火》后,還小瞧了王子虛這個人。

  能夠拿命寫書的,怎么可能是正常人?怎么能指望他有理智?

  野犬這種生物,很可憐,沒過過多少好日子,外表狠,心思單純良善。

  待它稍微好一點,它便會牢牢記住你。見了你,隔老遠跑來,拿頭蹭你。

  被欺負慣了。踹它兩腳,它也不怎么記仇,頂多夾起尾巴躲著你。

  但你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它,還要奪走它最珍視的東西,那就別怪它心眼小、記性好。

  天荒地老、天涯海角。只要找到機會,它就會抽冷子狠狠咬你一口,輕易不松口。

  在野外摸爬滾打,吞風飲露,就這么賴賴的活下來,還能心思良善,可不是因為天生好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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