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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文人的矜持

  文化人,說話都比較含蓄。含蓄不僅是為了風度,為了面子,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王子虛被退稿后,改稿的這段時間,看過某個知名編輯的回憶錄,那位編輯在文中寫道:

  但凡有名氣的作家投稿,都不會直接把稿子寄給編輯部,而是給編輯掛個電話,在電話里說,我有一篇稿子,貴社有興趣嗎?

  把稿子直接寄過去,就是投稿,哪怕事先說好了,那也是投。投稿跟編輯主動過來要是不一樣的。世人對主動送到嘴邊的東西總是不大珍惜,稿子也是一樣。

  不是文人自傲。苦哈哈投稿的文字新人們太多了,跟他們混雜在一起投過去,別人就不重視你了。厲害一點的作者,總是認識幾個編輯,直接跟編輯聯系,是他們的特權,有這個特權不用,那是對自己不自信,不尊重自己的勞動成果,編輯也會覺得,處生分了。

  所以作家會說,我有一篇稿子,你們有無興趣?如果有興趣,那就得上門來要,那就是主動請稿;如果無興趣,那說明你們不看重我,既然你們不重視,那我便無需自討沒趣。

  在出版文學比較輝煌的年代,各家雜志社組稿都靠搶,偷梁換柱暗度陳倉無所不用其極。

  譬如專差美女編輯坐火車奔赴千里游說作者,結果沒爭過別家,因為對家的女編輯更漂亮;傳說更有編輯提一公文箱單刀赴會,見了作家的面把箱子打開全是鈔票,說老師您的稿子就交給我們吧。

  還有請作家改稿,專門開一間賓館每天好吃好喝供著,讓作家心無旁騖地改一直改到定稿,其間花銷全都由雜志社負責,這也是基本操作。

  這樣就叫重視。

  這種事對于王子虛來說如同天方夜譚,看完后,他驚為天人,忽覺今是而昨非。

  他以前純草根,稿子被退了也不覺得丟份,退他的稿子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負擔,從來沒考慮過文人還需要矜持,也從來沒想過文人的矜持是對自己的保護,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矜持。

  總而言之,《獲得》的編輯問他有沒有興趣見面。問有沒有興趣,意思就是想跟他見面。對方還給了臺階,說他太忙就算了,在網上聊就行。這樣一來,就把投稿變成了主動邀稿。

  他還哪里矜持得下去。

  “絕對有興趣,我去哪里跟您見面?”

  對面編輯回復道:“我們來見你。”

  王子虛說:“你們不是在天京?”

  編輯說:“我們坐火車過來。”

  王子虛小心翼翼地摳字:“我這篇稿子能發表嗎?”

  屏幕上斷斷續續顯示“對方輸入中”,這種情況一般是對方輸入了又刪掉重新輸入,過了會兒,對方才回道:

  “您對發表沒有什么額外要求吧?”

  “什么要求?”

  王子虛疑惑,輸入道:“沒要求。”

  說完他就后悔了。

  按照文人的矜持,他應該提幾個優雅的要求出來,這樣可以自抬身價,另一方面也給對方拒絕的臺階,這樣就算被退稿了,面子上也好看點。

  對方說:“有幾個地方想跟你討論一下,也不是有意見,是我們編輯部想更清楚地把握你的思路。”

  王子虛問:“只要能發表,怎么改都行,我沒意見。”

  對面編輯呆了片刻才回復:“不不不,也不是要改,是想結合你的思路改,我們還是很重視作者本人的表達的。而且不管改不改,這篇作品我們已經確定要發表了,就是還有些問題有待商榷。”

  王子虛感覺到兩邊都很焦灼,主要他沒受到過這么熱情的接待,那邊也沒料到他脾氣這么好,兩邊都有些受寵若驚,沒對上頻道。

  就在王子虛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很好地執行文人的矜持時,他不知道的是,對方編輯實際上對他的好脾氣感到意外,并且留下了優良印象。

  那位編輯看過他的稿子后,驚為天人。一口氣掏出60萬這種質量的稿子,要么敏感得驚人,要么自大得可怕,王子虛這么好說話,已經超出預期了。

  “干杯!”

  眾人喝完轟然坐下,寧春宴噸噸噸喝完啤酒,抹嘴問旁邊的陸清璇:“他真說有希望登《獲得》?”

  陸清璇點頭:“我看他的樣子,好像很有希望。”

  “不能高興太早,不能高興太早。《獲得》在國內雜志里屬于最頂尖那一批,小心觀望,謹慎期待。”

  話是這么說,寧春宴嘴角已經壓不住了,像是翩舞少女在風中壓不住的裙角。

  刁怡雯語氣有點酸溜溜地:“沒想到他居然這么早就能登上《獲得》了,而且還是這么長的長篇,屬實讓人有些…意外。”

  陳青蘿冷冷看了她一眼:“他那么努力,這不是他應得的嗎?”

  刁怡雯擺手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第一篇稿子發了《長江》頭版,第二篇稿子拿了西河文會首獎,第三篇稿子登上《獲得》,有點一鳴驚人的感覺,誰想得到,他以前只是個籍籍無名的中年人?”

  陳青蘿說:“這只是浮名而已。沒有名氣的30歲中年男性也好,一舉成名的大作家大文豪也好,對我來說,王子虛只是王子虛而已,沒有什么分別。

  “是非榮辱總是伴隨著人的一生,有時候前一秒還名滿天下,下一秒就人人喊打。記住自己是誰,記住自己最初想要什么,時時回顧來路,是自我救贖的關鍵。要像石頭一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

  說罷,她悶悶地舉起酒杯:“我話多了,我喝酒。”

  刁怡雯有些尷尬地賠笑,不知該說什么。寧春宴轉頭,看向看向一旁的綠毛少女:“同學,你是陸清璇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可竹。我不是陸清璇的朋友。”

  “啊?”寧春宴有些尷尬。

  “是朋友,是朋友,她嘴硬。”陸清璇說,“她非說一起吃飯不算朋友。”

  杜可竹翻了個白眼:“只是一起吃個飯就算朋友嗎?那你以后畢業了,工作了,出去應酬吃個飯,一桌子人,項目老張,司機老李,程序小王,接待小劉,都是你朋友了?”

  “你只是個大學生而已,為什么舉的例子這么社會?”

  寧春宴借機問道:“杜可竹,你有興趣來當我們社的編輯嗎?薪酬很豐厚哦!”

  “沒有。”杜可竹吃烤串,“我有副業了,太忙,不好意思。”

  寧春宴有些失望:“我們現在嚴重缺人,如果你有愛好文學最好有一定審美能力的朋友,請務必介紹給我們。”

  刁怡雯說:“老板,我們要不還是招幾個男性吧?光王子虛一個男的,他還不來上班,我們換個水都費勁。”

  寧春宴沉思:“你說得對,確實,確實應該招幾個男的。”

  陸清璇開口:“那個…算了。”

  “怎么了?”

  “沒什么。”

  “你說呀!急死了!”

  陸清璇說:“前天石漱秋找過我,說他想來應聘編輯,問過我來著。”

  寧春宴一臉嫌惡:“別吧,這段時間院里諷刺王子虛被退稿都快成梗了,源頭就是他吧?感覺他有點假。”

  陸清璇說:“所以我剛才不想說,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

  陳青蘿一愣:“什么梗?”

  眾人對視一眼。

  以她們對陳青蘿脾氣的了解,要是她知道了石漱秋是怎么帶節奏造梗的,肯定會大發雷霆。

  陳青蘿眼神一凜,用最后的晚餐的語氣說道:“你們有事瞞著我。”

  寧春宴說:“青蘿,不是我們不告訴你,你要保證,你知道后不要發脾氣亂罵人。”

  陳青蘿說:“你認識我這么多年,什么時候見到我發脾氣亂罵人過?”

  “那還不少。”

  “我太失望了,你認識我這么多年,對我卻一點都不了解。”

  寧春宴抓住她的手:“青蘿,聽我說,你雖然是一個很優秀的作家,但是你對自己的認知非常失調。我也不是嫌棄你,但是我要是給你看了那些論壇上的東西,你肯定會當場亂罵‘狗東西’,聲音還很大,惹得路上的人都往我們這里看。”

  陳青蘿說:“我保證不這樣,你給我看看吧。”

  寧春宴決定相信她,鄭重地將手機遞過來,打開了南大校內論壇。

  杜可竹也好奇地湊了上來。

  只見論壇頁面上,精華主題帖赫然寫著:

  《心平氣和來觀摩一下腸哥的作品,他的實力究竟配不配他的脾氣》

  陳青蘿抬頭:“腸哥是誰?”

  “王子虛。”

  “為什么叫他腸哥?”

  “不知道,我知道的時候也感覺很莫名。”

  “噗。”陳青蘿幸災樂禍地笑出聲,“繼續看。”

  她接著看下去,后面的內容,開始不堪入目起來。

  帖子一開始放出了王子虛刊登在《長江》上的稿子,進行了一些文學上的分析,顯得十分正常,并且還科普了一下新人能夠在《長江》頭條刊登作品多么難得。

  但接下來話鋒一轉,提問到“那么,為什么腸哥的新作,被如此器重他的《長江》給退稿了呢?接下來我們進行合理分析…”

  陳青蘿讀完,一拍桌:“狗東西!”

  寧春宴指她:“噯噯噯,你跟我說好的,不發脾氣。”

  陳青蘿喝酒。喝完壓低聲音說:“這種拋開文本不談,對本人各種剖析指桑罵槐的行為,看起來有點像飯圈手段。”

  寧春宴說:“是啊,這篇文章只是起因,后來其他酸的學生造梗流傳挺廣,我甚至聽說一些教授都知道‘腸哥’這個稱呼了,就是不知道說的是王子虛。”

  杜可竹突然提問:“我能不能問一下,為什么這些學生這么討厭他,他得罪人家了么?”

  陸清璇說:“一方面,石漱秋在院里人緣比較好,估計是他說了些什么,另一方面,王子虛頭條登上了《長江》,還用南大特邀稿件的身份拿了西河文會的首獎,讓不少人十分眼紅,所以都吃了檸檬嘴很酸。”

  “哦。”

  杜可竹自己成績斐然,她完全不能理解這些酸的人的世界。

  寧春宴展顏道:“不過無所謂了,等到王子虛登上了《獲得》,這些都不叫事兒了。不是說《長江》退稿嗎?郝成梁不是言之鑿鑿說稿子質量不行嗎?不是都端著架子嗎?《獲得》都登了,到時候看看到底是稿子沒質量,還是他們沒度量。”

  刁怡雯忙說:“冷靜,冷靜,不宜提前開香檳。還沒確定能登上《獲得》呢。”

  寧春宴趕緊收斂:“對對,還沒確定,先冷靜。”

  陳青蘿還在翻論壇,越看越氣,一拍桌子道:“我離開南大中文系好幾年了,怎么現在的學生都這么個品格?溜須拍馬兩面三刀落井下石,都是唯權威論捧石同河的臭腳,媽的,怎么南大成了這個樣子?”

  寧春宴不無悲哀地說:“你那個時候又何嘗不是這樣?一直如此,要不然世道怎么會變成這樣?只不過你那個時候光環滿身,看不到陰暗角落里那些蛆蟲罷了。”

  陳青蘿痛飲啤酒:“等到王子虛登上《獲得》了,我看石同河怎么說,老登多少年不發作品了,仗著自己的人脈在圈子里興風作浪,把他的這層面子給戳破了,我看他到時候老臉掛不掛得住。”

  寧春宴忙說:“冷靜,冷靜,還沒確定能登上呢。”

  “對對,還沒確定。不能提前開香檳。”

  《獲得》的編輯說:“我們打算這樣:全文將近60萬字,我們分成3期,每期約20萬字左右,上中下,這樣的形式發表你看可不可以?”

  王子虛暈暈乎乎地輸入:“可以。”

  對方又發來消息:“這樣說有點說不清楚,把你的手機號發給我一下。”

  王子虛把手機號發過去后,對方的電話很快打過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是個女聲。

  “喂,請問是王子虛嗎?”

  王子虛接電話:“是我。”

  電話那頭溫柔的女聲說:“是這樣的呃,我們的稿費標準是千字千元,但是對于長篇稿件,是千字結算一次,超出部分不算,能理解嗎?”

  王子虛說:“就是一千九算一千字?”

  “對,就是這樣,您真有悟性,”對方聽起來很開心,“然后因為是分三部分發,所以稿費也是分三次給,您的作品雖然是59萬八千字,但不一定稿費是59萬8千,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王子虛被這等高額的稿費給砸暈了,說:“能理解。”

  對方馬不停蹄地又道:“所以具體稿費,要看到時候具體核算成什么樣,總之會比59萬8千少,您看能接受嗎?”

  “能。”

  “那就這樣,今天時間也不早了,明天見面后,我們再聊一些稿子本身的相關問題。”

  掛斷電話后,王子虛躺在小床上看天花板,雙手枕在腦后,思考人生。

  他發現,有時候世界上很多事情,做得成就做得成,做不成就做不成。

  做不成的,求爺爺告奶奶費盡心思也做不成,做得成的,不用你動,順順利利就做成了。

  很多人一再受挫,極有可能是一開始就找錯了路子。

  比如那些追女神百折不撓的人,結果備胎當到老。真正對的人,不需要拼命靠近,會自己向你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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