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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背影

  王子虛步伐輕快地走在路上,還沉浸在日行一善的幸福感當中,并不知道梅主任給了他一個“官迷”的判詞。

  如果他知道了,他會十分憤怒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所以好在他不知道。因為就算他知道了也沒辦法。

  先前提到,王子虛人生倒霉就倒霉在“機會”二字。其實這是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他簡直是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這要從8年前開始說起。8年前,王子虛以公務員身份考入單位,那時他22歲。

  名牌大學畢業,意氣風發,長得也帥,領導將他視為未來干部培養。那是王子虛人生中的黃金時代。

  半年后,地方開啟了機構改革,瘋傳王子虛的單位性質將發生轉變,所有在編人員身份將轉變為事業編制。

  事業編制和行政編制之間存在極大鴻溝,不僅待遇天差地別,還有關晉升。王子虛家像是客廳遭雷劈了,地板上炸出一個窟窿,全家都差點掉進去。

  父親給了王子虛一根大豐收,于是他學會了抽煙。父子倆蹲在廁所,開著換氣扇抽了一晚上,最后父親說,我認識個屄老同學,是行政上的,也許有辦法。

  父親請老同學吃了兩頓飯。用稻香村把老同學喝美了。于是老同學和父親重拾了昔日友誼,像兄弟一樣摟在一起,說保證幫王子虛解決問題。

  老同學的意思是,機構改革現在還沒有落地,三定方案也沒有出臺,只要在單位性質發生轉變之前,把王子虛先調到別的單位,就可以不被轉變成事業編制。

  于是他們開始如火如荼地進行籌備工作,在老同學的指點下,籌備好煙、酒、購物卡,上下活動,見了大人物許多位,賠了笑臉若干張,還喝吐了一些灘子,總算讓這件事有了眉目。

  本來一切順順利利的,不知道哪路神仙發功,王子虛的調任文件一直被按著,拖到定崗文件出來都沒放行,這個時候他已經被拍成事業編,即使轉崗也無法變回原來的身份。

  父子倆去找新單位,新單位不肯變通;去找原單位,原單位不想管事。最后弄得一地雞毛,王子虛還是成了事業編。

  老同學瞬間人間蒸發,連電話都打不通了。父親蹲在他單位門口,好不容易逮到他一次。那位不耐煩地說,我只保證你兒子能調動,不能保證他什么時候調動。再說了,就算事情說好了,最后辦不成,那也是世間常有的事。

  他又說,你老在要求我給你一個保證,記住,沒人能給你保證,上位者能給你提供的,只是一個機會。并不是所有機會都一定會成功,但是我至少給你機會了。機會這東西,你不想要,有的是人爭取。你只能選擇接受或者放棄。

  妻子無法接受現實,但也不肯放棄,在家里和王子虛大吵大鬧。摔桌子砸板凳,數落王子虛辦事不靠譜,不知道上下打點到位,缺乏基本政治手腕,到現在都不知道得罪了誰。

  王子虛無比委屈,說我能有什么政治手腕?我剛滿22歲,而且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事業人員還需要什么政治手腕?

  妻子痛哭流涕,不依不饒,讓他跪在地上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將身份轉變回公務員。她嫁的人是一個公務員,而不是一個事業編。

  王子虛調動的事情擱淺,因為這一番運作,讓單位新領導對他的印象極差,隔三差五點名批評。這一切都讓王子虛極其抑郁,于是轉而去找父親發火。

  他指責父親,你心里也該有點逼數,既然沒有跟老同學混成一個檔次,就不要太相信人家的稱兄道弟。為什么我當時想要上下活動,而你卻拍著胸脯說不用?你就這么自信你的面子大過天?這個家里誰才是學歷最高的人?伱老覺得你自己最牛逼,你要是真牛逼,就不會還指望兒子比你出息還大。

  王子虛就是奔著跟父親吵架來的,一點都沒給他留面子。

  他忍了22年了,早就對父親的二元論唯物主義不爽,他在心中醞釀了十年以上的積淀,就是為了今天做準備。他要正面對抗,頓開“屄玩意兒”的金繩,扯碎“屌東西”的玉鎖,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一次。

  以他對父親的了解,他已經暗中做好了動手的準備。在王子虛的記憶里,父親是個極為要強的人。他脖子奇硬無比,一輩子沒低過頭,自大且自負。王子虛六歲的時候和他下五子棋,輸得哭了一夜,他都不肯讓一盤。

  結果王子虛的喋喋不休完畢后,父親沉默半晌,才紅著眼眶,憔悴一笑,輕聲低語道:

  “對不起,爸爸老啦!”

  王子虛頓時失去了所有戰斗的心情,聲音嘶啞地說想要回家。

  父親讓他等一下,顫顫巍巍轉過身,露出一個讓王子虛略感陌生的背影——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的背影比這高大,頭發也沒有這么白——他從屋里提出兩箱牛奶,臉上掛著很市井很狡黠的微笑,說,這兩箱牛奶本來準備送給那誰的,既然現在事情辦不成了,那就讓那屌東西去球。兒子,你提回去喝吧。

  王子虛覺得他很沒出息。現在是什么日子,他卻只考慮到讓兒子喝奶。但是他沒有心情再說,嗓子也腫了,接過兩箱牛奶,徑直回家。走在路上,才發現自己滿臉淚水,被風吹得涼颼颼的,十分難受。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說,人生就是一個緩慢的受錘騸的過程。但是王子虛不覺得。他感覺父親好像是一瞬間就被錘了。

  他到底是什么時候被錘的呢?是被老同學當面呵斥的時候?還是為了王子虛的身份奔走的時候?還是更早,母親同他離婚的時候,就已經挨了錘,變成只知道吃草干活沒脾氣的男人了?

  在王子虛22歲這一年,他認清了兩件事,其一是,父親已經不再年輕了;其二是,人生是一個巨大的旋渦。

  如果他不用力從人生的旋渦中爬出來,就將深陷到旋渦之中。在溺斃于生活里之前,他必須試著抓住每一根稻草,把自己撈起來。

  他千方百計不想被生活錘騸掉。他不想等到了老的時候,再無能為力地對自己的孩子說,對不起,爸爸老啦。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父親一樣,也是脖子很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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