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甲辰,便是乙巳年。
天剛蒙蒙亮,滿城鞭炮聲便已響起。
關中初一這天,講究起得早,吃得早,洗漱一番后就得敬祖宗和家宅六神,隨后放鞭炮。
哪家小孩睡懶覺,大人就會嚇唬一番,要么說“小心老爺捏你鼻子”,要么說“當心灶君給你臉上抹雀斑”。
反正按這說法,“老爺”也不知捏歪了多少頑童的鼻子…
沙里飛不怕捏鼻子,就怕運氣不好,所以出門時是仰頭朝天,對著吉位迎喜神,這就叫“出天行”。
年味、年味,可不止是鞭炮味。
傳統、血脈、禮儀、各種小忌諱,還有百姓闔家團圓,對于新一年的期盼,才共同構成年味。
從初一到初五,各種忌諱頗多,忌用針錐剪等鋒利之物,忌搬家、破土、動工、安葬、開業。
這段時間,就連神樓鼓隊都不排演。
因此,李衍也算結結實實休息了幾日,唯一一次出門,就是去師傅家拜年,跟黎家兄弟喝了頓酒。
剩下的時間,便在家思索。
所謂一年之計在于春。
無論修行,還是團隊將來,都得早做打算。
過去小半年,雖說幾次遇險,但也收獲頗豐。
他成功踏入玄門,還得了神秘的陰司傳承,《羅酆經》與《北帝經》年代古老,威能莫測,是真正的登神之路。
而且,他也對這世界有了初步了解。
武道這一行博大精深,別看他如今有些名聲,但在長安城中,也頂多算得上后起之秀,更別說整個神州江湖。
現在看來,化勁能在地方做個組織首領。
比如周蟠,比如熊寶東,在地方江湖人眼中,已是高不可攀,能斷生死的人物。
而一旦抱丹,就會踏入另一個層次,不再理會地方江湖俗事,頂多作為門派底蘊。
而這個階層明顯有個圈子。
或許,那就是真正的神州江湖!
這個時代,并不像前世一樣信息爆炸,皇權不下鄉,信息閉塞,很多百姓一輩子,都不離開鄉間百里。
普通的江湖中人同樣如此,不過是混口飯吃,神州有哪些厲害人物,以他們的階層,根本接觸不到。
就像之前神拳會宴會,張師童能說出那些本地的真正大佬,但外州來的高手,一個都不認識。
這還是因為張老爺子的面子。
玄門高高在上,但同樣如此。
別看玄門地位頗高,但大部分也和江湖中人一樣,幫人看事,驅邪消災,混一口飯吃。
按申三酉說法,普通人若沒有資質、氣運、功法,這輩子的道行也就是三層樓高。
踏入第四層,才能接觸到很多隱秘。
其中最吸引李衍的,
莫過于登神者!
總之,如今的他就像得見高山,但半山云遮霧繞,偶見一鱗片爪,便已驚心動魄。
山上到底有什么?
他很想上去瞧瞧。
當然,路還得一步步走。
從香積寺得到的那一盒舍利子,沙里飛與羅法清聯手,年前就賣了個一干二凈。
除去分給羅法清的那一份,他們還得銀一萬兩千兩,加上之前杜府酬勞,目前已存款一萬七千兩。
平日開銷,王道玄幫人做法事就足以維持。
這筆錢著實不少,若他們愿意,立刻就能在長安買棟宅子,再買些店鋪,也算有了根基。
然而,緊接著就會有大筆開銷。
比如這次鼓王大會,若能搶到名額,那么華山開窖之時,他們也會前往購買。
玄門錢用處頗多,好一點的可以制作法器,比如王道玄心心念念的金錢劍,他這鎮魔錢刀穗,也能繼續提升一番。
次些的也能備點,做一些驅邪禳災的法事科儀時,通常免不了能消災祈福的錢。
而且當初埋下的,可不止有錢,其他的一些法器材料也有,比如一些隕鐵、靈木。
這些在洞天福地滋養多年,品質不凡。
他家傳寶刀已經損毀,本來撿了姚三雙刀,還托萬掌柜,找到一位玄門刀匠,想重煉關山刀。
但這位刀匠,卻提出個更好的主意。
姚三這兩把刀乃百煉精鋼,若是融了重新鍛打,也能弄出一把好刀,但終究是凡物。
若是開窖時,能買到一塊好鐵,配合著百煉精鋼,他就能鍛造出一把法器寶刀。
加上鎮魔錢刀穗,即便那身軀堅硬似鐵的僵尸,也可一刀砍掉腦袋!
上華山,肯定開銷不小。
還有購買天靈地寶、建樓觀…
李衍只怕錢不夠,這些銀子已全部存入錢莊。
所以今年的首要目標,便是先在鼓王大會得到名額,隨后立春時上華山買東西。
當然在此期間,也要想辦法再掙一些…
正月初五,俗稱“破五”。
年后諸多禁忌,過此日皆可破。
當然,對百姓來說,更重要的便是送窮神,迎財神,不少商鋪客棧也選在這一日開門營業。
一大早,沙里飛就將年三十到初五積攢的垃圾統統倒掉,又放了一掛鞭。
隨后,便鉆回了屋里。
這家伙,似乎徹底迷上了火器。
那只沒有彈藥的燧發槍,已被他當成玩具,拆了又裝,裝了又拆,結構了然于心。
除此之外,他還托人找了些古代兵書,仔細研究上面的火器,什么五雷神機、神火飛鴉、霹靂炮、毒火球…
嘴里名詞一個接一個,近乎入魔。
王道玄照舊在家做法事,如今有了錢,重新立了祖師壇,用的都是上好香燭。
怎么都得來場法事,讓西玄一脈祖師,保佑他們今年一帆風順,發大財。
至于李衍,則早早出了門。
如今不愁吃穿,他也在年終之時,找了長安不錯的衣帽鋪子,置辦了一身行頭。
玄色曳撒,用了上好布料,背后絲線繡著云紋與仙鶴,象征他已入道,為玄門中人。
因不喜帶帽,便扎起道髻,插了太極八卦銅簪,皮護腕皮腰帶,長刀和神虎令佩于腰間,頗有一番氣勢。
于滿街鞭炮銷煙中,他策馬來到崇賢坊。
“李小兄弟過年好啊。”
一間寬敞的酒樓外,他還未靠近,等在外面的萬掌柜便微笑拱手。
萬掌柜今日,也是穿得一身新。
暗黃色的員外服,讓這老頭如同長安城里有錢的豪紳,須發整潔,滿臉紅光。
“萬前輩過年好啊。”
李衍也是連忙上前,微笑拱手拜年。“快上去吧。”
萬掌柜眨了眨眼,“今日你可算有福了,這是老夫一位好友的店,破五開業,親自下廚,全被老夫包了,他可是位‘菜將軍’!”
李衍眼睛一亮,“定不能錯過!”
過了今日,神樓鼓隊就要重新操練,加上剛過年,萬掌柜就將大家伙聚在一起,請客吃飯。
至于他說的“菜將軍”,也有講究。
廚師這行當,也和江湖有扯不斷的關系,且自成體系,內部就好似小江湖,龍爭虎斗。
按種類來說,分為御廚、衙廚、肆廚、家廚、寺廚、船廚、軍廚,因地域不同,又擅長不同菜系。
而且在他們內部,也有品級劃分,比如“庖奴”,便是地位最低下,給富人灶房幫工的學徒。
地位最高者,自然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廚圣伊尹。
所謂“菜將軍”,便是某一菜系里揚名四方的大廚師,通常覺醒了神通,做出來的味道恰到好處。
這種等級的廚子,都有自家產業,乃是達官貴人座上客,可不會輕易給人下廚。
李衍光聽著就已經流口水,快步走入酒樓。
“李少俠,這邊!”
剛一進門,就看到那身高馬大的抬轎漢子。
漢子名叫郭祿全,名字喜慶,職業也喜慶,就是轎夫,專門抬轎,抬神轎。
他們和杠夫算是相對的行當,因為諸多忌諱,所以一個干紅事,一個干白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彼此之間也有合作,
比如“喜杠”和“冥婚”。
郭祿全來自東莊,專門弄了一伙兄弟,給人抬轎、抬神轎,豪紳們要請貴人,也會請他們幫忙抬轎。
雖是下九流,卻也吃喝不愁。
這郭祿全正好認識杠夫岳疤瘌,還是不錯的朋友,因此和李衍幾天就混得賊熟。
李衍本就身形高大,皮膚白皙,配上這一身新行頭,頗有股貴氣,看到者無不眼前一亮。
轎夫們也是慣了,紛紛拍起了馬屁。
“李少俠真是龍鳳之姿啊!”
“就是,以前的五陵子弟,估計都比不上!”
“怪不得是勾欄小狀元!”
李衍臉一黑,“什么勾欄小狀元伱們從哪兒聽的胡話?”
郭祿全哈哈笑道:“豐邑坊那邊傳來的,傳聞柳三變是青樓探,關已齋是瓦肆榜眼,名頭都占了,你就只能拿個勾欄小狀元之名。”
豐邑坊?
夜哭郎,果然是這廝!
李衍無語,抱拳道:“謝諸位抬舉,但那二位拔根毛都比我粗,這話以后別說啦,免得被人笑話。”
“還有,兄弟們都留著肚,待會兒定讓你們站著進來,躺著出去。”
“哈哈,李少俠功夫好,口氣也大!”
“說到喝酒,我是不服的。”
一陣喧囂,酒樓內陸陸續續又來不少人。
李衍又一一上前,打招呼問好。
這些雖不靠武力吃飯,但也都是江湖人,甚至有玄門中人,各有壓箱底手藝。
比如華陰左家班,不僅皮影玩得好,唱腔豪邁,還有一些秘傳的術法,這次要用的八方顯影術,就能讓皮影空中顯化,神乎其神…
比如咸陽戰鼓樂團,氣勢豪邁,震懾人心,每年都會參加鼓王大會…
就連抬轎的郭福全他們,也有一手絕活,幾人抬著大杠,杠上放茶水,顛來倒去,茶水不灑…
總之,沒兩下子還進不了這隊伍。
等人到齊,酒樓里就有些擁擠,就連二樓的所有方桌,都坐滿了人。
萬掌柜說了一番打氣的場面話后,酒菜就陸續被伙計端上來。
“干蒸劈曬雞、油炸燒骨、鳳髓三道菜、燒臟肉釀腸兒…”
隨著伙計報出菜名,李衍頓時抽了抽鼻子,贊道:“香!正兒八經的魯味,萬前輩,這位前輩是打齊魯而來?”
“嗯…”
萬掌柜剛說了半句,李衍便見一名身形肥胖,體態慈祥的老者走了出來,微笑拱手道:
“諸位江湖同道,今日萬老弟做東,加上新年開業,老夫也湊熱鬧,亮點手藝給諸位品鑒。”
“但這年紀畢竟大了,若有滋味不對,諸位還請擔待。”
“前輩說笑了。”
“剛聞著味,我肚里饞蟲就已經鬧騰了!”
眾人連忙起身拱手,有的人是直咽唾沫,心急火燎,不時瞥向桌面,就怕別人搶了先。
“哈哈哈,抬舉抬舉。”
老者笑了笑,隨后又叫來三名年輕人,“這三位就是老夫徒孫,今后就在樓里坐鎮了,諸位可要多來捧場啊。”
“若吃得不滿意,盡管罵!”
“前輩您太謙虛了。”
“今后肯定來捧場!”
一番介紹后,老者便對著萬掌柜拱了拱手,在兩名徒孫攙扶下,轉身離去。
眾人這才發現,老者后背已經濕透。
李衍不由得感嘆,“傳承不斷,香火不絕,哪行都不容易啊…”
話未說完,就眼睛一瞪,“都給我留點!”
這老前輩的手藝沒的說,眾人連宴會禮節都不管了,滿桌筷子飛舞,哪還顧得上喝酒。
李衍自然也放開腮幫子猛吃。
可惜的是,這老前輩體力有限,每桌只有五盤菜,剩下的都是徒孫做。
五盤菜被搶光后,眾人才慢下來。
都是江湖漢子,很快酒令聲便此起彼伏。
“燒酒本是五谷水啊,先軟胳膊后軟腿啊…”
“八月十五月正圓,請你劃個瞪眼拳…”
“月兒彎彎照九州,誰人高興誰人愁…”
李衍放開了話要打通關。
他本身酒量就大,玩得還是繞口令。
“初到劉家溝,劉家溝有個六十六歲劉老六,老六蓋起六十六層樓,上面栓了六十六只猴…”
不到半個時辰,就喝趴了一桌老六。
“哈哈哈!”
有人丑態百出,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滿臉通紅,趴在窗口透氣的郭祿全忽然一指,“唉,你們看,那是咋了?”
李衍側過身子一看,面色頓時凝重。
執法堂的隊伍回來了,
但他們的情況卻不太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