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邊帥,等同謀反,不可容忍!至于卸任河東、朔方兩鎮之事,待七郎從河東采訪處置回來再說吧!”
李隆基沒有答應李瑄辭去兩鎮節度之職,而是讓他掛著兩鎮節度的身份去河東。
他從林招隱口中得知李瑄在湟水橋被數十名刺客刺殺。
又通過李瑄的奏書,知曉這些刺客是河東豪強收買的燕趙豪杰。
李隆基對此事非常憤怒。
李瑄殺豪強,是因為豪強罪證確鑿,而豪強殺邊帥,把律法當兒戲。
沒有皇帝不痛恨豪強,他們都知道豪強會動搖自己的統治。
只是他們拿豪強沒有辦法。
在繼位之初,李隆基也動過豪強。
先天年間,大唐經過一系列政變、動亂,豪強趁機私吞土地,肆意兼并。
李隆基為了增加國家的收入,打擊強占土地、隱瞞不報的豪強,發動了一場檢田括戶的策令。
開元初年的豪強霸占了農民的土地之后,稱為“籍外之田“,他們還將逃亡的農戶變成自己的“私屬“,實際上是豪強的“農奴”,在土地和人口兩方面逃避賦稅。
從先天元年到泰山封禪之間,李隆基的檢田括戶政策收到實效。
他任命大臣宇文融為全國的覆田勸農使,下設十道勸農使和勸農判官,分派到各地去檢查隱瞞的土地和包庇的農戶。然后把檢查出來的土地一律收回朝廷。
只是李隆基也有所顧忌,不敢像李瑄一樣動輒成片成片殺人。
同時把這些土地分給無地和少地的百姓耕種。對于隱瞞的農戶也進行登記。
如此,李隆基在開元初年建設國家的時候,獲得一大筆財富。
但當初的漏網之魚一定還在,二三十年過去,政令早已松懈,豪強再次明目張膽。
因為開元初年對付豪強,并沒有流血。
這讓豪強覺得,哪怕魚肉鄉里,不過是再出現一次開元初年的情況,有恃無恐。
哪想到李瑄這個狠人出世,根本不怕得罪豪強。
也正中李隆基心坎。
因為大族維護鄉里穩定,天下鄉紳大族那么多,李隆基也不能全得罪。
那些大族也將自己視為“特權階級”,這樣一念之錯,就會成為豪強。
而李瑄收回他們的特權,一旦犯罪,與平民百姓無異。
死罪就是死罪,流放就是流放。罪責輕的,也要繳納罰款。
“臣遵旨…”
李瑄為入朝堂,兩鎮節度,遲早要卸任。
李隆基都這么說了,李瑄不必急于一時。
“國家的興盛,在于人口的數量。人口眾多,自然為盛世。但有臣子說,國家的人口,最多到達六千萬人,再往上就不會增長,是這個道理嗎?”
李隆基換了話題,向李瑄問道。
李瑄是邊帥,李隆基卻向李瑄詢問這種民生問題。
這通常是與宰相討論的國事。
自古以來,沒有一個皇帝不去關心人口數量,會想方設法增加國家的人口。
“自然不是如此!”
李瑄微微搖頭。
天寶元年,戶口統計,天下縣一千五百二十八,鄉一萬六千八百二十九,戶八百五十二萬五千七百六十三,人口四千八百九十萬九千八百。
離五千萬人口大關,只有一步之遙。
“但自古好像有應召,人口突破六千萬,蒼天就會發怒,天災與人禍共生!”
李隆基繼續說道。
“臣斗膽,這是不實之語。單單此時,加上軍籍、賤籍、僧侶、道士、教坊,還有被豪強控制的農奴,以及未被統計的黑戶,國家人口就不下于六千萬,甚至更多。即便有天災,但根基絕不會動搖。”
李瑄向李隆基解釋道。
大唐統計的戶口,都是編戶,也就是俗稱的良民。
大量的奴籍人員,是為非編戶。
還有歷朝歷代都存在的黑戶、農奴。
這還不算歸屬于大唐的諸多胡部。
“七郎這種斷論,朕倒是相信。”
李隆基點了點頭,又問李瑄:“七郎覺得如何增加國家的人口,大唐幅員遼闊,有諸多荒地可以開拓。”
“臣以嬰兒夭折的角度觀察,發現以下幾點。這是臣通過醫者、百姓鄉里調查,所得出的結論,如果不恰當的地方,請圣人斧正。”
“其一,自古人們都陷入誤區,以為婦女早生育,能激增人口。其實不然,如果一個少女十三歲生孩子,所生之子,就會先天性不足,容易夭折,并且少女因為身體未發育完全,容易有生命危險。”
“其二,婦女在生育的時候,接生的穩婆接生不恰當,這也是致命的因素之一。”
“其三,窮苦百姓家的女子生活條件差,奶水不足。還有許多無力扶養的棄嬰存在。”
“其四,如今依然有百姓未意識到炭火毒的危險,冬日在家中燒炭,未給爐火通風。”
“其五,自古有制,同姓不婚。但臣覺得這大可不必。最重要的是出五服以后。而表哥與表妹結婚的事,比比皆是,他們誕生的子嗣,必然會身體虛弱,夭折率高。”
李瑄一口氣說出以上五點,直指切要。
看似是無稽之談的話,在后世已經是最基本的知識。
一味的提升人口,不如想如何讓嬰兒健康的成長起來,讓婦女能順利的生下孩子,不會有后遺癥。
首先,當前朝廷規定男子十五,女子十三可以結婚。
雖然這個時代的人獨立成熟,再成熟也是人,要遵循生命成長的規律。
他妹妹李玉瑩十三歲的時候,就跟孩子一樣。
李瑄所見到的十幾歲的小娘子,都是和李玉瑩差不多。
這樣生下的孩子,哪會不容易夭折?
甚至一尸兩命都常有發生。
貴族還好,唐代的女子地位還是有的,可以不那么早嫁人。但平民百姓往往不由自己。
早婚理論上可以增加人口,但這種風氣必須扼制。因為增加人口主要是政局穩定,減免百姓賦稅,使百姓家有余糧。
穩婆雖然在接生的時候,有衛生要求,但這個時代,哪有那么高衛生概念?
所以從工具上,以及穩婆的素質上,都要嚴格的要求,這是生命大事。
李瑄在河隴就遇到過棄嬰,他撿起以后,讓湟水城無子無女的農戶撫養,給予錢財。
嬰兒因營養不良而夭折的,占據很大一部分。
再說一氧化碳中毒,這個時代人已經意識到“炭火毒”。
但許多百姓都沒這種概念。有的知曉,卻無法防范到位。
別說現在,就是李瑄那個時代,每年煤氣中毒光是入院統計的都有大幾千人。
還有許多煤炭中毒以后,緩過來自己爬出屋的。
炭火毒中幾次可能都沒死去,自以為是頭暈大病一場。
但一直不注意,總有一次會要人性命。
以前李瑄人微言輕,說了也沒用,但現在李瑄深得李隆基信任,有一定政治話語權。
李隆基仔細聽從李瑄的建議。
他有一些夭折的孩子,他們的母親生育的時候才十四五歲,讓他覺得李瑄的話有道理。
武惠妃在婕妤的時候生上仙公主,那時也只是少女,可上仙公主很快就在襁褓中夭折。
武惠妃十七歲的時候生他的第九子李一,依然兩歲不到就夭折。
之后的三子兩女,武惠妃都過十八歲,現在還在世。
民間確實有一種說法,婦人再嫁,兒女好生養。
這也驗證李瑄所說,少女生兒女,比年芳十八后生兒女更容易夭折。
同姓不婚,是根深蒂固思想,難以更改。
但表親之間,所生兒女,很容易去調查。
“如果能解決臣說的問題,將來別說一億人口,就是兩億人口也不在話下。堯舜也遠遠不及您的仁德。”
李瑄見李隆基不吭聲,又拱手吹起牛皮。
想人口像清朝時一樣爆發,當然不止這些。
許多改革都是有阻礙的。
李瑄這也做,只是前進一小步。
等掌權以后,再設法前進一大步。
“能說出這番話,說明七郎對民生的觀察,無比細致。七郎年年為國家而戰,還能做到這一點,屬實是難能可貴…不過茲事體大,還要在朝堂上與眾臣討論。”
李隆基沒有立刻答應李瑄,而是想聽聽朝臣和宰相的意見。
李瑄說話的時候不疾不徐,眼神堅定,結合之前的話,李隆基認為李瑄是天生奇才,有治國安邦的本領。
“臣聽從圣人的判斷。”
李瑄的建策,是從根本上維護李隆基的統治,維護大唐的盛世。所以他有信心最終說服李隆基。
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哪怕李隆基晚年貪圖享樂,行事昏庸。但非常愛惜自己的身后事,在乎民間百姓對他的看法。
“農桑是國家的大計,各地每年都匯報開拓不少荒地,說百姓的生計越來越好,豪強是個現象。七郎在外,覺得這種說法屬實嗎?”
李隆基再次向李瑄問政策。
“豪強不是個別現象。只要世間有欲望,豪強與貪官終不會止。哪怕是天上的仙人去治理地方,也不能杜絕罪惡。我們臣子能做的,只是將豪強變得更少,讓百姓感受的是圣人之德,而非豪強之恩。”
李瑄向李隆基回答道。
每年是開拓不少荒地,但百姓的地并沒有變多。這些多出的地,都流入大族之手。
“七郎大善!”
李隆基撫掌。
李瑄每一句話都說在他心里,特別是有意強調他在百姓心中的影響力。
皇帝最忌諱的就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百姓不知皇帝。
李瑄的話也表明他鏟除豪強的決心。
“七郎先前提出的理財之策,保護了漕運的安全。在各地建立常平鹽倉,增加了國家的財富。但圣明君主的治下,百姓溫飽是最基礎之事,如果七郎治理國家,有什么民生之術可以建言的?”
李隆基再問李瑄。
“治國先治吏這是根本,圣人一直殫精竭慮,懲治貪官。但至今成效越來越弱小,皆是因為貪官已經從法網之下,找到漏洞。姚元之是救時宰相,他的政令只能行一時,不能延續一世。所以每一任宰相都要不斷調整利國利民的政令。”
“《史記》上說民以食為天;臣又覺得饑寒起盜心。國家升平,犯罪就會減少,這是宰相們努力的方向。”
“臣認為許多百姓成為佃農,成為賤籍,皆是因為一時困難,迫不得已,只要在關鍵時刻,急他們所急,幫助百姓渡過難關,百姓怎么會不感激圣人,感激國家呢?”
“那些豪強大族借給百姓糧食,多是別有用心,伺機兼并。那種利滾利,百姓根本還不起,最終只能賣掉土地,賣掉兒女,賣掉自己,成為豪強的農奴。”
“臣建議在常平糧食的基礎上,折算糧食的本錢,以一成的利率借給百姓,救助那些貧困的農民。這樣不僅能增加國家的收入,還能達到國不加賦而民用足…”
李瑄改進后世的“青苗法”,告知李隆基。
后世王安石變法,絕對是以百姓和國家角度出發的。
但還是低估了下方官吏的欲望,和食古不化的保守派阻撓。
青苗法以國家低利率放貸百姓,讓貧苦百姓得以靠著借國家的糧食,渡過最困難的歲月。
而百分之十的利率,兩年下來也不會有多少。
反正常平糧倉放著也是放著,不如資助百姓。
到頭來國家會有更多糧食入倉。
不排除“血本無歸”的情況,但李瑄相信絕對是少數,增加的利息可以輕易平掉血本無歸的糧食。
真正有困難的百姓,調查屬實,寬限幾年也無所謂。
“啪…”
李隆基同樣思索片刻,而后猛然一拍玉案,道:“姚元之是救時宰相,卿最起碼是管仲、晏嬰。”
李瑄提出的政策,讓李隆基深以為妙。
他之前怎么就沒想到呢!
在李隆基心中,只要能讓百姓獲利,只要能提升他在民間的聲望,就是極佳的計策。
“臣不敢當。此法雖表面上利國利民。實際上也有害處!”
李瑄是一個見證歷史,熟知歷史的人。所以能先知先覺。
他不會什么科技,他只想用自己的知識,讓百姓過得更好。
他想在這個時代留下腳印!
“如此大法?何有害處啊?難道各縣常平倉的糧食不夠嗎?”
李隆基疑惑,他想來想去,也沒想到有什么壞處。
“必有官吏借機貪腐,層層加息。把原本不高的利息,抬至百姓負擔不起。”
“也會有官吏為升遷,擅自提高利息,得到更多糧食,作為自己的政績。”
“這些都會導致此法發展成官方的高利貸,使百姓家破人亡。”
李瑄將青苗法的害處告訴李隆基。
說白了,還是人心欲望作祟。
國家這么大,監察者不可能調查所有縣,總會有大量漏網之魚。
“七郎會如何完善此法?”
李隆基眉頭一皺,確實可能如此。
“如果讓臣主持,我會暗中調查,一經發現,直接處死,哪怕是皇親國戚,大族權貴。國家文人士子這么多,殺死一萬人,還有一萬人為圣人效力。官吏們畏懼死亡,自然會將壞處降至最低。”
李瑄殺氣騰騰地說道。
宋代文人地位太高,朝廷的刀不快,犯錯誤多被貶。
致使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從朝野到地方,遍地都是反對派。
李瑄說出精明的政策,又說出如此冷酷的話。符合李瑄邊帥的身份,也契合李瑄的性格。
“可以去實施!”
李隆基點了點頭。
李瑄的剛正是出了名的。
這個性格往往不討皇帝喜,但李瑄的字里行間不是在贊美圣人,就是在順圣人心意,并處處維護圣人的名聲。
由此,李瑄的剛正,倒是成就李隆基的滿足感。
“臣遵旨!”
李瑄再次拱手。
但李隆基這句話很曖昧,既沒封使職,也沒給具體時間。
“我聽中軍說,七郎在河西改進農具,水車。提高耕種效率。七郎的才華真要堪比諸葛亮了。”
李隆基再次轉變話題。
中軍,就是監軍。
李瑄在河西干的事情,都瞞不過李隆基的耳朵。
除非像安祿山一樣賄賂監軍。
但李瑄不怕監軍的匯報。
“圣人謬贊!臣之改進經過兩年時間,已經得到驗證。可以令長安工匠到河西學習,普及全國。”
“另外,臣重金收購一種叫做棉花的農作物。棉花產自大食國,他們禁止棉花種子出國。所以臣耗費眾多絲綢。”
“棉花可以制作纊衣,制作被褥,甚至還能織成棉布,供平民百姓使用…如果棉花能開遍全國,百姓將不會再冬天受寒,士兵們在雪域能走得更遠…”
李瑄足足用一刻鐘時間,為李隆基介紹棉花的好處。
同時提議李隆基,先用五年時間,在隴右、河西培養。
五年以后,培育更多種子后,再入中原。
然后再過五年到十年,跨過淮水、長江南下。
今年的棉花成熟,會讓人送一批到長安,讓圣人感受松軟的棉花。
“出將入相,卿當為之!”
李隆基知道李瑄不會胡言,期待在今年看到棉花制作的被子。
他已經忘記李瑄的年紀,在心中做出一個決定。
即便是軍功入相,李瑄也早已達到資格。
李隆基明顯能感受到李瑄和開元年間的軍功入相者有巨大不同。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臣不敢當!”
李瑄抑制住心中的激動,為李隆基斟酒。
然后敬李隆基一杯。
有這句話,他篤定李隆基一定會籌劃為他拜相之事。
只是不知道是將裴寬罷相,還是如開元年間一樣,以尚書之職,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