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秋波,迎風一帆,伴落霞孤鶩,與諸船向北。
云影臨艙,側舷窗扇掀開了一角。
季鳳連朝外邊瞧了瞧,滿目皆是江景。
又朝后看,衡陽城早就被甩在身后了。
“師兄,衡陽已遠,這下你總算安心了吧。”
她眉目一彎,將窗簾放下,沖著身旁盤坐的青年微笑。
“其實,我瞧你是小心過頭了。”
“師父雖有叮囑,但也不是處處叫你遵守。”
“這位劍神前輩.嗯,在我看來,就與師父所說的有點不一樣。”
季鳳連沒顧孫心照皺起的眉頭,繼續陳述:
“他的功力自是天下間沒人可比的,但面對一位上門挑戰,鬧起巨大風波的點蒼神劍,一樣會手下留情。可見,他是一位寬厚長者。”
話罷,帶著一絲崇拜的目光:
“天下第一的風采,不老的容顏,絕世的劍術”
“心劍合一,一切都可為劍。”
“師兄,有朝一日,我們有機會觸及那種境界嗎?”
沒等師兄回答,她又笑了起來:“嘿嘿,我是不是在癡心妄想。”
孫心照瞧她話語變多,知曉她精神放松,神思活躍。
“是不是癡心妄想我不知,但你卻低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智慧。”
他長呼一口氣,朝著身后的船艙看了一眼。
“此際我才清楚,為什么說衡州府都是禁地。”
“哦?”
孫心照見她一眼疑惑,不禁伸手在她頭上敲打一下。
“師兄??!”
季鳳連一手抱著腦袋,有些不滿,但不滿的表情多是裝出來的。
“你把師父的教誨都忘得干凈了,在這樣危險的地方,一點也不夠警惕。”
“之前在天山上,劍神的目光,可.”
他頓了頓:“可是落在了我們身上。”
“偏偏你一點察覺都沒有,我卻快險些丟了魂。”
“下天山過衡陽城時,我也感覺到暗中有視線窺探,這次能活著出衡陽,多是那等前輩高人,不愿與我們這些小輩計較。”
“我猜.”
孫心照縮了縮脖子:“有十成十的可能,劍神已認出我們的身份。”
“師父不可能騙人,他曾與劍神打過數次交道,有過交手,關系頗為緊張。”
“這也是他老人家不愿來衡州府的原因。”
聽到這里,季鳳連不由點了點頭。
她見識過天下第一的手段,對師父避開衡州府深以為然。
“師兄.”
“會不會是你感知有錯,為何我一點察覺都沒有。”
孫心照想到天山上的隨手一斬,山道上的巨大劍痕歷歷在目,頓有種目眩神搖之感。
“劍氣斬到跟前時,你早就被嚇得沒了動作,哪能有什么察覺。”
“為何旁人都能閃開,偏偏我們愣在原地,那劍氣又剛好停在足前,沒延伸尺許將我們斬殺?”
“可見.這是故意為之。”
“我們所有的隱藏,其實一直暴露人前。”
孫心照免不得有些喪氣,畢竟這次他的拿手好戲失去了作用。
可轉念一想。
想在這等高人面前瞞天過海,委實是異想天開。
他說著說著,將船舷邊的木窗布簾拉開,讓一直想看江景的師妹看個清楚。
季鳳連反倒有些不習慣了。
師兄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孫心照說:“高人行事,我們難以揣測其用意。”
“但江湖沒那么多友善,彼此爭斗,終究是刀光劍影,還是避而遠之,不觸怒虎威為妙。”
“煙寺晚鐘,遠浦歸帆,這瀟湘秋景極美,但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看到。”
他盯著師妹道:
“你一入衡陽便流連于此,此際多看幾眼吧。”
若是尋常時候,他決計難說這些。
也不會存在什么有僭師父教導的話。
此時卻因一次天山之行,思緒混亂。
讓他沒想到的是.
一直被他視作‘小累贅’的師妹,在愣了一下后,迅速抬手拉上布簾。
什么江岸之景,魚躍蝦戲,全都看不見了。
季鳳連笑道:
“武陵桃源盛景極多,瀟湘沒什么值得留戀的。”
“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將此行所得全數告知師父,興許他老人家又能改動功訣,再添新法。”
“天下第一再厲害、再危險,我們不去觸碰便是。”
孫心照微微一怔,旋即露出欣慰之色。
難得與她說笑:
“盤陽訣已經修繕過一次,再添新法?還是別為難師父的好。”
季鳳連順勢道:
“那就靠師兄了。”
“這次衡陽來了各派最杰出的年輕弟子,師兄雖不顯露人前,卻一點不比他們差。”
“見識過江湖之極,這些人的武道之心怕是更為強烈。”
“師兄努力練功,下一個江湖時代.等劍神老去,便出桃源與這些人爭雄,來個一鳴驚人。”
孫心照被她的玩笑話逗樂了。
“等劍神老去?”
“萬一等年輕一代老人,他老人家還是不老呢?”
“你沒忘記吧”
“師父可是說過,多么奇怪難以預料之事發生在劍神的身上,都不算奇怪。”
“這可是以師父的智慧,都一直未曾看透的人.”
師兄妹二人說說笑笑,隨著舟楫,徐徐化作遠江的一點帆影。
衡陽城外,下了天山的點蒼老人與徒弟鄒松清來到城門口。
趙姝、趙霏與趙玉彥三人,正與他們告別。
感謝一路從涼都來此的指點。
商素風笑望著他們,只鼓勵他們努力練功,卻沒提收徒的話。
在鄒松清不解的眼神中,徑直離城去了。
待遠離三個少年人,他才詢問:
“師父既有收徒之念,怎不提起?”
“難道.”
“是因為劍神那一劍?”
鄒松清的話語中,感慨之味甚濃。
天山下的那道青影,遺世獨立,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了。
師父因此受了打擊,失去收徒之心,倒也不算奇怪。
只是可惜了這三個杰出天才。
若好生栽培的話,假以時日,他們也許不遜色各派天驕。
商素風瞧了徒弟一眼,微微搖頭。
“不必提,他們也不會拜師。”
鄒松清趕忙寬慰:“師父縱然輸給劍神,但放眼江湖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點蒼山能有師父,乃是一派幸事。”
“古今武林,無幾人能與劍神相比,師父縱然敗劍天山,也未曾丟半分顏面,況且叫天下英雄看到了武道之極,還算佳話。”
“師父切不可因此事郁郁不歡,成為心結。”
商素風撫須而笑:
“你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但眼力還是太差了。”
鄒松清不解。
點蒼老人道:
“這三個少年都是劍神的兒女,為師怎能托大收徒。”
“啊?”
鄒松清驚疑不已。
“一入瀟湘,我便察覺他們熟悉路徑,與在云貴之地截然不同。加之衡山弟子對他們態度奇怪,看到他們分明是見過的,卻又不來打招呼。”
“如此忽遠忽近,就連劍神的徒弟都是如此。”
“那必然是認識的,想來提前被師門的人囑咐過。”
商素風道:“細細想來,我早該猜到.”
“藍姝,藍姝那一身用毒本領,應該是藍教主的女兒。”
鄒松清張大嘴巴,沒想到是這種結果。
但回憶一番,果真如師父所說。
“看來是少年人心高氣傲,不愿仗著家中長輩的名頭行走江湖。”
鄒松清回望城門方向。
他接受得很快,不禁感嘆:
“沒想到劍神如此強勢的人物,對兒女如此寬松。”
“這三個少年雖然各有想法,但都很出彩。”
“高人行事,不是我能猜透的。”
商素風卻笑著打斷:“不用這般去想。”
“家事不同于江湖事,興許功參造化的劍神,也有苦心焦慮的時候。”
鄒松清也笑了。
“師父,接下來我們直回點蒼山嗎?”
商素風停下腳步,又拿起了那柄從天山上飛下來的寶劍。
望著自己的劍,老人沉思了片刻。
“此番若是落劍天山,劍藏劍冢,我也該身藏點蒼。劍與人,應該有同樣的宿命。”
“但是.”
“為師的劍,又回來了。”
“這是劍神的胸襟,也是他的美意。”
商素風幽幽一嘆:“人道巔峰寂寞,果然不假。他頗念故舊,哪怕為師曾經不夠體面,卻因此多承恩惠,實在叫我慚愧。”
“此番劍在手,為師倒是不急著回點蒼了。”
鄒松清有些激動,他看出師父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
商素風道:
“既然那兩人在天山露面,我們便去尋一尋。”
鄒松清恍然。
師父說的,自然是與他們點蒼內功有淵源的兩位了。
只是他們極為小心。
若不是有這次雁城之事,也許再沒機會瞧到他們的蹤跡。
先前劍神一劍斬出,鄒松清親眼看到,在劍氣末端,便是他們要尋的兩人。
如此巧合,他甚至懷疑是劍神有意為之。
正要與師父商議如何尋找。
徐徐邁著步子的商素風停下腳步,看向了城外道旁的樹林。
正有幾人從林中走出。
鄒松清瞧見,這為首之人是一名黃衫老者。
他縮著脖子,手拄一根拐杖。
最叫人印象深刻的,乃是那雙黃澄澄的眼睛。
與點蒼老人深邃的鷹目不同,這位老人的目光沒那般銳利,卻總帶著審視的目光,讓人頗有種被冒犯的感覺。
有這副樣貌,又在雁城附近。
鄒松清稍微思索便認出了他的身份,當下心有余悸。
這二十多年來,衡州府有過不少傳聞。
一府之地能那般平靜,沒人敢鬧事,除了劍神之威,也少不了這位老人的手段。
聽說不少大盜強賊落在他手上,下場凄慘。
這位老人正是劍神的師叔,名動一方的衡山金眼雕。
一旦被他盯上,絕對是一件麻煩事。
“魯前輩!”
鄒松清主動迎上去問好。
魯連榮朝他點了點頭,將目光移到點蒼老人身上:
“商兄來去匆匆,何不在雁城多留幾日,我派也好多盡地主之誼。”
他的話干巴巴的,很難聽出來是不是客套話。
商素風搖頭拒絕:“謝過魯兄美意,但此來雁城多有打擾,無顏久留。”
魯連榮沒有再勸。
他打了一個手勢,身旁一名衡山黑衣根部弟子快步上前。
鄒松清接過他遞來的烤漆信封。
那黑衣弟子道:
“你們要找的那兩人自從入了衡州府之后,所有的行蹤都在這里。”
“此時已經坐船北上。”
“多謝!”
鄒松清這才明白過來,立時抱拳感謝。
望著魯連榮離去的背影,鄒松清將信遞給了師父。
他們拆開看罷,各都驚異。
從信上內容來看,這兩人當真是小心至極,若非衡山派的人出手,休想找到他們的蹤跡。
他們在衡州府的點點滴滴,盡數被記載下來,由此可見衡山派的耳目有多強。
“奇怪了,這位魯前輩怎知曉我們要尋他們?”
商素風提醒道:
“你忘了,縱然他不知道,藍姝卻知道。”
鄒松清一拍額頭。
既然藍姝是劍神的女兒,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師父,他們在常德。”
商素風微微皺眉:“趁他們還在路上,我們快些動身。”
“這兩人多半是對我們有些誤會,以他們的做派,到了常德真若找起來,恐怕也極有難度。”
“是!”
同一時間,趙玉彥三人將點蒼派師徒二人送出城后,便返回城中。
他們身邊還跟著桃谷六仙與燕安順。
“五神峰的好戲已經看完,姓商的礙事老頭也走得遠遠的,既如此,我們快些去見你家長輩。”
桃花仙拍著胸口對趙玉彥道:
“你家長輩見你要拜我們六仙為師,一定大大地滿意。”
沒等趙玉彥說話,趙霏問道:
“不是說要讓你們的徒弟與劍神前輩的二徒弟一戰嗎?怎么不見出手。”
讓趙霏三人沒想到的是 桃花仙自己不回答,轉頭看向燕安順:
“是啊,你怎么不出手?”
“這種揚名機會,怎么錯過?”
燕安順直接將頭扭到一邊,當作沒聽見。
他知曉師父們的性格。
不管怎么回答,都會有一堆挑刺話等著他。
方才在天山上,他已被深深折服,此時又敬又畏,不想在雁城生事端。
趙玉彥一路與六仙說話,領著他們在城內走。
原本六仙的話很多,一直在吹噓自己的本事。
走起路來,也是昂首闊步。
可是走著走著 六仙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調,各都發生了極大變化。
“這是去你家的路?”
“嗯,我家長輩就在那邊。”
趙玉彥朝著城北指了指,已見那座矮山。
矮山之上是連排建筑,有朱門綠瓦綿延,雕梁畫棟,沉雄古逸,別有韻味。
燕安順順著趙玉彥的話定睛一瞧。
只見遠處鑲劍石刻上,有青草漁家,有雁峰煙雨。
分明是衡陽八景!
再往后,便是一塊巨大氣派的匾額。
上書“衡山派”三個大字。
“這這豈不是衡山派山門所在?”
燕安順愣了一瞬,忽然瞧見六位師父一齊轉身。
“雁城的熱鬧看完,我們兄弟六人該回桃谷。”
“不錯不錯.”
“現在就回,收徒的事還是放在下次。”
燕安順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六位師父腳下連點,已駕馭極為高明的輕功遠遁而去。
他正準備效仿。
忽聽耳邊數道風聲!
黃衣女子在前,之后便是三名年輕人。
正是衡山四大真傳!
霎時間.
四大真傳的視線,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燕安順背后一涼。
耳邊有四師兄略帶打趣的聲音傳來:
“師姐,這便是那個揚言要挑戰你的桃谷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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