蔌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樹共風流。
漫天梨花,白了野桃林,亮了山神廟。大風一灌,雪龍卷入屋,燃著的柴火堆冒出白氣,發出呲呲刺耳聲。
趙榮闔了半扇門,御雪于外。
走出去將馬拴好,撣了撣衣袖,拂起一身飛絮。
他又坐回火堆前,添上廟中干柴。
聽了少女方才“甚么妹妹多”的話,也不在意,便順勢問:“藍妹妹呢,她去尋你怎沒和你在一塊。”
“本是同我一起,到了杭州府附近她就待不住了,說要去找什么衡山阿哥。”
少女依舊舉著廣陵散,繼續道:
“我瞧她被那人騙得慘,尋我要好酒,我一點也不樂意把好酒給那什么騙子糟蹋。
這會兒應該直下衡陽了,若她找不到人,自然要回苗寨。”
她語氣平淡至極。
沒能在杭州聽到那婉轉嬌柔的聲音,趙榮心感惋惜。
又想到那晚她雪夜送酒上山,如山中精靈,活潑生動,不由微微失神。
聽耳畔風聲響,便側目看向半開廟門,目光游移在暮色飛雪之間。
聽不到他說話,少女慢慢放低面前的廣陵散,明眸中映出一張稍帶迷離的面孔。
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模樣,那是文先生畫也沒畫過的。
瀟湘劍神的劍,好像也沒那么鋒利,好像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斬斷的。
她捏著廣陵散的青蔥細指稍稍用力,按皺一頁譜調,嵇康若見定要心疼了。
放下曲譜,少女撫平裙角,盤膝將瑤琴搭在腿上。
一盞蓮花油燈將昏黃光暈跳動在琴上,撫琴人青絲微動,影子在山神廟中拉長,琴聲也從瑤琴中縷縷傳出。
她撥動琴弦,古韻一響,像是也能撥動人的心弦一樣。
趙榮的神思瞬間被拉了回來。
風雪鳴笳,破敗山神廟中的那一盞燈光竟如此生動,照出一幅絕美的少女撫琴圖。
那琴聲幽靜曠遠,他盤膝坐下,安安靜靜地坐在火堆前聆聽。
直到火堆上的水燒開,曲聲才止。
兩人就著水,各吃了些干糧。
“我見你包袱中有簫,伱會吹什么曲?”
原本要一直安靜到第二日的夜晚,被少女的聲音打破。
趙榮咽下干糧,又喝了一口水。
他沒有說話,卻拿起短簫。
衡山小祖師,豈少得了滿腹藝調。
霎時間,豪情滿懷的簫聲陣陣而來 蒼天笑.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少女那清麗絕倫的臉上看不到太多表情變化,可她的心卻如錢塘水,大潮滾滾而來。
當她要被浪潮淹沒時,一道青衣出現,一劍斬斷大浪。
簫聲停下。
“這是什么曲?”
“滄海一聲笑。”
少女念叨一聲,眼中露出一絲渴望來。
這曲子不難彈,趙榮教了她幾遍,她就立馬學成了。
曲調也如劍。
拿到一首新曲,趙榮起先是占據優勢的,可與練劍練功反過來的是,他很快就丟盡優勢,輸了個一塌糊涂。
這滿是豪情的曲調,已經被圣姑學了去。
她心中喜悅,忽然從山神廟中取出一壇好酒來,又將它溫熱。
趙榮笑道:“我可是要糟蹋這酒了。”
顯是揶揄她之前所說的話。
少女聞聲,立刻柳眉一橫,拔劍出來像是要斬掉酒壇酒碗,只見她劍面將酒碗迅捷一挑,輕巧地搭了上去,朝著他這邊急急一送。
這份技藝,也叫尋常武人難以望其項背。
趙榮長劍出鞘,將飛來的酒碗朝劍上一搭,朝頭頂云劍一圈卸力,橫呈在面前。
“果然好劍法。”
任盈盈似乎是被方才的曲調豪情所染,真誠說了句好聽話。
她站起來,將酒倒入劍面的酒碗上。
酒水一滴不灑,一直將酒水倒滿,長劍還是紋絲不動。
趙榮取下酒碗,長劍朝地下一挑,將圣姑面前那裝著大半碗酒的杯盞挑起,碗中酒竟也一滴不灑,以劍回敬,少女舉劍一接,雖然卸力也卸得漂亮.
但她的眉頭還是一皺。
因為少許酒水灑到了劍面上。
聽著青衣少年的呵呵笑聲,她略帶薄怒,將那酒一飲而盡。
趙榮復飲,笑道:“我說過你的劍法已不如我,你還不服輸。”
她只用眼神回應,并不說話。
又連續給趙榮倒酒,他們很快將這一壇好酒喝完。
溫酒暖人,風雪中的山神廟似乎也暖了起來。
少年坐在火堆前,掏出《金針賦》來看。
少女就著燈火,繼續研究《廣陵散》。
夜深時。
任盈盈臥躺在廟中用茅草搭的簡易床榻上,她身旁還有一大段位置,其實再睡一人綽綽有余。
但她絕不會開口,甚至握著劍,眼中閃爍著防備之意。
只要她不鬧出動靜,除了外邊的風雪聲和柴火燃燒的聲音外,注定是聽不到其他聲音的。
廟門口有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那個家伙像是睡著了。
她想到從會稽山竹屋到這里,想到那《嘔血譜》與《廣陵散》,又想到將入梅莊,心緒起伏難以入眠。
輕輕翻過身來,將一邊臉頰枕在手上,就著燈火看向那門口的少年。
文先生的畫工巧奪天工,他的畫中人像是活了一樣。
可那終究是畫,是黑白世界,是虛的。
眼前這五彩繽紛世界中的人才是實的。
她沒見過這樣俊俏的人,還是個與她一般年紀的可惡小子。
盯了許久,她在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
床榻上的少女被一聲馬嘶驚醒,她本能地朝劍柄摸去,須臾間徹底轉醒,一切無恙。
趙榮已將馬喂好,回到廟中時,任盈盈正在收拾隨身物品。
他們在辰時出發,各騎一馬上路。
昨夜聽到折枝聲,可見雪大。
這一天雪還在下,不過比昨日小了許多。
慢行走過二十多里,進入小鎮。
在一家客棧內換了一身打扮。
趙榮變化不大,只是外間的衣衫更輕盈,衣袖更顯寬大。
等從客棧出來準備出發再見圣姑時,她已是另外一個樣子。
沒有再穿那一身黑裙,而是換上與趙榮差不多的淺色衣袍,臉上也不再罩紗,發髻用帶著梅花的紅繩扎起,穿插一支懸著幾顆珍珠的釵鈿。
一琴一劍,眼中收了清寒,便多三分文靜古韻。
說是江南水鄉來的世家女俠,那是再貼合不過了。
嬌美姿容,又是才過碧玉年華的水潤少女,這份裝扮,隱隱搶過某位少年的風采了。
“看什么看?”
她柳眉一橫,眼中帶著薄怒瞪了趙榮一眼,瞬間又成了魔教圣姑。
“其實你不擺出兇巴巴的樣子,還是挺養眼的。”
趙榮打趣一笑。
任盈盈飛了個‘你不懂’的眼神:“黑木崖可不是衡山派,你不心狠手辣叫別人懼你怕你敬你,遲早要被別人吃掉吞掉。”
她說完就上了馬。
趙榮也上馬,并不反駁她的話,只是順勢說道:
“你可以回黑木崖再兇,此時要符合身份,否則我們連梅莊都難進去。”
“現在你在我身旁,天下又有幾人能對你不利?”
少女聞言抿嘴輕笑,卻又嘲諷他一聲:“藍鳳凰就是這樣被你騙的。”
“瀟湘劍神?呸,無恥小賊.”
趙榮不與她扯話,催馬往北走,又提醒道:
“小妖女,記得改口.”
雪一大,趕路就慢。
他們走走停停,第四天才到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可是好去處。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入了臨安,一路上笙歌處處,旌旗招展,街巷店鋪林立,叫賣聲處處可聞,滿是人間煙火。
偶有臨水之殿為一亭,李嵩的《水殿招涼圖》浮現在趙榮腦海中。
又見到臨江之樓與望風露臺,背后一條飛廊,朝北一面的格子窗一馬四箭,疏密有致。所見處處渾然古樸,不愧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一路上不用趙榮尋人打聽,圣姑自動尋路,宛如臨安本地人。
“你東張西望,第一次來杭州?”
“嗯。”
“梅莊還有多遠?”
“至少傍晚才到。”
趙榮聞言便決定投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去拜訪。
他們一路來到距離西湖較近的悅來客棧,開了兩間上房休息。
晚間天色暗沉,看樣子又要下雪。
他們在客棧下方用飯,圣姑知他頭一次到此,便去點西湖醋魚。
趙榮一聞其名,已飽八分。
不過等店小二端魚上來,竟然頗為美味。
這真是他入杭州以來的第一發現。
某位劍神的神態變化被少女觀在眼中,又好奇又覺得好笑。
趙榮問:“你可想好化名叫什么?”
“你叫趙青木,那我叫藍青蘿好了.”
他追問:“為什么?”
少女挑出一根魚叉,又道:
“劍神的妹妹不應該姓藍嗎?青就是青菜,蘿就是蘿卜。藍姓妹妹喜歡什么青菜蘿卜的,她都當成了好東西,還要用酒泡著。”
趙榮被她逗笑了,“其實你搞錯了,我的妹妹不止姓藍,有好多姓,數也數不過來的。”
少女又呸他一聲。
這一晚上,夜里又下起雪,比山神廟那晚的雪小,風也難吹進客棧,但兩人都睡得不是很安穩。
梅莊中的人與物,牽動著他們的思緒。
早上醒來,等天大亮。
他們用了早飯,踩著雪進入白茫茫的世界。
西湖之中,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畔垂柳以冰凌為葉,似發春色,與湖光相映,實在絕美。
若不是有事牽絆,趙榮也想泛舟到湖心看雪,若有魔教圣姑撫琴為雅,那更是妙不可言。
沿著湖堤走,一路上也有游者將目光移到他們身上。
天上的小雪還在下,負劍少年戴著小巧斗笠,背琴少女撐一把油紙傘,寒風鼓動衣袂,二人步伐輕盈,徐徐隱沒在岸堤柳后。
半個時辰后。
眼前又出現一條長堤,一邊倚著小山,一邊臨湖水。
順著小山石階拾級而上,登山后又連過幾條岔路,終見一片梅林。
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
聽說梅花常在清晨的寒風中開放,繁盛的梅花像雪堆一樣開遍山中,而今風雪寒梅,真乃人間盛景,觀賞不盡。
過了梅林,一條大路全由青石板鋪就,連到一座朱門白墻的大莊院前。
“梅莊。”
這兩個大字旁署著“虞允文題”。
趙榮站在朱門之前,朝上方看了看,他只需一躍便能進入其中,但還是得走尋常路。
瞧著大門上的銅環,任盈盈走了過來。
趙榮把位置讓給她。
銅環先敲四下停一下,再敲兩下停一下,之后又連續數次有節奏地敲擊。
尋常人到了這門口,不懂機巧,里邊的人根本不會開門。
一旦強闖,這一莊高手盡出,如向問天這樣的江湖頂尖人物,也在此地討不得半分好處。
后續就近的秦偉邦、鮑大楚、桑三娘等人也會立即到場。
這梅莊是四友隱居之地,也是別有用心之人的險地。
任盈盈敲門后站在一旁,半晌后大門緩緩打開,肩并肩走出兩位仆從打扮的老者。
兩人目光炯炯,吸氣呼氣間太陽穴微鼓,他們分列左右,站位極有講究,各有高明武藝。
右邊老人枯槁的臉上無甚表情,但舉止有禮,躬身問道:
“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干?”
趙榮道:“會友?”
左邊那人的表情微有異動,但少年年紀太小,便露懷疑之色:“會哪位朋友?”
“江南四友皆是在下的朋友。”
趙榮的語氣頗為堅定,兩名老人雖有疑惑,但一聽此言,也要考慮是真是假,不敢忽視。
左邊老人繼續道:
“我家主人十余年不見客,少俠所講不見得為真。”
趙榮卻不辯駁,只幽幽道:“無須多言,見了幾位莊主自然知曉。”
兩位老人眉頭一皺,這少年大言不慚,他們很想直接攆人。
可外邊這少年少女氣度非凡,絕非等閑之輩。
他二人,一個是一字電劍丁堅,一個是五路神施令威,曾經也是頗有名頭。
但從這對年輕男女身上,他們愣是瞧不出半點底細來。
想要趕人的話,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左手邊的丁堅又問:“敢問兩位來自哪里?”
撐油紙傘的少女迎上話:“江南偏鄉,太湖之畔,姑蘇燕子塢。”
她聲音細細,如吳儂軟語,煞是好聽。
施令威見她背著一把瑤琴,風采奪目,連說話都有韻調,絕不是什么鄉野之人,恐怕曾經是世家望族,后來歸隱入野,游戲江湖。
但是,這并不代表就與四位莊主相識。
這年紀怎么看都對不上的。
丁堅拿捏不準,不會放人,更不想因為兩個來歷不明的年輕人去打擾四位莊主雅興。
他也是使劍名家,見到趙榮腰間負劍,心中有了計較。
四位莊主的朋友,怎能沒有本領?
“這位少俠也是用劍高手?”
丁堅說完,一旁的施令威見少年神態自若,眼中波光深邃,另外一邊的少女又柔聲道:
“我表哥的劍法乃是天下一絕,連姑蘇的前輩高手都極為嘆服。”
后邊一句是她見到面前老人有爭強之心故意加的,趙榮卻欣然而受。
顧老先生確實嘆服。
天下一絕?
這四字在丁劍與施令威耳中轟然炸響,面色登時不善。
‘想我丁堅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這女娃的話委實托大,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怎敢稱天下一絕?’
‘便是我丁堅也不敢,難道還能比我厲害不成?’
他面色一沉,語氣不善,質問一聲:“閣下高姓大名?”
他要看少年敢不敢接。
“趙青木。”
只報上名姓,一點客套話不說,足見其年輕氣盛。
丁堅的手朝身后一摸,一柄長劍立時握在手中。
右邊看戲的施令威提醒一句:“丁兄,今日雪景極美,莊主們興致頗濃,莫要下手太重,在此敗了雅興。”
“那是自然。”
“少俠,你若能接我三招,我便信了你的話,馬上朝莊主們稟報。”
丁堅話罷,忽見雪中少年摘下頭上斗笠,遞給了一旁的少女。
而后笑著朝他伸手:“請。”
這竟是讓他先出手。
丁堅自打被江南四友所救,入了梅莊多年,早沒了當初的悍勇兇焰。
但此刻也是生出一股急火來。
一旁的施令威趕忙一退,知道兄弟動了真火。
丁堅隱居的這些年,一直與莊內高手切磋,武藝絲毫沒有擱下。
當年也是碰到盲眼大盜賊聽聲辨形才被破了這劍法。
這少年二目明亮,無論如何也沒那份本事。
他們來到朱門之前,立定在風雪中。
丁堅已經拔劍出鞘,舉劍狂舞,立馬將自己的絕招施展開來,劍上如帶一層電光,霎時間耀人眼目!
那些雪花遇見丁堅的長劍,瞬間消弭,如同被電光融化,聲勢極為駭人。
他并不急攻,原地連使幾招,看似盡了禮數,實則是讓趙榮神馳目眩。
在劍光舞動最快之時,一劍朝趙榮刺去!
只這一招,丁堅就想勝!
然而,
一道拔劍聲響后發先至,在丁堅那片耀目電光中,少年人如同勘破了所有虛妄,一劍戳中一字電劍的劍尖!
內力順劍對上!
“凔!”
三尺秋水從電劍劍身劃過,丁堅長劍斜偏被壓至劍格。
只見劍光一挑,森冷劍尖已懸停在他的喉前。
再往前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趙榮收劍入鞘,靜靜望著他。
丁堅全身都是冷汗,他愣神片刻,臉上再無半分怒意。
趕忙捧劍躬身一禮:“多謝少俠劍下留情。”
趙榮笑著拱手,“承讓了。”
一旁的施令威也嚇了一跳,他當年在湖北橫江救孤,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江水。
當時青龍幫也有不少用劍頭目。
與此時相見,簡直一天一地。
丁堅老兄,一劍敗北!
而且對方還是在他出招后才拔劍的,作為江湖高手,施令威心中清楚。
兩人差距難以衡量!
這才想起那少女方才的話,天下一絕,果真是天下一絕。
施令威趕忙迎上來,哪敢再憑年齡計較,說話姿態立時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
二人一齊彎腰拱手:
“兩位高客還請稍待,我們這就通稟幾位莊主。”
“多謝。”
趙榮回應一聲,便見丁堅與施令威急急朝莊內跑去。
他不由笑問:“我這劍法如何?”
任盈盈心中佩服,嘴上又道:“贏過一個守門小廝,又有什么得意的。”
小妖女掃興得很,趙榮不想同她說話了。
此時此刻,梅莊內熱鬧得很。
原來,臨安大雪數日,梅莊中央的庭院眼下雪景極美。
假山奇石遍披雪衣,寒梅樹樹迎雪而開,冰凌如劍暗香浮動。
當真是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哈哈哈,妙啊!”
一名頭頂禿得油光滑亮,肥肥胖胖的五十余歲男子正一臉得意地放下判官筆。
“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正是裴將軍詩,以顏真卿書法所寫。
禿筆翁盯著自己的杰作,滿意大笑。
旁邊一人一邊喝酒一邊舞劍,正是丹青生。
亭臺長椅火爐旁坐著一人,正在鉆研棋譜,此人眉清目秀,然而臉色泛白,頭發極黑而臉色極白,像一具僵尸模樣。
他在四友中排行第二,喚作黑白子。
“大哥,來!”
“這雪景美得很,我又舞劍助興,如今酒溫好了,我們快來喝一杯。”
亭中坐在一把古琴前翻看曲譜的老者緩緩道:“我醉中彈曲,有傷韻調,不妥。”
他骨瘦如柴,雙目卻極為有神。
“誒!”
四莊主丹青生道:“大哥你那一身功力,喝上十八碗也不會有半分醉意,傷哪門子的韻調。掃興,大哥掃興得很。”
“哈哈哈!”
禿筆翁卻大笑一聲,“四弟,我與你飲便是。”
“大哥不會醉酒,但他是到院落中聞梅香的。酒味入了他的鼻,梅香怎么在鼻尖浮動,大哥的雅興不就被打擾了嗎?”
“也對也對,二哥,我們一起喝!”
“好。”
黑白子應了一聲,三位莊主正要歡飲,施令威與丁堅急急忙忙跑來。
他們面色有變,黑白子注意到了。
平日里少有這般匆忙,他不理會耳旁又響起“掃興”之類的話,而是第一時間放下酒杯問道:
“發生了什么事?”
丁堅與施令威朝幾位莊主打過招呼后,趕緊說道:
“莊門口有人造訪,說是幾位莊主的朋友。”
聞聽此言,那邊的黃鐘公也抬起頭來。
“朋友?”
丹青生歡喜得很:“那可正好,朋友來了一起飲酒。”
禿筆翁摸著胡子也笑道:“既是朋友,那就快快請入,正好欣賞我的書法。”
黑白子笑問:“是哪里的朋友,可曾驗證身份?”
施令威道:
“那是一對表兄妹,男的俊逸絕倫,女的亭亭玉立。二人氣質出眾,踏著風雪來,說是姑蘇故舊,來自太湖之畔。”
四位莊主聽到這里還在思考。
復又聽施令威說:“這二人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但”
“武功極高!”
四位莊主面色古怪,他們可從沒這般小的朋友。
“武功極高?”
施令威這不像說謊的口吻勾起了丹青生的好奇心。
一旁的丁堅帶著嘆服驚異之色:“這二人來歷不明,我本想讓其知難而退,故而全力使出一字電劍。”
“那少年一招敗我,劍法乃是天下一絕。”
四莊主丹青生聞言,直接蹦了起來。
他眼冒熱切:“快快詳說!”
丁堅知曉二人還在門口等候,故而話語急促,將比劍前后說了一番。這下子,就連大莊主也露出一絲贊嘆之色。
如是江湖成名高手那倒算不上什么。
可是一個少年有這般大的本事,著實令人吃驚。
丹青生已經顧不得問他們什么身份了:
“走,我與你們一道去!”
就連禿筆翁也要跟上去。
“慢。”
亭中一直沒有開口的大莊主突然將他們喝住。
梅莊關系重大,黃鐘公不敢馬虎。
可他轉念一想,那是一對少年男女,不太可能有什么古怪。
難道真是什么故人之后?
回憶姑蘇,他朋友確有在此,但多數都已故去,就算有傳承,也難出現這樣兩個人來。
他尋常一直在房中奏曲,順便看守密道,少有走動。
心中聽到有這么兩個人來,既有疑心,又免不了好奇。
丹青生問:“大哥,你有什么安排?”
蒼老的聲音從亭中傳出:
“既然有如此了得的故人,我江南四友也不可失了禮數。”
“我們一道迎客吧。”
黃鐘公面上還是有幾分謹慎。
這兩人武藝如此高,他有些不放心這些兄弟,因此一道前往,若是察覺他們有貓膩,那就只能送客了。
黑白子收好棋譜,笑道:
“難得大哥有興致,我們兄弟便一道會會,瞧瞧這到底是什么神奇人物。”
“走!”丹青生興致頗高,帶頭走在前面。
施令威與丁堅完全沒想到,四位莊主竟然想一起迎客!
這也太隆重了。
他們恍惚間,也跟了上去。
梅莊一眾高手快步走過數條長廊,不賞雪中院景,直朝梅莊大門方向去。
遠遠地,黃鐘公便瞧見門口那兩人。
一切就如丁堅所說。
不談武藝,從氣質來看就不是泛泛之輩。
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過少年,又看過那少女,腦海中無有半分印象,確定自己不認識這二人。
其余三位莊主也是如此。
朱門前,趙榮自然也注意到梅莊來人,心中頗為驚異。
只從武器、站位上便能認出江南四友。
其余除了方才的丁堅與施令威之外,竟然還有十幾人。
這般大的動靜,已經出乎他的意料。
他眉色飛動,給任盈盈一個眼神。
后者自然明白,微微點頭。
二人都是見慣大場面的,絲毫不露怯。
兩邊互相拱手,遠遠地打了一聲招呼。
黃鐘公在打量趙榮,趙榮也在打量他。
趙榮瞧出他有戒心,主動開口道:“諸位前輩,我二人不請自來,攪亂貴莊安寧,實在有愧。”
丹青生是最干脆的,并不在意:
“在下丹青生,聽丁兄弟說,趙兄弟的劍法極高,我大為好奇,不知你用的是哪一路劍法?”
他不問來歷,先問劍術。
足見是個對劍癡愛之人。
趙榮一絲不茍,認真回答:
“我這一路劍法取山川之勢,可衍變萬法。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莊主看到哪一路,那便是哪一路。”
若是沒有丁堅一招慘敗擺在前頭,他們定要覺得這般說劍夸夸其談。
此時一聽,其他人模棱兩可,四位莊主卻像是各有所得。
丹青生道:“妙,我時常觀畫喝酒練劍,我的劍便取在酒中畫中,雖不及山川之勢廣大,但意境分毫不差。”
禿筆翁連連點頭:“我的書法更是如此,哪一招不是筆飛墨灑,龍飛鳳舞?”
黑白子話語簡短:“世事如棋,武功也如棋。”
三人既認可趙榮所說的劍法,也順勢夸贊個人的執著追求。
哪怕是大莊主也不能免雅:
“琴音可奏山川萬形,可彈古今喜憂,贊千年不變之月。琴有此理,劍自然也能有此理。”
他看上去枯瘦,蒼老的聲音卻渾厚異常。
江南四友對眼前這少年,不由生出一分好感來。
這劍法,與他們的道相合啊。
丁堅的一字電劍意境單一,虛于表面,既然這少年的劍法與他們殊途同歸,一招將他擊敗,也就順理成章了。
趙榮聽了幾位莊主的話,也連贊幾聲妙字。
任盈盈在一旁聽著,心中有些詫異。
這些人聊到一起去了?
“在下禿筆翁!”
“黑白子。”
“老朽黃鐘公。”
趙榮也拱手道:“在下趙青木。”
少女跟著拱手:“藍青蘿。”
打過招呼,黃鐘公也確定二人不凡,但好感歸好感,戒心歸戒心。
“恕老朽眼拙,不知兩位是何方故友之后?”
趙榮不談故友,而是反問:“不知前輩可認識方生大師?”
黃鐘公笑道:“那自然認識。”
“方生大師,方證大師都是我的故友,方證大師他還欠我人情呢,哈哈。”
另外三位莊主也各自含笑,與有榮焉。
趙榮微微一笑:
“看來方生大師沒有打誑語,他與我交談時,曾提到過大莊主,大師贊譽有加。后來我一調查,才知道梅莊中有江南四友這樣的隱世高人,這才觍顏拜訪。”
四人又高看他一眼,沒想到這少年認識少林高僧。
這方生大師不僅慈悲為懷,更是少林有數的大高手。
黃鐘公又問:“小友是怎么認識方生大師的?”
“大師中奇毒負傷,小可略盡綿薄之力。”
眾人目色微變,心說這怕是救命之恩。
黃鐘公還算淡定:
“那小友此來有何見教?”
趙榮笑著看了老人一眼,其他三位莊主還好,大莊主最是謹慎,眼下還沒有消除戒心。
于是,他伸手朝旁邊少女介紹。
“我表妹精通琴藝,我也懂得一些音律,劍法,詩書棋畫。所謂同道者為友,天下妙人何其罕見,知江南四位前輩才能,這才來訪友問藝。”
其他三人都精神一振。
黃鐘公聽到音律、琴藝,也不由多了一分熱切。
他朝著背負瑤琴的少女問:“這位小友彈得哪般曲調?”
少女聲音細細:“廣陵散。”
只這三字,一直戒備的大莊主登時變了臉色。
“當真.”
他聲音有一些顫抖:“當真是嵇康的廣陵散?!”
“正是。”
大莊主大袖一拂,激動道:“兩位小友,快快請進!”
“還請入莊一敘!”
黑白子丹青生見大哥這副樣子,全都哈哈大笑。
眾人一道歡請,將江南小友請入梅莊。
感謝諸位江湖朋友的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