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昆趕到滸關鄉上的時候,也就才剛過十一點,還沒到打飯的時候,大奔馳咔的往鄉政府院里一停,曹玉昆溜溜達達就進了派出所。
“呦,大老板來了!”
這所里的人,曹玉昆幾乎都熟,想當初他也是在滸關鄉上的初中,在這里住了三年宿舍的,所里的兩輛侉子他都熟,甚至會修,所里的每一把警棍他都耍過,當然,也跟著幾乎每一個叔叔哥哥蹭過飯。
這時候再來所里,身份貌似不一樣了,但其實倒也一樣。
大家都知道他發財了,但該開玩笑照樣開玩笑,有老曹同志在的地方,他一般都談不上什么多高的地位。
所里一共六個人,日常不出勤,其實也沒什么太多公務需要忙,最忙的反倒是戶籍警——該說不說,富平縣絕對算不上什么窮鄉僻壤,卻又不像大地方那樣子的商貿繁盛,流動人口多到沒法查,所以,經歷過連續幾波的嚴打之后,最近一兩年,本地的社會治安是在持續好轉的。
那么派出所的日常出警,通常就只剩下哪邊打架了,誰家喝農藥了,某某家打老婆大舅子嚷著要滅門之類的事情,大案、兇案、搶劫案之類的,越來越少。
曹玉昆進去,挨圈兒的散煙,坐辦公室里跟大家閑扯,應付大家層出不窮的問題,諸如——你到底賺了多少錢了?飲料廠現在到底是你的還是跟宋紅星你倆一人一半?伱跟宋家丫頭什么時候結婚?紅空好玩嗎?紅空人真的那么有錢嗎?
等等之類。
足足聊了半個多小時,老曹同志發現不打斷不行了,這才終于忍不住插話,問他:“你跑來干嘛來了?”
曹玉昆笑嘻嘻,“來花錢。”
一整個辦公室里的人都笑。
曹玉昆當年蹭過每個人的飯,大家習以為常,尤其年齡跟老曹同志大差不差的那兩位,都拿他當自家孩子一樣看,畢竟這年頭的基層民警,專業學校畢業的比例不大,大多數其實都是退伍兵轉業來的,自帶彼此親近。
這時候自家孩子發了財,知道跑過來說要花錢,大家都懂。
常所兒甚至是干脆直接一拍桌子,“這是個孝順仔!中午都去,吃窮他!”
去就去唄,連老曹同志都沒意見,甚至很開心。
曹玉昆倒是拉過老曹同志,問他:“反正我要請下客的,你在鄉里的朋友,要不要叫上?不差多那幾個人。”
老曹同志猶豫了一下,就出去了。
兒子混出息了,來給老爸撐場面,老曹同志當然想趁機也顯擺一下。
于是到了快下班的點兒,鄉里的兩個副鄉長,就都跑到派出所這邊來了,果然,曹玉昆就看見了民政所的所長章有光。
聊著聊著到了點兒,大家就都呼呼啦啦往外走。
這年頭公車管得不嚴,甚至都沒人管,上班期間喝酒也再正常不過,所里的兩輛侉子都發動起來,不一會兒,鄉里的兩輛吉普車也開過來,后排座上,鄉長書記都招呼人上車,于是坐侉子的坐侉子,上吉普的上吉普,還有幾個年輕的,爭著要上曹玉昆的大奔馳副駕。
地方是書記選的,城南最貴的飯店,要了兩個包間。
大家吃吃喝喝的,頻頻的沖老曹同志舉杯。
一頓飯吃掉四百多,但是換來一個皆大歡喜。
等兩點多鐘,大車隊又回到了鄉里,各自都回自己的辦公室醒酒去了,曹玉昆這才溜溜達達的,轉悠到了民政所——所謂民政所,連個副所長都沒有,基本上就干靠章有光這一個所長。
這年頭無論哪一級官府,冗員都很多,社會就業是個大問題,找工作難,找好工作更難,但凡有點門路的,就往官府里擠,再加上中專也得包分配,畢業就是干部身份,只能往里塞,于是就弄得一個鄉府居然就有動輒兩三百人,然而事實上,壓根兒沒那么多崗位,也沒那么多工作。
所以最終就導致,鄉里一個清閑衙門民政所,底下掛了二三十號人員,但基本都不到崗,辦公室里只坐著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章有光。
“呦,大侄子你怎么過來了?沒回去?”
曹玉昆端著自己老爸的茶水杯,到沙發上一坐,說:“沒回去,家里蓋房子呢,回家還得跟著干活兒,嘿嘿!派出所人太多了,鬧騰!我阿爸說,你這邊是個清水衙門,沒人來,過來坐會兒!”
章有光就哈哈一笑,“好得很!中午人多,很多話題不好聊,正好我有不少事兒想請教你呢!你這一把去紅空賣飲料,可真是牛氣,來來來,聊聊!”
他也端著水杯坐過來了。
然而曹玉昆顯然不愿意浪費時間,再跟他吹什么紅空的牛逼,反倒是先下手為強的,主動問:“縣里打電話問我,說華光襪子廠就要競買了,問我參加不參加,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干襪子廠,我肯定不參加,但縣里趙主任又說,最好參加下,說你參加也就跟著湊個熱鬧、捧捧場,你真想買也買不走…這話說得我有點迷迷瞪瞪的,趙主任這話什么意思?”
“嘿嘿…”
章有光可不是尋常人物,中午喝酒閑聊就看出來了,這人其實精明得很,這個時候,曹玉昆的問題才剛一問出來,他就瞬間警醒起來了,只是笑笑,坐下,說:“別問別打聽,讓你去湊個熱鬧,你就去唄!”
“不是,我是問,真想買也買不走,是什么意思?”
“還能是什么意思,定好了唄!”
“誰的?”
章有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但又收回去了,“你別問了,惹禍上身!”
曹玉昆當即就諷刺他,“你看看你那點膽子,讓人嚇破膽了?”
章有光當即瞪眼,似乎要發火,可即便是他肚子里也灌了不少酒,卻到底是還沒忘記,當面坐在沙發上的這個小伙子,可不單純是個十九歲的小屁孩,所以到底還是沒敢發火,“你知道個屁!這里頭的水深著呢!要不然我會栽進去?”
曹玉昆咧嘴,一副冷嘲熱諷的嘴臉,“得了吧!我看你就是讓人家嚇破膽了!”
“放屁!”
可能是身上到底有了酒的緣故,他終究沒忍住,一張嘴就罵上了,“我那是怕嗎?我他媽那是沒辦法!你呀,還是太年輕,你別覺得你做生意牛逼,你就干什么都牛逼,說到底,就富平縣這塊地盤,還是誰當官誰說了算!”
說完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怎么著?你不會是想買襪子廠吧?”
曹玉昆壓根兒就懶得回應,“瞧你那樣兒,我聽我爸幫你吹牛逼,說你多厲害多厲害,襪子廠離了你之后,馬上就不行了之類的,本來還覺得你大小也得是個人物…現在看來,嗨,走了章叔叔!”
“哎,臥槽,你他媽的…”
曹玉昆一點臉都不給,直接端了水杯,起身就走。
章有光這一下顯然是被刺激到了,又一次爆了粗口不說,在曹玉昆身后,還幾次張口結舌的,一副欲語還休的糾結模樣。
然而,曹玉昆不搭理他。
喝頓酒、切入下話題,就基本上摸清楚他現在怎么想的了。
能力,他毫無疑問是有的,這是他用事實證明過的,膽子嘛,也未必就真小,只是站到他的視角來看,某些人的權柄,實在是太難撼動了。
他是真怕了。
然而…其實就是韓世東嘛!
縣里分管輕工業局、交通局等這一塊業務的副縣長。
光說縣里長官這一塊兒,排在他前頭的,基本就是一位正職,一位常務副職兼縣長老,和負責工業局、重要國企的副職,另外一副負責政法口的,跟他不好分高低,差不離兒的話語權,只是側重點不同。
當然,富平縣的重工業有限,沒什么大工業可言,國企近些年又挺拉胯,反倒是紡織、食品、酒水這一塊兒的私營企業,普遍做的還不錯,所以韓世東分管輕工業局和私營企業,算是比較硬氣的,非說他是縣府第二副縣長,其實也問題不大——真要說起來,他其實算是飲料廠的正經主管領導呢!只不過飲料廠現在完全是外貿訂單,這一塊兒,就又歸常務管。
真要說硬剛他,風險其實不小。
然而以曹玉昆當下所了解到的縣里的官商環境而言,這個風險卻又只是看起來不小而已,真的要動手,只要別起正面沖突,倒也沒什么多大的危險。
只干他手底下的小卒子的話…就是一個很好的立威目標了。
順便敲山震虎!
上午跟奶奶閑聊的時候,曹玉昆忽然想明白,為什么謝兆方不給自己來電話了——明明自己的寶貝閨女,就這么無媒無聘的,就跑去跟男孩子睡覺了,他都不急,既不發怒,也不找來,甚至連個電話都沒有,顯然不會只是因為他很看好自己,愿意讓自己給他做姑爺而已!
他在等自己給他去電話!
這個電話只要自己主動一打,說話必然要氣聲低一些的。
一下子讓他占了上風又抓了理,曹玉昆一時半會兒倒是猜不到他具體會做什么,但大概思路很容易想到——催婚,把事情搞大,這都是必然的!
他敢小瞧魔都市那邊現在威風八面的許華鐳這樣的外貿商,卻絕對不敢小瞧宋紅星、謝兆方這樣小縣城里的土霸王!
但偏偏,自己現在要對上的,正是這樣子的土霸王!
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
要是再加上一個縣農行行長,嘖,那真是…酸爽至極!
但是也不怕,因為自己手里捏著現在在富平縣最受領導喜愛,而且幾乎無力割舍的痛點——我手里有外貿單!大筆的外貿單!
而且,南巡講話都發了,全國都在持續的宣傳和學習中,接下來真的要改革春風吹滿地了,上下五千年,也就從現在起,一直到2012年這二十年里,商人的地位是被無限捧高的,機會難得!
媽的,干他!
立個威,揚揚名,給那幫過去一個月沒少往廠子里跑,又是調查,又是要求財務科過去某某飯店給結賬的風氣,踩個剎車!
順便還能把后院的這點破事兒給料理一下。
一舉多得!
回了派出所又坐一會兒,大家酒后吹的那個牛逼,曹玉昆一會兒就聽膩了,他放下老爸的杯子,起身到外面車上,把后備箱里的兩條煙拿出來,回去遞給老曹同志,打了個招呼,就跑了。
到了車上就開始打電話,“喂,曉蘭姐,晚上弄口好吃的?我過去蹭飯?”
趙曉蘭倒是很開心的樣子,“好啊!想吃什么,你說,待會兒我早走一會兒,去把東西買了,都好做!”
結果掛了電話之后,車子還在路上,他卻又忽然接到謝小雨打來的電話,女孩兒的聲音多少帶了點驚慌,“阿昆,我爸說今天下班他要來接我,我…有點害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嘖,來得真快!
這果然是謝兆方這位老岳父的行事風格。
“別怕,跟你爸回去,這幾天就老老實實回家住,跟你媽再最后好好待幾天,到下周…周一周二的吧,我開車接你去,以后你就可以住我這邊了!”
“啊?為什么?”
以這丫頭的單純,曹玉昆壓根兒不打算費勁解釋什么,只是說:“你就聽我的,準沒錯,而且你放心,你這趟回家,你爸媽肯定都不會打你,甚至都不會多說你什么,你就放心在家里再住這幾天,然后,你就歸我了!聽話,跟你爸走!”
她猶豫了幾猶豫,倒是沒有再問,乖乖地說了聲,“哦,那好吧!”
但是馬上就又叮囑,“那你到下周一周二,一定要來接我!我想跟著你!”
“放心!你不想跟我,我都得去把你搶過來!”
就這一句話,頓時就讓這傻丫頭回嗔作喜了,嬉笑幾句,掛了電話。
在車里收起大哥大,曹玉昆摸了摸下巴,下意識地就翹起二郎腿,點上了一支煙——抽著煙,目光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道路與農田,忽然間,他就好像是又回到了今年春天在魔都時候的感覺。
只不過那個時候,是擔心居多、憂慮居多。
而現在,穿越過來已經大半年,事業上也算小有成就的他,感覺到更多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亢奮與期待——我要來一把大的!
求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