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苡說得沒錯。
他的確是這么想的。
云船落地之后,元繼謨第一時間申請了圣諭,以神魂審查的正當理由,將所有修士都扣押下來。
這么做的原因,就是為了迅速查出三位天驕隕落的真相。
人死如燈滅。
離嵐山封印解除的那一刻,方航三人隕落的消息便傳回了大褚。
對元繼謨而言,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消息。
身為皇城司首座,他要對北狩負責…
其他的死者都好說。
可這三位,地位身份都太尊貴!
秦家和謝家,好歹講些道理,給他查案的時間。
真正讓元繼謨“焦頭爛額”的,便是那位太上齋齋主。這家伙當真是個瘋子,得知弟子方航死訊之后立刻出關,趕赴皇城的路上還不忘對自己傳訊,若是不能給他一個交代,便要把此賬算在自己頭上!即刻進行清算!
元繼謨背著手,陰沉著臉,離開了元苡的禁室。
“謝真…”
他低聲復念著這個名字。
以他對謝真的了解,再根據那位透露者泄出的消息,基本可以肯定,謝真就是殺了方航和謝嵊的兇手,至于秦家小王爺,他不確定是因何原因隕落,但既然有了這兩位的“案卷”在手,不妨便將這筆賬一同算在謝真身上。
太上齋齋主約了他申時見面。
元繼謨在陰暗廊道里前行,一位黑衫瘦削孩童無聲無息飄來,手中舉著一枚火折,光火驅散黑暗,卻驅不散籠罩在元繼謨身旁的陰翳。黑衫孩童聲音輕柔恭敬:“首座大人,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還有好消息…”
元繼謨嗤笑一聲,道:“銅骨,先說壞的。”
“宇文重,商議,武岳的態度都很一致。”
位列皇城司九大特執使之一的銅骨嘆息說道:“他們都不愿意擔任人證…想要給謝真定罪恐怕沒有那么簡單。我以特執使的身份,私下聯系了北郡世家,那些家伙原本都和謝真有仇的,也不知是怎了,這么好的時機,偏偏無人愿意‘合作’。”
“意料之中。”
元繼謨神色平靜:“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我們只是要潑一盆污水罷了。想來謝真這樣的人,即便殺人,也不會留下證據。”
銅骨挑了挑眉。
謝真的師父是謝玄衣。
謝玄衣…則是天下聞名的殺胚。
之所以能得殺胚二字,不僅僅是技藝高超,謝玄衣當年殺了很多人,處理了很多尸體,有很多人想要找他算賬,可都苦于沒有證據。
“有沒有可能,謝真當真沒有殺人?”
銅骨微微蹙眉,提出了內心的疑惑。
他生著一張娃娃臉,在特執使中的年齡也是最小,但其實他殺伐果斷,手段狠厲。一個能跟在元繼謨手下辦事,并且能夠得到皇城司首座信任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絕無可能。”
元繼謨冷笑一聲。
哪怕只是彼此見過一面,但謝真的眼神,氣質,都讓他感到了深深的熟悉。
有些事情,只需要憑借直覺,就可以推定真相。
“可…”
銅骨欲言又止。
“謝真殺了人,并且不與云船一起返程,單憑這一點,他便有九成可能是兇手。”
元繼謨面無表情,打斷了銅骨要說的話:“太上齋齋主要一個說法,那我們就給他一個說法…這三位的死,都算在謝真身上。”
他停下腳步,站在陰暗長廊的出口。
陽光落在身前。
習慣了黑暗的元繼謨,伸手微微遮擋眼簾,約定的時辰到了,皇城司禁地前卻無人相迎,太上齋齋主可是一個急性子,不可能忘記這個約定。
他這時候才想起了銅骨說過,還有一個好消息。
“那個好消息是什么?”元繼謨問。
“大人,原定在申時的見面,臨時取消了。”
銅骨依舊舉著火折,微弱的火光搖曳在最后的陰翳之中。
他輕聲道:“就在剛剛,謝真回到了皇城。太上齋齋主取消會面,正是去找他了。”
漫長的寂靜中。
元繼謨緩緩回頭,他長久注視著銅骨,確認對方沒有開玩笑。
這位皇城司首座,此刻神情很精彩。
那雙平日幽靜如淵的雙眼,滿是不可置信與困惑。
怪不得銅骨會有先前那一問,難道謝真真的沒有殺人?他竟然真敢回到皇城!
北狩之后,滿城風雨。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不僅僅是關于“北狩”的結果,更是關于“謝真”的結果,雪山發生的一切都太神秘,在調查結果水落石出之前,無人知曉方航之死的真相。
但此前一切,都如元繼謨所預料的那樣發展。
謝真沒有隨云船返回皇城,這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只要他拒不現身,拒絕回應。
那么這盆污水,就會實實在在潑在他的身上。
接下來。
便是三大家和謝真之間的恩怨。
但…誰都沒有想到,十日之后,謝真竟然獨自一人,回到了皇城。
半個時辰之前。
一道漆黑劍影,從皇城上空掠過,速度漸減,不僅露出了面容,還刻意亮出了身份令牌,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他是誰。
“謝真!”
“謝真現身了!”
一道道驚呼,自皇城城門處響起,漸漸傳入城中。
漆黑劍影,貼地而行,就這么“緩慢”穿過街巷,一路筆直,直奔城心。
所有人都想不到。
謝真不僅回來了。
還回來得如此光明正大,浩浩蕩蕩。
甚至…還有些囂張的意味。
飛劍最終停落在了西寧街。
謝真徑直入了元慶樓,包下了頂層,點了一桌豐盛的酒菜,而后就此開始等待。
他一路南下,趕回皇城,路上自然聽到了關于自己的流言蜚語。
他知道太上齋齋主和江寧謝氏,都趕到了皇城,要討一個說法。
他也知道。
今日自己露面,接下來會來很多人。
果然,酒菜剛點,不到盞茶功夫,元慶樓外便人滿為患。
謝玄衣坐在頂樓窗口,默默飲酒,看著外面烏烏泱泱擠作一團的人影,心想這一幕還真是眼熟,上輩子也是這樣,就是不知道這一次,在西寧街匯聚的眾人,有幾人是想取自己首級,又有幾人只是單純想看熱鬧?
不多時。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
一位披著湛藍道袍,頭戴黑金道冠的中年男人,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下,面無表情踏入元慶樓。
來者正是太上齋齋主。
“…歷塵。”
看到來者,謝玄衣神色如常,心底嗤笑一聲。
商儀的師父舒寧,是自己的老熟人,所以在大月國中,謝玄衣對商儀稍有照顧。
但這位太上齋齋主,則不一樣。
歷塵比他年長二十余歲,仔細算下來,年近甲子。
在謝玄衣初出茅廬之時,歷塵便已是太上齋齋主,后來謝玄衣入世問劍,大敗敵手,一時之間風頭無二,甚至壓過了道門,因此引起了諸多爭端。這般爭端,歷塵也曾參與其中,試圖以長輩身份,打壓教訓謝玄衣。
只不過當年雙方不是一個輩分。
礙于面子,也礙于身份,歷塵并未真正出手。
這么多年過去。
謝玄衣依舊記得當年場面。
如今想想,倒是有些可笑,道門講究避世修行,不沾因果。
這位太上齋主,反是背道相馳。
“謝真!”
人未至,聲先落。
饒是元慶樓內,陣紋密布,依舊被震得簌簌發響。
太上齋主修雷法,歷塵這一身修為,在陰神境積攢二十年,已近問道之境,乃是道門最有機會證道陽神的候選者之一。
他一邊登樓,一邊展開洞天,釋放威壓。
西寧街上空,頃刻之間,烏云密布。
整座元慶樓,都響起雷鳴之聲。
“歷齋主。”
相比于太上齋主的雷霆震怒,謝玄衣的反應要平靜太多。
他倚坐在窗邊,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便繼續將目光投向街外,望著遠處的街景,甚至沒有往歷塵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
歷塵停下腳步,道袍從翻飛到落定,他皺眉望著眼前少年。
這段時日,這位太上齋主,一直在道門閉關。
關于外面的消息。
歷塵并非一無所知…他知道謝玄衣忽然多了一位弟子。
可此刻親眼看到。
他在這黑衣少年身上,感受到了許久不見的那股氣質。
黑衣如墨。
雙眸如淵。
這少年的氣質,簡直和當年的謝玄衣如出一轍。
但又有一點截然不同。
當年的謝玄衣,修行“滅之道則”,渾身上下,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氣。
這是劍意,更是道意。
可如今這少年身上…則多了一縷復雜氣息。
歷塵下意識瞇起雙眸,仔細打量,許久之后,他驚駭地發現,以自己陰神境圓滿的神魂之境,竟是看不出這少年的道意。
謝真的道意,與當年謝玄衣不一樣。
歷塵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滅殺死意,還有其他東西。
只不過,當他想要仔細感受,卻遭受到了阻攔。
這少年額心散發著滾燙的光芒。
隱隱約約,似乎拼湊成了一朵殘缺的蓮花。
是趙純陽留下的禁制,阻止了自己的探查么?
“我此行尋你,只為一件事。”
歷塵輕吸一口氣,將無用的雜亂念頭拋開,隨后他冷冷開口,聲音里散著怒意和哀意:“我的弟子方航,死在了北狩之中…”
浩蕩雷霆在元慶樓上空醞釀,徘徊,震蕩。
歷塵的聲音,也隨之震蕩。
“他,是不是被你所殺?!”
這一問。
動用了太上齋的雷音秘術,震擊神魂。
雷霆引落,神魂震顫。
他要謝真不得說謊,不得隱瞞,在此問之下,吐出真相!
轟隆隆!
雷霆墜落,西寧街上空的人群,都被這怒雷嚇了一跳。
但坐在窗邊的謝玄衣,卻依舊是那副無動于衷的模樣。
他感受到了西寧街上空的雷威。
只要自己違背心湖意愿,說出謊言,對方就會有所察覺。
雷霆,即刻便會落下。
只可惜。
他從未打算說謊。
此次來皇城,入元慶樓,坦坦蕩蕩。
沒有布下一張符紙。
為的。
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是。”
謝玄衣當著無數人的面,輕聲笑著承認:“方航是我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