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謝玄衣的話,商儀無從回答。
先前那番擔保之言,已讓她顏面掃地。
道門之所以“淪落”至此,其實原因很簡單。
道門太大,即便大真人看管嚴格,也無法約束所有人。
如此龐大一座宗門,香火綿延千年之久,七齋傳人行走天下,開枝散葉,如何能讓座下人人盡皆愛惜羽毛,珍重道統?
“謝山主,是我錯了。”
片刻后,商儀神色黯然,低頭服輸:“煙邪神念行奪舍之事,實在出乎意料…小女子先前并不知情。但這些道門弟子,本心不壞,懇請謝山主劍下留情,莫要再造殺孽。若是有事需要商儀,只管開口,小女子定會滿足。”
謝玄衣心湖之中,響起了極輕的一聲嗤笑。
遠天坐在飛沙中的敖嬰,把玩著蓮花令,試著傳遞心聲。
“謝玄衣,道門這些修士,高高在上,裝腔作勢,這般姿態,你當真看得慣?”
這妖女看熱鬧不嫌事大,笑瞇瞇出餿主意:“這姓商的表面上信誓旦旦,說是予與欲求,要我看吶,她要真那么誠心,你不如將其收下,當做洗腳婢得了。”
謝玄衣一陣沉默。
他算是看明白了。
這敖嬰要是在大褚王朝出生,大概率也是在南疆邪宗之中修行得道的那種妖士。
“我本就為截殺煙邪而來,煙邪殘念已死,自是不會再次出劍。”
謝玄衣輕輕揮袖。
無數劍氣,重新墜入黃沙之中。
陣陣殺念,搖晃散去。
此言一出。
商儀大大松了口氣。
她知道謝真為人,此人雖然殺性極大,但言出必行。
看來太上齋這些弟子,算是“逃過一劫”了。
“謝山主,謝兄…”
便在此時。
宇文重輕輕咳嗽兩聲,踏步上前,放低姿態問道:“此地風沙甚大,不知接下來是否順路,可否方便捎帶一程?”
謝玄衣聽聞此言。
他眼中帶著戲謔之意,望向那位太上齋二師兄。
此刻齊羽換了一副態度。
他默默捂著滾燙面頰,垂下頭來,不敢與之對視。
如今。
他也知道,謝真態度決定了太上齋這些師弟們的去處。
“不方便。”
謝玄衣搖了搖頭,直截了當拒絕。
他面無表情說道:“謝某先前說的是,若爾等愿意低頭,自行接受震魂,可以護送一程。”
自愿接受震魂。
和被迫震魂,是兩個概念。
謝玄衣懸列劍陣,以神魂之術,強行逼迫煙邪殘念現身…都是需要消耗元氣,以及神念的。
“好罷…”
宇文重輕嘆一聲,苦笑道:“無論如何,還是多謝謝兄贈予的竹簡。”
這一行走來,如此順利,還要多虧那枚竹簡。
四處都有鐵騎。
按照謝玄衣所贈方法,進行避退,兩宗人馬才能如此快速,推進到大月國核心腹地。
如今他只希望,能夠快速去往武宗所在之處,完成匯合。
謝真拒絕了圣子請求。
那些乾天宮弟子,紛紛露出失望之色。
看得出來。
謝真的敵意,僅僅是針對太上齋。
這次煙邪殘念,不僅害了一位乾天宮弟子,還讓他們吃了個啞巴虧。
“時間不多了。”
宇文重仰起頭來,神色凝重,這座秘境不知發生了什么,似乎是要崩塌了。
四面八方,風沙滾滾,鐵騎之聲越來越近。
要抓緊時間離去。
他臨行之前,沒忘對謝玄衣抱拳行了一禮。
謝玄衣再次點點頭,一如先前見面。
兩撥人馬就此啟程。
就當擦肩而過之際,謝玄衣忽然開口,叫住了玉清齋商儀。
“商姑娘,請留步。”
商儀身軀一頓,面容驀然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先前的擔保之言。
謝真不提,她便以為,就此過去了…
此刻謝真喊住她,讓她心弦重新緊繃起來。
修行者講究“念頭通達”,但凡是天驕妖孽,都不會輕易立誓,即便是那些不曾蘊含神魂之力的誓言,依舊會墜入心湖之中…若是自詡正道之人,未曾完誓,便要時時刻刻,受此心念影響,無法保持純粹心境。
商儀小心翼翼開口:“小謝山主?”
“放心。我對商姑娘沒有企圖。”
謝玄衣淡淡開口。
這小姑娘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
有些人,即便罩上再厚的皂紗,也遮不住心中所想。
商儀有些尷尬。
唰一聲。
風沙之中,響起破空之聲,又是一枚竹簡拋了過來,落入她掌心之中。
商儀怔了怔。
謝玄衣平靜傳音道:“方航是我殺的。”
只此一言,便如晴天霹靂,讓商儀腳步微微錯了一下,一旁隨行已然踏上飛劍的太上齋弟子們,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們隔著皂紗,也看不清商儀神情。
“果然…是你。”
商儀眼神復雜起來。
龍文大陣分別不久,方航魂燈便就此熄滅。
在那時候,她心中便已猜測,方航之死,與謝真有莫大關系。
只是。
猜測終歸是猜測。
沒有證據,便當不了真。
她默默攥住竹簡,沒有第一時間以神念探查,而是聲音沙啞問道:“你既如此做了,何必與我去說?”
這是要加深仇恨么?
還是要故意挑起劍宮與道門的大戰?
“謝某殺人,從未不敢承認。”
謝玄衣神色如常:“方航想要殺我,但可惜技不如人,所以被我所殺。修行界的規矩向來如此,人若殺我,我則殺之,這很合理。”
商儀本想替方航辯駁。
她與這位太上齋道子,從小一同拜入師門,修行習劍,算得上是半個青梅竹馬。
方航為人一直被師門長輩夸贊。
純良,中正,守矩,有道門風骨。
按理來說。
兩方對弈,她應該毫不猶豫,站在方航這邊…可龍文大陣所經歷的事情,以及剛剛的“打臉”,讓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或許,她從來就不了解方航。
師門三申五令,此次北狩,不許與煙邪見面,偏偏方航要去。
若是方航當真守矩,怎會如此?
“所以…”
商儀輕嘆一聲,忍不住問道:“龍文大陣那里,謝嵊之死,也與謝山主無關?”
“因果二字,哪怕退避萬尺,也會有所沾染。”
謝玄衣輕笑一聲:“謝嵊就死在我面前,怎會與我無關?只不過不是謝某殺的他,而是他意圖自盡,將這盆臟水,潑到大穗劍宮身上。”
這番話。
若是先前說,商儀絕不會信。
可現在,她有些動搖了。
“謝嵊自盡未絕,傳音先出。”
謝玄衣淡淡道:“最終,是妖族龍女看不下去了,她動的手,殺了謝嵊,奪了赤龍。這段影像,便在竹簡之中,你可以將其帶回道門,送至師尊舒寧手上,由她進行定奪。若是你們當真把謝嵊當做道門中人,大可以去妖國找‘敖嬰’復仇。”
數里外看戲的敖嬰,此刻驚呆了下巴。
她憤怒傳音道:“謝玄衣,伱也太不當人了吧?”
自己身在妖國,所以就拉出來背鍋?
萬一崇龕大真人,真要以真身北渡,她該怎么招架?
商儀抿了抿嘴唇。
她以神念掠入竹簡之中,看到了龍文大陣中的“部分真相”。
謝玄衣當然不會將完整影像,盡數放出。
不過。
他刻意留了個心眼,將謝嵊死后,崇龕黑袍浮現而出的畫面,露出了一小段。
商儀很敏銳。
這竹簡最后一幕,轉瞬即逝,但她卻看到了熟悉的“長輩”身影。
“這是…”
商儀瞳孔收縮。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
但她依舊看出來了,這是道門大真人“崇龕”的神念殘影!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謝真。
等等…
崇龕大真人的神念,為何會在謝嵊體內?為何在江寧世子死后,會從洞天之中冒出?
一剎。
冷汗便從商儀后背滲了出來,打濕了白袍衣衫。
這十年來。
江寧世子盛名之廣,冠蓋大褚。
赤龍氣運,天命之子,江寧謝氏未來扛鼎之人…
諸如此類的贊譽,商儀聽了不知多少。
可在看到“崇龕”神念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陣寒意自心湖之中升起,原來這些年的盛名和夸贊,盡皆都是交易,是經營。
可憐可笑。
自己堂堂玉清齋主親傳弟子…
竟然不知!
江寧謝氏竟然與道門有如此之深的聯系!
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為何龍文大陣,謝真被自己誤解,卻不在眾人面前辯駁的緣故。
事關如此重大。
謝玄衣但凡抖出“崇龕”,此事該如何收場?
如今商儀只覺得荒唐。
別說方航了。
或許她連生養自己數十年的“道門”,都根本不了解!
“謝真山主。此事算是商儀,算是玉清齋,欠您的天大人情。”
商儀深吸一口氣,她雙手抱拳,沉聲傳音道:“若能成功脫困,這枚竹簡內容,我會一五一十,向師門匯報。”
“商姑娘,這枚竹簡,看完之后,便毀去吧。”
謝玄衣平靜道:“這種東西,對你而言,留著只是禍害。謝某勸你返回道門,千萬守口如瓶,若真放心不下,便只告知你師尊一人,她若不信,便當一切沒發生過。”
商儀意味深長望著眼前黑衣少年。
她緩緩點頭,此后不再多言,就此馭劍離去。
黃沙翻飛。
謝玄衣馭氣來到敖嬰所在之處。
果不其然,妖女此刻神色頗有怨念,這張絕美面容,籠罩著淡淡一層怒意。
雖然簽了魂誓。
但二人并非主仆。
敖嬰性子直,直接出言嘲諷:“謝大山主,好大本事…這就是你的手段?你真就不怕我下個月便死在崇龕真人手下?”
“崇龕速度沒那么快。”
謝玄衣淡定道:“北渡豈是易事,這等級別的大真人,真身北渡,被任何一位大尊發現,都有隕落之災。”
當年飲鴆之戰,他師尊趙純陽,北渡伐妖,追殺大尊途中,順手殺了不少妖修。
但這可是趙純陽!
這世上有幾個猛人,敢以真身北渡?
一旦被妖國大尊群起攻之,陷入層層本命洞天圍攻之中,當世沒有一人,能說自己絕對脫困!
至于崇龕,這位道門老二,自是無法與純陽師尊相比。
“這叫什么話?”
敖嬰咬牙切齒道:“他北渡不易,所以你就把我供出來了?”
“謝嵊之死,總要落在某人頭上。你替我擋災,便也算是替自己積德。”
謝玄衣輕笑一聲。
他能想到,返回大褚之后,會有多少麻煩。
這次北狩死了許多人。
方航之死,無論有沒有證據,太上齋都會算在自己頭上。
這樁麻煩,謝玄衣并不在意。
相比之下,還是謝嵊之死,更加讓人頭疼。
不過有了商儀,以及剛剛送出的那枚竹簡,謝玄衣有很大把握,可以將這樁麻煩,摘出身外。
“呸。”
敖嬰并不領情,怒罵道:“我替你積德,誰替我積德?”
崇龕大真人,可是一個暴脾氣。
她不清楚,這赤龍氣運,到底對崇龕而言意味著什么…
若是這位大真人肉身北渡。
她該怎么逃?
“返回妖國之后,你便尋一處山清水秀的清凈之地。”
謝玄衣單手握拳,于唇前放置,輕輕咳嗽一聲,正色說道:“洞天圓滿,龍血增補,又有赤龍氣運進腹。凝練道則,最多只要三五個月,若是順利,即便突破妖尊,可能也只需一年。”
一年。
對修行者而言很短。
篪渾道人在洞天圓滿這一步上,便卡了整整十年。
“這一年,我替你盯緊道門。”
謝玄衣正色說道:“若是崇龕大真人真身提前離開大褚,我第一時間以‘蓮花令’通知你。放心,我道門內有眼目,可以知曉崇龕動向。”
“這有何用?”
敖嬰怔了怔:“他來了,你還有辦法讓我逃掉不成?”
“自然…是沒有的。”
“陽神之境的神通,區區一位洞天境,能如何招架?若一年之內,他動身北上,你即便施盡手段,也絕無生機。”
謝玄衣幽幽道:“敖姑娘,先前讓你挑的山清水秀之地,便可作為一片上好的長眠之陵。”
“好好好…”
敖嬰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堂堂謝玄衣也會說這般冷笑話。”
謝玄衣罕見笑了笑。
“放心。逗你玩的。”
敖嬰收斂笑意,認真開口道:“其實我不怕崇龕北渡。一年之內,他若真身北上,我也有辦法逃過一劫…只不過你得答應我,若他當真動身離開道門,你須得知會一聲,你當真在道門認識人?那人靠譜嗎?你認識幾個?”
“靠譜。當然靠譜。”
謝玄衣也漸漸收斂了笑意。
他忽然有些感慨,若是放在十年前,提起道門,他大概只有唐鳳書一位“朋友”,其實二人都算不上朋友。
道門劍宮相爭。
二人也一并相爭。
當年打的不可開交,除了彼此爭斗,也彼此欣賞。
說是朋友,不如說更多是對手。
可如今。
道門之內,他可以信得過的,便不再只是一人。
不再只有唐鳳書。
還有一位。
鄧白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