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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離別

  沙塵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謝玄衣的話,商儀無從回答。

  先前那番擔保之言,已讓她顏面掃地。

  道門之所以“淪落”至此,其實原因很簡單。

  道門太大,即便大真人看管嚴格,也無法約束所有人。

  如此龐大一座宗門,香火綿延千年之久,七齋傳人行走天下,開枝散葉,如何能讓座下人人盡皆愛惜羽毛,珍重道統?

  “謝山主,是我錯了。”

  片刻后,商儀神色黯然,低頭服輸:“煙邪神念行奪舍之事,實在出乎意料…小女子先前并不知情。但這些道門弟子,本心不壞,懇請謝山主劍下留情,莫要再造殺孽。若是有事需要商儀,只管開口,小女子定會滿足。”

  謝玄衣心湖之中,響起了極輕的一聲嗤笑。

  遠天坐在飛沙中的敖嬰,把玩著蓮花令,試著傳遞心聲。

  “謝玄衣,道門這些修士,高高在上,裝腔作勢,這般姿態,你當真看得慣?”

  這妖女看熱鬧不嫌事大,笑瞇瞇出餿主意:“這姓商的表面上信誓旦旦,說是予與欲求,要我看吶,她要真那么誠心,你不如將其收下,當做洗腳婢得了。”

  謝玄衣一陣沉默。

  他算是看明白了。

  這敖嬰要是在大褚王朝出生,大概率也是在南疆邪宗之中修行得道的那種妖士。

  “我本就為截殺煙邪而來,煙邪殘念已死,自是不會再次出劍。”

  謝玄衣輕輕揮袖。

  無數劍氣,重新墜入黃沙之中。

  陣陣殺念,搖晃散去。

  此言一出。

  商儀大大松了口氣。

  她知道謝真為人,此人雖然殺性極大,但言出必行。

  看來太上齋這些弟子,算是“逃過一劫”了。

  “謝山主,謝兄…”

  便在此時。

  宇文重輕輕咳嗽兩聲,踏步上前,放低姿態問道:“此地風沙甚大,不知接下來是否順路,可否方便捎帶一程?”

  謝玄衣聽聞此言。

  他眼中帶著戲謔之意,望向那位太上齋二師兄。

  此刻齊羽換了一副態度。

  他默默捂著滾燙面頰,垂下頭來,不敢與之對視。

  如今。

  他也知道,謝真態度決定了太上齋這些師弟們的去處。

  “不方便。”

  謝玄衣搖了搖頭,直截了當拒絕。

  他面無表情說道:“謝某先前說的是,若爾等愿意低頭,自行接受震魂,可以護送一程。”

  自愿接受震魂。

  和被迫震魂,是兩個概念。

  謝玄衣懸列劍陣,以神魂之術,強行逼迫煙邪殘念現身…都是需要消耗元氣,以及神念的。

  “好罷…”

  宇文重輕嘆一聲,苦笑道:“無論如何,還是多謝謝兄贈予的竹簡。”

  這一行走來,如此順利,還要多虧那枚竹簡。

  四處都有鐵騎。

  按照謝玄衣所贈方法,進行避退,兩宗人馬才能如此快速,推進到大月國核心腹地。

  如今他只希望,能夠快速去往武宗所在之處,完成匯合。

  謝真拒絕了圣子請求。

  那些乾天宮弟子,紛紛露出失望之色。

  看得出來。

  謝真的敵意,僅僅是針對太上齋。

  這次煙邪殘念,不僅害了一位乾天宮弟子,還讓他們吃了個啞巴虧。

  “時間不多了。”

  宇文重仰起頭來,神色凝重,這座秘境不知發生了什么,似乎是要崩塌了。

  四面八方,風沙滾滾,鐵騎之聲越來越近。

  要抓緊時間離去。

  他臨行之前,沒忘對謝玄衣抱拳行了一禮。

  謝玄衣再次點點頭,一如先前見面。

  兩撥人馬就此啟程。

  就當擦肩而過之際,謝玄衣忽然開口,叫住了玉清齋商儀。

  “商姑娘,請留步。”

  商儀身軀一頓,面容驀然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先前的擔保之言。

  謝真不提,她便以為,就此過去了…

  此刻謝真喊住她,讓她心弦重新緊繃起來。

  修行者講究“念頭通達”,但凡是天驕妖孽,都不會輕易立誓,即便是那些不曾蘊含神魂之力的誓言,依舊會墜入心湖之中…若是自詡正道之人,未曾完誓,便要時時刻刻,受此心念影響,無法保持純粹心境。

  商儀小心翼翼開口:“小謝山主?”

  “放心。我對商姑娘沒有企圖。”

  謝玄衣淡淡開口。

  這小姑娘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

  有些人,即便罩上再厚的皂紗,也遮不住心中所想。

  商儀有些尷尬。

  唰一聲。

  風沙之中,響起破空之聲,又是一枚竹簡拋了過來,落入她掌心之中。

  商儀怔了怔。

  謝玄衣平靜傳音道:“方航是我殺的。”

  只此一言,便如晴天霹靂,讓商儀腳步微微錯了一下,一旁隨行已然踏上飛劍的太上齋弟子們,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們隔著皂紗,也看不清商儀神情。

  “果然…是你。”

  商儀眼神復雜起來。

  龍文大陣分別不久,方航魂燈便就此熄滅。

  在那時候,她心中便已猜測,方航之死,與謝真有莫大關系。

  只是。

  猜測終歸是猜測。

  沒有證據,便當不了真。

  她默默攥住竹簡,沒有第一時間以神念探查,而是聲音沙啞問道:“你既如此做了,何必與我去說?”

  這是要加深仇恨么?

  還是要故意挑起劍宮與道門的大戰?

  “謝某殺人,從未不敢承認。”

  謝玄衣神色如常:“方航想要殺我,但可惜技不如人,所以被我所殺。修行界的規矩向來如此,人若殺我,我則殺之,這很合理。”

  商儀本想替方航辯駁。

  她與這位太上齋道子,從小一同拜入師門,修行習劍,算得上是半個青梅竹馬。

  方航為人一直被師門長輩夸贊。

  純良,中正,守矩,有道門風骨。

  按理來說。

  兩方對弈,她應該毫不猶豫,站在方航這邊…可龍文大陣所經歷的事情,以及剛剛的“打臉”,讓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或許,她從來就不了解方航。

  師門三申五令,此次北狩,不許與煙邪見面,偏偏方航要去。

  若是方航當真守矩,怎會如此?

  “所以…”

  商儀輕嘆一聲,忍不住問道:“龍文大陣那里,謝嵊之死,也與謝山主無關?”

  “因果二字,哪怕退避萬尺,也會有所沾染。”

  謝玄衣輕笑一聲:“謝嵊就死在我面前,怎會與我無關?只不過不是謝某殺的他,而是他意圖自盡,將這盆臟水,潑到大穗劍宮身上。”

  這番話。

  若是先前說,商儀絕不會信。

  可現在,她有些動搖了。

  “謝嵊自盡未絕,傳音先出。”

  謝玄衣淡淡道:“最終,是妖族龍女看不下去了,她動的手,殺了謝嵊,奪了赤龍。這段影像,便在竹簡之中,你可以將其帶回道門,送至師尊舒寧手上,由她進行定奪。若是你們當真把謝嵊當做道門中人,大可以去妖國找‘敖嬰’復仇。”

  數里外看戲的敖嬰,此刻驚呆了下巴。

  她憤怒傳音道:“謝玄衣,伱也太不當人了吧?”

  自己身在妖國,所以就拉出來背鍋?

  萬一崇龕大真人,真要以真身北渡,她該怎么招架?

  商儀抿了抿嘴唇。

  她以神念掠入竹簡之中,看到了龍文大陣中的“部分真相”。

  謝玄衣當然不會將完整影像,盡數放出。

  不過。

  他刻意留了個心眼,將謝嵊死后,崇龕黑袍浮現而出的畫面,露出了一小段。

  商儀很敏銳。

  這竹簡最后一幕,轉瞬即逝,但她卻看到了熟悉的“長輩”身影。

  “這是…”

  商儀瞳孔收縮。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

  但她依舊看出來了,這是道門大真人“崇龕”的神念殘影!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謝真。

  等等…

  崇龕大真人的神念,為何會在謝嵊體內?為何在江寧世子死后,會從洞天之中冒出?

  一剎。

  冷汗便從商儀后背滲了出來,打濕了白袍衣衫。

  這十年來。

  江寧世子盛名之廣,冠蓋大褚。

  赤龍氣運,天命之子,江寧謝氏未來扛鼎之人…

  諸如此類的贊譽,商儀聽了不知多少。

  可在看到“崇龕”神念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陣寒意自心湖之中升起,原來這些年的盛名和夸贊,盡皆都是交易,是經營。

  可憐可笑。

  自己堂堂玉清齋主親傳弟子…

  竟然不知!

  江寧謝氏竟然與道門有如此之深的聯系!

  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為何龍文大陣,謝真被自己誤解,卻不在眾人面前辯駁的緣故。

  事關如此重大。

  謝玄衣但凡抖出“崇龕”,此事該如何收場?

  如今商儀只覺得荒唐。

  別說方航了。

  或許她連生養自己數十年的“道門”,都根本不了解!

  “謝真山主。此事算是商儀,算是玉清齋,欠您的天大人情。”

  商儀深吸一口氣,她雙手抱拳,沉聲傳音道:“若能成功脫困,這枚竹簡內容,我會一五一十,向師門匯報。”

  “商姑娘,這枚竹簡,看完之后,便毀去吧。”

  謝玄衣平靜道:“這種東西,對你而言,留著只是禍害。謝某勸你返回道門,千萬守口如瓶,若真放心不下,便只告知你師尊一人,她若不信,便當一切沒發生過。”

  商儀意味深長望著眼前黑衣少年。

  她緩緩點頭,此后不再多言,就此馭劍離去。

  黃沙翻飛。

  謝玄衣馭氣來到敖嬰所在之處。

  果不其然,妖女此刻神色頗有怨念,這張絕美面容,籠罩著淡淡一層怒意。

  雖然簽了魂誓。

  但二人并非主仆。

  敖嬰性子直,直接出言嘲諷:“謝大山主,好大本事…這就是你的手段?你真就不怕我下個月便死在崇龕真人手下?”

  “崇龕速度沒那么快。”

  謝玄衣淡定道:“北渡豈是易事,這等級別的大真人,真身北渡,被任何一位大尊發現,都有隕落之災。”

  當年飲鴆之戰,他師尊趙純陽,北渡伐妖,追殺大尊途中,順手殺了不少妖修。

  但這可是趙純陽!

  這世上有幾個猛人,敢以真身北渡?

  一旦被妖國大尊群起攻之,陷入層層本命洞天圍攻之中,當世沒有一人,能說自己絕對脫困!

  至于崇龕,這位道門老二,自是無法與純陽師尊相比。

  “這叫什么話?”

  敖嬰咬牙切齒道:“他北渡不易,所以你就把我供出來了?”

  “謝嵊之死,總要落在某人頭上。你替我擋災,便也算是替自己積德。”

  謝玄衣輕笑一聲。

  他能想到,返回大褚之后,會有多少麻煩。

  這次北狩死了許多人。

  方航之死,無論有沒有證據,太上齋都會算在自己頭上。

  這樁麻煩,謝玄衣并不在意。

  相比之下,還是謝嵊之死,更加讓人頭疼。

  不過有了商儀,以及剛剛送出的那枚竹簡,謝玄衣有很大把握,可以將這樁麻煩,摘出身外。

  “呸。”

  敖嬰并不領情,怒罵道:“我替你積德,誰替我積德?”

  崇龕大真人,可是一個暴脾氣。

  她不清楚,這赤龍氣運,到底對崇龕而言意味著什么…

  若是這位大真人肉身北渡。

  她該怎么逃?

  “返回妖國之后,你便尋一處山清水秀的清凈之地。”

  謝玄衣單手握拳,于唇前放置,輕輕咳嗽一聲,正色說道:“洞天圓滿,龍血增補,又有赤龍氣運進腹。凝練道則,最多只要三五個月,若是順利,即便突破妖尊,可能也只需一年。”

  一年。

  對修行者而言很短。

  篪渾道人在洞天圓滿這一步上,便卡了整整十年。

  “這一年,我替你盯緊道門。”

  謝玄衣正色說道:“若是崇龕大真人真身提前離開大褚,我第一時間以‘蓮花令’通知你。放心,我道門內有眼目,可以知曉崇龕動向。”

  “這有何用?”

  敖嬰怔了怔:“他來了,你還有辦法讓我逃掉不成?”

  “自然…是沒有的。”

  “陽神之境的神通,區區一位洞天境,能如何招架?若一年之內,他動身北上,你即便施盡手段,也絕無生機。”

  謝玄衣幽幽道:“敖姑娘,先前讓你挑的山清水秀之地,便可作為一片上好的長眠之陵。”

  “好好好…”

  敖嬰皮笑肉不笑道:“原來堂堂謝玄衣也會說這般冷笑話。”

  謝玄衣罕見笑了笑。

  “放心。逗你玩的。”

  敖嬰收斂笑意,認真開口道:“其實我不怕崇龕北渡。一年之內,他若真身北上,我也有辦法逃過一劫…只不過你得答應我,若他當真動身離開道門,你須得知會一聲,你當真在道門認識人?那人靠譜嗎?你認識幾個?”

  “靠譜。當然靠譜。”

  謝玄衣也漸漸收斂了笑意。

  他忽然有些感慨,若是放在十年前,提起道門,他大概只有唐鳳書一位“朋友”,其實二人都算不上朋友。

  道門劍宮相爭。

  二人也一并相爭。

  當年打的不可開交,除了彼此爭斗,也彼此欣賞。

  說是朋友,不如說更多是對手。

  可如今。

  道門之內,他可以信得過的,便不再只是一人。

  不再只有唐鳳書。

  還有一位。

  鄧白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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