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頂崩塌,白紙如雪,火燒流云向著四面八方擴散。
一縷縷青芒,卻是在少女掌心匯聚。
最終,匯成一尾游魚。
“神明果…”
謝玄衣的目光有些復雜。
這尾游魚,正是他當年在雪山驚鴻一瞥之時所看到的東西,虛空之中罡氣纏繞,隱隱散發著芬芳香氣。
但仔細看去,便會發現。
這罡氣內部。
并不是真孕育出了“神明”,而是由絲絲縷縷的青燦道則組成!
這是一枚由如意道則凝聚的神明果,與天地自然萌生的果實并不相同…如意道則可以擬造這世上的許多東西,亓帝的大道由人心所生,向心海而行,如意如意,盡可如人心意。
只可惜,道則凝聚之物,總歸是人為締造。
這枚果實,沒有機會“大成”。
更不可能誕生意識,自行悟道。
不過當年謝玄衣若是服下,亦可了卻遺憾,塑造神胎,開辟第二條路。
謝玄衣并沒有收下這青燦道則凝聚的神明果。
他抬起頭來,輕聲問道:“這枚果實…我如今不需要了,可以讓其重新化為如意道則么?”
這一問,使得青鯉微微一怔。
祂皺起眉頭,看著眼前少年。
“可以自然是可以。”
青鯉緩緩道:“你還有其他心愿?”
千年輪回,千年鏖戰。
青鯉的神海其實也受了不少傷害…對于眼前少年的請求,祂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少年改變了主意,有了其他想要的東西,亦或者是有了更大的欲望。
“晚輩有一個妄念。”
謝玄衣注視著無數圣光籠罩匯聚的女子。
萬千華光,垂降此間。
天地大道,敲響鐘聲,大月國秘境與雪山外部的通道在此刻徹底被打通,外部世界的大道鐵律也在此降臨…這一次,謝玄衣看得很清楚,這些大道如烈日一般灼燒著女子青衫,在她法身之上,灼燙出陣陣青煙!
這片人間,不許她久留。
他先前的猜測沒錯。
青鯉…在遭受這片天地的排擠!
“說吧,我還剩最后半柱香的時間。”
雖然時間不多,但青鯉依舊心平氣和。
她望著這少年的目光,帶著三分憐憫。
她自然看得出來。
這“少年”身上有不少造化,神魂修行相當扎實,距離陽神僅有一線之隔,無論是根骨還是資質,都是上上之數…算是一個極好極好的苗子。千年輪回,她度過了不同的人生,雖然小啞女這一世十分短暫,但她卻擁有了一段寶貴的回憶。
小啞女和謝玄衣關系不錯。
她不介意在最后的彌留之際,指點一二。
修行路長。
倘若因為“如意道則”的造化,放大妄念,就此誤入歧途,便可惜了。
“前輩。”
謝玄衣停頓了一息,他并沒有著急提出要求,而是先行問道:“您…是不是不屬于這個時代?”
青鯉有些意外。
她笑了笑,道:“人間悠悠,千載已過。我如今即將歸去,自然不屬于這個時代。”
“我想說的是…一千年前的亓帝時代…”
謝玄衣伸手指了指身下那座因為大戰,而裸露于地表的大月皇宮。
原本華美的皇宮幾乎盡數崩塌。
唯獨那座位于中央的獻祭高臺,依舊完好。
這便是亓帝舉國之力修建的“登仙臺”,亦是“斬龍臺”!
九百萬生靈,因它遭劫。
自踏入大月以來。
謝玄衣便始終覺得,有些地方不對。
舉國滅龍。
一千年前,元氣枯竭,龍凰消失,這個世界迎來了最后的“黃金盛世”。
妄向登仙的亓帝…
究竟是從哪里,拘來的這條“真龍”?
兩位天人交戰,場面固然震撼。
可打得再如火如荼…也不至于整座大月國,陷入雪山地底,無法重見天日。
那包裹大月國的黑煞,顯然是有人故意掌控。
隨著大戰落幕,天地大道的垂降。
謝玄衣心中的困惑,逐漸解開,他心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青鯉,根本就不屬于亓帝的時代。
她從更遙遠的過去而來。
這就是千年輪回,青鯉轉世,始終追尋自己過往的原因…
被亓帝獻祭的大月國生靈,是無根浮萍。
青鯉,更是。
無鄉可歸,無家可回。
“謝玄衣,你想知道當年的故事?”
看著眼前少年,青鯉只是輕輕一笑,她抬首望著天頂大日,黑煞散去,雪屑翻飛,大道如青天,欲要將她焚為灰燼。
不成真仙,不得逍遙。
青鯉衣衫在烈日光潮之下燃燒。
她伸出一枚雪白手掌,輕輕在虛空之中撈了撈,虛空蕩漾,這大月國千年沉淪,黑色煞氣包裹籠罩,化為天幕,將這座古國鎮壓了一千年,此刻亓帝身死,黑煞也隨之消弭,重回虛空之中。
青鯉摘下一縷煞氣,在謝玄衣面前攤開掌心。
謝玄衣沒有猶豫,伸手接過。
大月國破碎的千年畫面,便自“黑煞”之中擴散開來。
誰是歷史長河最漫長的守望者?
或許是一片葉,一粒石,一滴水…
但無論如何,不可能是人。
人會死。
但山石不會。
大月國這一千年的“注視者”,便是籠罩天頂的黑煞。
謝玄衣接過青鯉遞來的煞氣,進入了一場極其逼真的幻夢之中。
他仿佛來到了一千年前的雪山上空,化為了一縷自由自在的風,彼時的大月國尚未淪陷坍塌,位于北境雪山深處,群山環繞,風景秀麗,因為歷代國主都精通陣法之故,這座古國一直避世,幾乎不與外界往來。
大月國,本該一直如此。
直到亓帝的出現,打破了這座古國的平靜——
亓帝有雄才大略,有驚世之能,更有滔天本領,年紀輕輕,便成就了陽神之境!
有這樣的一位國主,乃是大月國的幸事。
亓帝年輕之時,東征西戰,帶著大月國鐵騎,在元氣枯竭的時代,打下了赫赫威名,大月國所占據的地界,本是妖族覬覦之地…因為亓帝的存在,這些妖族大尊退避三舍,不敢有所冒犯。
如意道則,更是頂級大道。
大月國本來貧瘠,但因為亓帝的“大道”之故,這座貧瘠之國,曾一度迎來千載難逢的盛世。
只可惜。
亓帝太聰明,太強大。
陽神之境,無數絕頂天才需要耗費一生,才能抵達此境山巔。
亓帝用了不到百年,便站在山巔最高峰。
站得越高,看得越遠。
野心越大,便越瘋狂。
登臨絕頂之后,亓帝對大月國的古陣,進行了改動。
不過亓帝所做的改動…并不是要打開束縛大月國的枷鎖,讓大月鐵騎徹底走向外面天下。
正相反。
他徹底鎖死了大陣,讓大月國的所有人,都無法外出。
因為“如意道則”的緣故,大月國內的資源,不必依靠外界,亓帝鎖死陣法之后,便開始了自己的計劃…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大月國陷入地底!
這么做的原因,很簡單。
他這一生,波瀾壯闊,想要做的事情,幾乎都已經做到了。
如今,只剩下一件。
那便是在錯誤的時代,完成登仙的壯舉!
這壯舉的第一步,便是把陣法鎖死,然后將大月國,納入自己的如意洞天之中…
而后。
用如意大道,替換天道!
最終,以“偷天換日”的手段,達成登仙所需要的一切條件,等到自身大道,可以與天道抗衡,便可以重見天日,與日月爭輝,與天地同壽!
可是想要登仙,僅僅憑借自己座下的九百萬生靈性命,還不夠!
至少,還需要一條“純血龍裔”,最好是“真龍”!
這其實是一個很荒唐的事情。
亓帝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元氣已經開始枯竭。
龍裔極其罕見,純血龍裔更是千載難逢…至于真龍,更是無稽之談,若是能夠降服真龍,又何必登仙?
傳說中真龍降世,哪怕只是剛剛出生,因為血脈之故,便具備“陽神”境的實力。
之后年歲漸長,只要渡過輪回劫,便可與真仙匹敵。
困住亓帝的。
其實是找尋“真龍”這一步。
但…這并沒有難倒他。
亓帝的確是一個不世之才,他想到了自己所修行的“如意大道”…并且制定了一個極其瘋狂的計劃。
人心如水,可托如意之船。
他要用九百萬子民的性命,加上一座刻滿如意道紋的獻祭高臺,以大道宏愿之力,強行“拘”來一條真龍幼崽,來滿足登仙的最后一條要求,斬殺真龍,以此填補足夠的氣運!
于是…
就有了后面勞民傷財,修筑高臺的暴戾之舉。
自那一刻起。
亓帝,便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伴隨著高臺鑄成,大典開啟,這個徹底瘋癲的男人,登上了龍臺最高處,以如意道則,引動風雷,最終迎來了“真龍”的降臨。
唯一的變數。
便是亓帝低估了“真龍”的實力。
哪怕只是這條真龍尚未成年,所爆發出的戰力,也遠遠超出了他的預估,舉國之力剿殺…最后竟也是落了個失敗告終的結局。
大月國因他而興,也因他而亡。
成也如意道則,敗也如意道則。
黑煞如煙,裊裊散去。
謝玄衣神色復雜,睜開雙眼,得益于青鯉的天人手段,看完這段漫長歷史,竟然只是過去了十數息。
“這就是大月國的故事。”
青鯉笑了笑,道:“如何?”
謝玄衣輕嘆一聲,沉浸在這悲哀的過往之中,低聲喃喃:“所以…我猜得沒錯…”
青鯉,不是屬于這個時代的生靈。
祂是被如意大道,強行拘入大月國的“祭品”。
正因如此。
哪怕贏下這場大戰,青鯉也要歸去。
因為,祂本就不屬于這里。
大月國重見天日,她便要魂飛魄散。
“你猜得沒錯。”
青鯉點了點頭:“我來自…很遙遠的過去。”
怪不得。
大月國皇宮王座枯坐的那道身影,散發著如此濃郁的孤獨。
謝玄衣望向陸鈺真。
那個被真龍道則,排除在外的白袍道人,此刻正百無聊賴,盤膝坐在白紙云蒲之上,托腮等待著二人談話的結束…陸道主雖然被法則屏在外部,看不見內里絲毫,但此刻卻仿佛心有感應一般,笑瞇瞇對著謝玄衣所在方向,點了點頭,還挑了挑眉。
謝玄衣皺起眉頭。
若記得沒錯,先前詢問陸鈺真身世之時,他對自己賣了個關子,說是看完這場伐龍之戰,便能猜到一二。
“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類似的氣息。”
青鯉也望向陸道主。
祂緩緩說道:“這是一個很古怪的人,他應該也不屬于這個時代。”
從北海陵,到大月國。
謝玄衣能夠感到,陸鈺真似乎在這個世界已經行走了很多年。
不屬于這個時代?
似乎,也只有這個說法,才能夠解釋紙人道為何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將南疆平定征服。
“時間不多了。”
青鯉轉回話題,祂的衣衫羽化了一半,真龍法身,則是虛化成了淡淡的青煙。
“你想好了這如意道則,該如何使用了么?”
“你的妄念…是什么?”
她伸出手掌,那被囚在掌心的如意游魚,不止一次想要掙脫束縛,重回天地,卻一次次被真龍道則攔下。
“我曾認識一位凰血后裔,為了躲避神魂封禁,將自身魂魄,一分為二。”
謝玄衣輕聲道:“神魂封禁…只認本體…”
“投機取巧,但卻可行。”
這話只說到一半,青鯉便明白了謝玄衣的意思。
祂望向眼前黑衫少年,嘆息開口:“你想要以如意道則之力,許愿讓‘她’留在這個人間?”
“不錯,這就是我的‘妄念’。”
謝玄衣抬起頭來,神色堅定,“哪怕只剩一縷魂魄,至少也不算就此消弭…”
他已經見了太多大月國生靈歸去的畫面。
倘若動用這份如意道則,可以保住小啞女…
那么神明果,不要也罷。
“生滅之道,乃是這人間,這天下,至高的鐵律,無法忤逆,不可挑釁。”
青鯉搖了搖頭。
祂無奈說道:“倘若如意道則,可以留住逝去之人,那么亓帝又怎會付出如此慘痛代價…勢必要嘗試登仙?”
謝玄衣仍然不死心。
他取出眉心的那滴不死泉。
氤氳水汽,凝聚在掌心。
正好與那位游魚,形成鮮明對比。
如意道則,雖被真龍囚禁,但卻拼命想要向著謝玄衣的掌心不死泉躍去…
謝玄衣一字一句,認真問道。
“倘若,再加上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