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鈺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紙人道的存在,本身就是極不合理的一件事。
短短十年,發家起跡,在群魔亂舞的南疆地界,硬生生壓過了根基深厚的三大宗一頭,陸道主甚至未現真身,便逼得三大宗宗主暗中聯手。
這樣的人,豈會當真無所求?
這世上固然有人,千金難買樂意。
但陸鈺真在大月國布的這場局,若沒有一丁點私心…謝玄衣不信。
“你應當清楚,要不了多久,大褚皇室便會發動南疆蕩魔。”
謝玄衣平靜道:“如若道門,劍宮一齊響應,要不了多久,紙人道就會被連根拔起。”
“是。”
陸鈺真笑了笑。
這一點不可否認。
紙人道的歷史,短的可憐。
即便在南疆混得風生水起,也完全無法與道門這種龐然大物相提比論。
“你難道就不在乎?”
謝玄衣挑了挑眉。
陸鈺真隱世多年,從未在世人面前展露手段。
如今,在大月國救下眾人,甚至施展“洞天法相”與孔雀大尊對抗…
這其實是一筆虧本買賣。
這家伙,和孔雀大尊商談之時,可不像是愿意吃虧的人。
“其實我并不在乎‘南疆蕩魔’,救下這些人,也純粹是看在你的面子。”
陸鈺真淡淡道:“我知道,即便我說真話,你也不會相信…不過沒關系,我也不在乎你信不信。你姑且認為,我這么做,是能攫取一些利益的,此次北狩結束,我手中總歸會多出一些籌碼。”
謝玄衣忽然想起了消失的那三位監船主考!
鳩王爺追殺他們三人,來至大月國。
可如今。
整個大月國搜遍,也不見那三位監船主考的身影。
“伱扣押了大褚的‘陰神監考’。”
謝玄衣瞇起雙眼,緩緩道:“你準備拿這個當籌碼?”
“你太高估他們,太低估我了。”
陸鈺真笑道:“這么多年,你還看不清楚么?但凡能在大褚王朝坐穩高位者,哪一個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連割袍斷臂的勇氣都沒,早就被血洗清算了…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區區三個陰神,不過有些許分量罷了…單憑他們三位,想成為博弈廝殺時的籌碼,還遠遠不夠。”
這一番話,倒是給了謝玄衣不少信息。
首先有一點可以確認。
三位監船主考,就在陸鈺真手中!
正當謝玄衣準備繼續開口之時。
“嗡…”
謝玄衣腰間訊令,忽然震顫了一下。
原來是兩位陽神大戰所掀起的余波震蕩,擊碎了鳩王爺對附近地界的陣紋封禁,此刻神魂傳音便不再受到限制。
“小謝公子,你還好嗎?現在情況緊急,你千萬小心…”
謝玄衣取出訊令,微微瞥了一眼。
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元苡的消息。
小妮子把云船上發生的事情,完完整整說了一遍。
此次北狩遭遇截殺,性質極其惡劣,大褚高層正在嚴查…各方修士都會接受寶器秘術的神魂洗滌,以此還原大月國秘境內的真相。
她語氣焦急,告訴謝真不要輕易返回大褚。
此次北狩,人族損失慘重…武謫仙出手之后,謝嵊,方航,秦萬煬并沒有返回云船,并且命牌破碎,這三人的死在大褚引起了雷霆震動。
江寧謝氏,太上齋,秦家,都是一等一的大世家,大勢力!
元苡聽聞風聲,便連忙將消息送入謝真這邊。
她擔心謝真返回大褚,就被殺個“措手不及”。
謝玄衣看到之后,心底有暖流拂過。
他輕輕嘆了一聲。
北海陵這一救,讓他與百花谷結下善緣,這元苡姑娘倒真是處處掛念…如今時刻給他傳訊,只怕是會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元姑娘,勿念。謝某有脫身之法。”
謝玄衣傳出這訊令之后。
陸鈺真調侃道:“嘖嘖,若是沒猜錯,想必是百花谷那個小姑娘的消息吧?她倒是對你念念不忘啊。謝玄衣,你當真是一個禍害,前世害了姜妙音,如今又要禍害元苡。想來還有那個什么鄧白漪,也不知有幾人會因你遭受牽連。”
謝玄衣面無表情道:“元苡與此事無關,我自不會讓她受到牽連。”
“這世上因果難斷,紅塵難斬。”
陸鈺真瞥了眼遠處飛離的云船,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感慨說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的…你姑且只當我是說笑罷了。”
“這場大戰重要,你且注意留心。”
陸道主正色說道:“兩位陽神對決,本就相當罕見,如今這場大戰,三分得益于北海陵倒開,自大世氣運倒流之后,妖國與人族之間的矛盾也日益銳利…這場陽神大尊之戰,想來只是開始。要不了多久,兩邊還會有第二場,第三場。屆時可就不是今日點到為止這般溫和了。”
談話之間,遠天之上,這場對捉大戰,愈發激烈。
武謫仙的陽神金身,幾近撐天,將四周雪山都壓于身下,漫天流云纏在腰間。
孔雀大尊的真身法相,同樣威勢煊赫,五彩大道化為綢緞,將武謫仙陽神金身寸寸纏住。
這兩位陽神各懷心思。
孔雀大尊,純粹只是履約。
而武謫仙,則是要確保大褚云船,順利離開離嵐山。
他需做的首要之事,是保證人族天才,能夠返回北境長城!
這般鏖戰,的確有趣。
兩位身負滔天本領之人,束手束腳,誰都不敢真下狠手。
謝玄衣默默看著兩位頂級大修士的神通對攻。
平寂已久的心湖,忽然輕輕震顫了一下。
謝玄衣前世距離陽神只差一線。
那一世,雖是黃金盛世,他也鬧了個天翻地覆,轟轟烈烈,但歸根結底,并未觸及陽神層面。
距離這層山巔之境的感悟。
謝玄衣始終有所缺失…
大穗劍宮后山洞天里的那些劍氣,固然凌厲,固然有所裨益。
但那畢竟是已死之人的遺留。
真正的強者,便是要從血戰之中挺身而出。
大道果成百戰,金身鑄于血海。
如若二十年前,不是太平之年,而是逢上了“飲鴆之戰”,或者褚離大戰,諸如此類的動蕩,謝玄衣應會更快一步,完成陽神晉升,踏上山巔。
“金身,洞天,術法,神通,大道…”
謝玄衣輕聲呢喃。
這場大戰,兩尊陽神雖有所保留,但各種神通,卻層出不窮。
世人都想求長生。
得證陽神,便有大幾百年壽命。
理論來說,陽神之境,便已脫離凡俗,只可惜各種大道術法,施展出來,便要沾染塵埃,但凡踏足紅塵,便要折損壽命。
當年那場飲鴆之戰。
陽神之境,但凡參與者,必定元氣大傷,哪怕未曾隕落,算算壽命,恐怕也要少活幾個甲子。
此刻。
這場大戰,便是兩位陽神,沾染因果的“俗世”之戰。
武謫仙以這尊金身對敵。
這是謝玄衣親眼所見的,修到最高境界的肉體神胎。
這尊金身,展出三頭六臂,手臂之上,還有新鮮劍氣縈繞殘留…這大概是趙純陽上次踏入皇城所留。
真正的天才強者,即便戰敗,亦能有所感悟。
這些劍氣。
如今成了武謫仙金身的一部分!
另外一邊,孔雀大尊為了“履約”,也為了盡早功成身退,施展出諸多法寶,五彩大道覆蓋天頂,法杖,金剛杵,蓮花座等等法器,將這尊孔雀法相包裹起來,一時之間寶相莊嚴,佛光綻現。
“千年前,妖國也有佛宗立世,傳教。”
陸鈺真輕嘆道:“只可惜,灰飛煙滅,只在須臾之間。據說妖國佛宗破滅,也是留下了不少遺藏。看來這孔雀不僅僅是得了‘墨鴆’的寶藏,還有其他造化。”
謝玄衣不再開口。
在他眼中。
整個世界的聲音好像都消失了,兩位陽神大尊的對弈,占據了全部心神。
武謫仙金身揮出的每一拳。
孔雀大尊祭出的每一條道則。
都在謝玄衣心湖之中重演,定格,倒流…如此反復。
一縷劍氣,正在心湖之中緩緩醞釀。
黑衫翻涌。
謝玄衣站定入神,整個氣息都陷入極靜之中。
玄水洞天蓮花河中的那些造化。
未能給他觸動。
但這一戰…卻是讓他陷入了頓悟之境。
“不愧是千年一見的劍仙之姿,這大道之基,實在離譜。”
“大穗劍宮是修了千年香火,才能等到這么一樁驚世之才啊。”
陸鈺真看著一旁黑衫少年,感慨道:“不過是帶你稍稍看上幾眼陽神交戰,就能入定,待會再看大月國的伐龍之戰,豈不是又要開悟…敢情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多挑些事,多帶你看幾眼神仙打架,就能破境了?若是再給你一甲子,普天之下,誰還是你對手?!”
雖這么說。
但陸道主卻并未打斷謝玄衣參悟。
看到謝玄衣有所感悟,他臉上浮現笑意,反而更甚。
這場大戰,并未持續太久。
大褚云船離開離嵐山界之后,武謫仙便主動收起金身。
他一拳擊碎五彩大道,直接后退。
孔雀大尊見狀,也不追擊。
兩人極有默契拉開距離,而后各自向著南北離去。
嘩啦啦。
大雪翻飛,紙屑也跟著翻飛。
陸道主從本命洞天之中,取出一件雪白大氅,極其貼心地替謝玄衣披上,他背負雙手,就這么極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這場參悟,也沒有持續太久。
半個時辰后。
雪山之上,陷入沉寂的謝玄衣緩緩醒來,他抖了抖肩頭風雪,注意到了這件保暖大氅。
“放心。才過去半個時辰。”
陸鈺真道:“我說得沒錯吧,這一戰稀世罕見。放眼大褚,除了秦祖,便無人比武謫仙的金身神胎造詣更高…你想修行兩條劍道,就必須靠自己,開辟出‘神胎’之路。”
謝玄衣挑了挑眉。
他知道陸鈺真始終在關注自己。
可這家伙簡直就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蟲。
“其實沒有神明果,也能鑄出完美‘神胎’。”
陸鈺真又道:“劍道修士,看重馭器,無論修行哪一條劍道,都要以本命飛劍,凝聚洞天,當做洞天載物,這一點,即便是趙純陽也不能例外…一旦修到陽神之境,本命洞天落定擴散,成為一方洞天福地,飛劍品質的提升,便變得尤其關鍵。你那把沉疴雖然不俗,足夠承載陽神之境的重量,可若再進一步呢?”
謝玄衣怔了怔。
自古以來,大穗劍宮便是如此修行的,本命洞天由本命飛劍坐鎮。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這也是他自玉珠鎮醒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沉疴的緣故。
“武夫沒有洞天,所凝神胎,便是自己。”
陸鈺真仰首望天,這場酣戰之后,天頂落日,夜幕垂降,已有淡淡星光浮現:“據說一千年前,天上星宿,對應人體竅穴,也對應武夫神胎的供奉神位。當真想要成就至高之境,便要享受萬人敬仰,做自己的‘神’!”
這一番話。
在謝玄衣心湖之中,濃墨重彩點了一筆。
他如今兼修兩條大道。
若是本命洞天鑄成,不以飛劍壓陣,而是以…自己的“神胎”壓陣呢?
既有洞天,又有神胎。
洞天之位,神龕之上,所供奉的,不是飛劍。
而是…自己!
“天下大道,盡在天上。”
陸鈺真悠悠道:“可若真想飛升,這天地都要被踩于腳下。天上天下,不過翻掌之間。這道理,試問世人有幾人明白,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這番話,當真是狂妄之言了。
但陸道主,的確有狂妄資格。
那純白圣人法相,赫然是將三教大道,融為一體。
他的野心,絕不只是表面上所展露的這些。
見謝玄衣不答。
陸鈺真笑瞇瞇湊上前去:“是不是覺得不太盡興?要不要我想辦法,把這兩人叫回來,再打一場?”
這番輕佻語氣,換旁人理解,必定當做玩笑。
可這道主的行事風格,始終如此…于是這句話聽起來,又不太像是玩笑。
只可惜。
謝玄衣偏不吃這一套,淡然吩咐道:“行啊,你這就把他們叫回來。我倒是樂意再看一場。”
“你把陽神當家畜呢?還是把我當神仙?”
果不其然,陸鈺真笑呵呵退了一步,道:“說說玩的,我哪有那么大本領,不過你要是想接著看下去,大月國里面還有一場更精彩的。”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倒是想知道,陸鈺真留自己在此,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到目前為止。
他都沒有任何損失,白白得了一樁造化。
“大月國的伐龍之戰,我自是要看的。”
謝玄衣平靜道:“不必你說,我也不會錯過。”
陸鈺真微微側身,隨手撕碎虛空,以元火點燃一扇門戶。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