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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野草春風

  要賭,就賭大的!

  謝玄衣知道,方圓坊在自己身上押了重注。

  他注視著雪主,看到后者的反應之后,更是確信了這一點。

  “小謝山主,想說什么?”

  雪主輕嘆一聲。

  “我不好奇雪姑娘背后的大坊主身份。”

  謝玄衣微笑道:“知曉同為盟友,便已足夠。既然他希望我奪得魁首,未來證道陽神,那么自然應該清楚…種因得因,種果得果這個道理。”

  雪主沉聲道:“小謝山主需要方圓坊做些什么?”

  “此次北狩,兇險難料。”

  謝玄衣輕聲道:“我需要方圓坊為我準備一些物事。”

  他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玉簡。

  雪主怔了怔,神色復雜,接過玉簡。

  上次彩璞城見面,她還不敢確定,謝真是否會和自己合作…如今來看,這是早就等著自己登門了。

  玉簡里都是一些珍稀材料。

  這些大多是用來鑄造陣紋,締造符箓所用。

  “小謝山主還會結陣?”

  雪主收下玉簡,感覺渾身輕松,謝真表態之后,她的任務便也算是完成。

  她最怕的,是方圓坊押注,這份好意,謝真只是心領,并不接受。

  一飲一啄,皆有天定。

  如今謝真主動開口索要這些材料,便算是站在了同一戰線,未來橫掃諸敵,登頂陽神,方圓坊自然也會收到一份巨大的氣運反哺!

  “畢竟在書樓修行。”

  謝玄衣淡淡道:“多少會一些微薄之術。”

  雪主看出了謝真的防備之意,笑著開口:“我的意思是,需要將這些材料直接煉成符箓么?”

  “不必了。”

  謝玄衣搖了搖頭,拒絕了這個好意。

  他知道,在雪主眼中,自己索要這些符箓陣紋材料,很可能是為了應對諸敵。

  但謝玄衣其實是為了“神明果”而要!

  雪山那座洞天秘境,被金剛道則包裹,尋常修行者想要踏入其中,需要承受巨大壓力…那座洞天秘境不知有多少兇險,需要耗費多少符箓陣紋,才能橫渡秘境虛空,抵達最終果實成熟的彼岸!

  “再過十數日,北狩便將開啟。”

  雪主鄭重說道:“這些材料會在北狩之前,準備齊全,由我親自送到您的府上。”

  謝玄衣不再客氣:“那就有勞了。”

  北狩在即,大褚皇城近十年來前所未有的熱鬧。

  大褚四境的宗門,世家,紛紛趕往皇城。

  大世之爭,氣運之爭。

  誰都想在北狩之中,成就功名——

  當年謝玄衣狩得凰血大妖,之后步步高升,斬獲天驕榜首,登頂劍魁,歷歷在目。

  “青州百花谷也會參與此次北狩!”

  “西境乾天宮圣子,也來到皇城了!”

  “道門太上齋的道子,玉清齋的仙子也來了…據說此次北狩,道門七齋來了三齋!”

  “如此來看。”

  “大穗劍修似乎是真有些沒落了,此次北狩,只來了蓮花峰一山,謝真一人…”

  “噓!噤聲!”

  “那謝真是何許暴戾之人,你難道不知道?前些日子,武宗林諭向他問拳,他借機發難,將林家都送入了地牢之中,據說他和元繼謨乃是摯友,曾經是皇城司的暗子,專門為皇族做事…”

  謝玄衣坐在茶樓雅間,微微打開一線木窗,聽著街巷里的傳聞流言,神色有些復雜。

  陳鏡玄坐在對面,聽著這些離譜傳聞,感慨問道:“你不生氣?”

  “生氣?”

  謝玄衣搖了搖頭。

  他淡淡道:“有什么可生氣的?”

  他進入皇城,才多久?

  滿城流言蜚語,已將他描繪得十惡不赦。

  最荒唐的是…他竟然成了元繼謨的摯友。

  “俗世之中,絕大部分人,都只是凡人。”

  陳鏡玄微微垂眸,呢喃說道:“修行者自詡‘仙家’,將凡俗比作‘螻蟻’,其實這個比喻倒也不算夸張…無需陽神陰神,只要修成一座洞天,便是真真正正的仙凡之隔。”

  一位洞天境修士,便可以屠盡一座滿是凡俗的城池。

  鐵騎沖陣,雖然可以將其斬殺…但需要借助大陣,封鎖天地氣機。

  如此一來,便還是仙家斗法。

  “在這座王朝,凡俗之所以能夠‘活著’,便是因為他們能夠提供香火,氣運。”

  陳鏡玄坐在茶樓的最高點,俯視著皇城里的蒼生。

  他的眼神有悲憫,也有不忍。

  “陽神境的晉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若是能夠受萬人敬仰,汲取大量氣運,那么這個晉升過程…就會相對容易許多。”

  游海王想要晉升陽神,選擇了最冷酷鐵血的方式!

  潮祭鯉潮城,強行汲取生靈命數,為自己所用!

  在大褚王朝,這是鐵律所不容的禁忌之事。

  但放在妖國。

  為了晉升大尊,犧牲數萬妖靈生命,實在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弱肉強食,便是這個世界烙刻在每個生靈骨子里的規矩。

  只不過人族,用了無數規則,將這條鐵律保護起來——

  “在皇城的‘至高者’眼中,凡俗是水,他們是船。如果沒有了凡俗,那么他們的統治也就失去了意義。”

  陳鏡玄緩緩道:“如此一來…作為香火,作為江水,凡人能看見的,能聽見的,便也都是‘至高者’希望他們看見,聽見的。”

  “你說了這么多,無非是想說,凡俗皆是愚昧。”

  謝玄衣罕見地耐心聽完這些話,然后給出結論。

  “…凡俗大多愚昧。”

  陳鏡玄搖了搖頭,更正道:“總有特別例子,即便那些天人,開竅修行之前,也只是凡俗一員。”

  “所以你不用擔心,他們今日畏懼你,誹謗你,只是暫時的…”

  小國師俯瞰著這些人,同情地說:“皇城有許多風風雨雨,這些年街巷青石的青苔,都換了一茬又一茬,過些日子,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忘記你。”

  “原來你約我在這見面,只是想安慰我?”

  謝玄衣笑了。

  “書樓這些日子,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煩。”

  陳鏡玄也笑了,道:“很抱歉,未能在前些日子,幫你佐證清白…林家之案和北郡世家的梁子,大概只能等北狩結束之后再來解開。不過那些人也不傻,他們不會被元繼謨平白無故當劍使。”

  “不必對我道歉。”

  謝玄衣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林家之案,我不在乎。書樓愿意給謝某一個身份,謝某便已經感恩戴德了…這種小事,哪里需要你來出面?”

  小國師啞然。

  兩人坐在茶樓的春光里,默默飲著茶水。

  “我還以為,你平日里只會待在書樓。”

  許久之后,謝玄衣主動打破了這份平靜:“先前聽笨…姜大人說,這些年,你幾乎從未離開過書樓半步。”

  “其實從笨虎口中所說的,那些關于我的話,只能信一半。”

  陳鏡玄笑著說道:“畢竟,讓他知道我全部的一切,實在是太可怕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的以上馭下之道。

  姜奇虎在書樓行事,他所看到的,聽到的,大多是陳鏡玄讓他看到的,聽到的。

  這倒不是惡劣的“欺騙”。

  而是他實在太過剛直,容易被秦百煌套話。

  如果陳鏡玄不防著姜奇虎一些,那么要不了多久,皇城就會流行第二本傳記故事,書樓軼事。

  “說什么仙凡有別,其實也是幌子。”

  陳鏡玄感慨道:“這套高高在上的謊言,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問心劫,問道劫,天人劫,哪一劫不是凡俗眾生要渡的劫?修行者一樣有七情六欲,成了監天者,成了新國師,一樣會想要找到‘活著’的意義。”

  謝玄衣挑了挑眉:“所以你也不是一直待在書樓?”

  在他印象中。

  陳鏡玄是一個很“靜”的人,像是一塊堅韌的石頭。

  在一個地方落下,便可以長長久久地扎根。

  “只是為了更好的‘活著’。”

  陳鏡玄笑道:“我喜歡在這個地方,看陽光,看大雨,看風雪。”

  這個樣子,已經過去了十年。

  “那你想過離開皇城嗎?”

  謝玄衣注視著小國師的雙眼,無意間拋出一個問題。

  陳鏡玄沉默數息,搖了搖頭。

  “這世界很大,遠不止一座大褚皇城。”

  謝玄衣輕聲笑了笑:“如果我是你,我應該常出去走走,不僅僅是看這世界,也是看這眾生。除了光風雪雨,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你應該去見的。”

  此言一出。

  茶樓再次陷入靜默。

  這一次,是由陳鏡玄打破平靜。

  “對了…此次請你相見,還有一事。”

  小國師避開了先前謝玄衣所提到的那個話題。

  他笑了笑,抬起袖袍,輕輕一揮。

  桌案之上,多出了一把漆黑狹長的物事。

  這是一把傘。

  不…準確來說,這是一把劍,一把包裹在傘鞘中的劍。

  謝玄衣目光牢牢吸引在傘鞘之上。

  這傘鞘刻著一朵朵漆黑蓮花烙紋,還夾雜著斑駁纖細的霜白雪痕。

  若干年前。

  煉器司秦百煌想要煉制千機傘,當時謝玄衣軟硬兼施,想要逼迫秦百煌給自己煉出一把劍鞘!

  但后者死活不肯答應,此事只能作罷。

  “鏘”的一聲!

  陳鏡玄輕輕按住傘鞘,發力將劍身拔出,展示此劍鋒芒——

  銀亮白芒,頓時照耀整片天地。

  很久沒看到這么令人心神搖曳的劍器了。

  謝玄衣有些恍惚,深吸兩口氣,他心湖才平靜下來,故作懵懂:“這是…?”

  “千機傘還未問世。”

  陳鏡玄柔聲說道:“你師尊當年提了個很好的建議,秦百煌采納了,用劍身作為傘骨,用傘身作為劍鞘。這是煉器司的第一件‘成品’,本該送到蓮花峰,但正好你在皇城,便正好交到你手上。”

  謝玄衣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他看著眼前男人,不知該說什么。

  但小國師只是溫和笑著,將傘與劍,推到面前少年身前。

  謝玄衣看著推到自己面前的傘鞘,劍身。

  他搖了搖頭,道:“無功不受祿。這禮我不能收。”

  上次他收下了眾生相。

  這次。

  陳鏡玄又送來了千機傘改的劍器。

  “此次北狩,總需要一把趁手兵器。”

  小國師苦口婆心說道:“聽說你如今乃是金身境,想必第二條劍道…正需要它。”

  見謝玄衣不為所動。

  小國師長嘆一聲:“放心,不是什么值錢東西。如果你不收,秦百煌不知要送給誰去,煉器司那幫家伙們都是一身臭毛病,鑄出來的東西,要么當寶貝一樣供著,要么當廢鐵丟了。”

  “…你也不希望這把劍,轉頭就被丟到角落里吧?”

  后面這句話,起到了作用。

  謝玄衣面露無奈之色,他僅僅只是注視著眼前的傘,劍。

  還未伸手。

  那傘劍便產生了共鳴。

  這把劍鞘,仿佛已經有了靈智,微微震顫,便將劍器蕩出一片片輕鳴之聲。

  片刻之后。

  謝玄衣終是輕嘆一聲,伸手握住了傘劍。

  “主要是劍鞘珍貴,乃是千機傘雛胚,可隨神念心意變換。”

  小國師見狀笑了,溫聲說道:“我從煉器司那隨意拿了把劍,正好可以合住…這把劍的名字叫做‘野草’,但劍鞘還未起名。”

  謝玄衣搖了搖頭。

  他哪里不知道,陳鏡玄是在騙自己。

  無論是劍,還是劍鞘,都鑄造極其用心,隔著數尺,都能感受到逼仄的鋒芒!

  他握住長劍,插入鞘中。

  拔出,便是連綿不絕的轟鳴。

  這雅間被符箓圍住,依舊蕩出陣陣劍氣長鳴!

  謝玄衣看出來了,這劍鞘的確更貴重些…脫離“野草”,依舊可以合住其他劍器,哪怕是自己的“沉疴”!

  這劍鞘,分明就是為了十年前的自己,專門定做!

  如今,換了一種方式,送到了自己手上。

  小國師笑著問道:“給劍鞘起個名字?”

  謝玄衣猶豫了一下,誠懇推脫:“這不太好吧…謝某不太擅長起名。”

  但在陳鏡玄的再三勸阻之下,實在拗不過。

  謝玄衣陷入沉吟。

  他凝視著劍鞘。

  這劍鞘之上,雕琢著蓮花。

  蓮花之間,又摻雜霜白色的細雪,以及被細雪染白的草葉。

  思忖許久之后,謝玄衣心中有了答案。

  他認真說道:“不如就叫…春風?”

  “真是好…”

  早就準備好了贊許之詞的小國師,臉上笑意頓時僵硬,他神色古怪地看著這把劍鞘,重新端詳了一下,問道:“真是好奇怪的名字,為什么叫春風?”

  這劍鞘上有蓮花,有雪花,有草葉。

  唯獨不見春風。

  謝玄衣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默默推開木窗。

  冬去春來,枯雪消融,滿城柳絮,比雪更白。

  若無春風,何來向死而生?

  落花時節。

  不見春風,但又處處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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