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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苦海

  玄水洞天,碧海之上。

  鐘聲滾滾,蓮花齊綻。

  謝玄衣坐在蓮花花苞中央,盤膝將沉疴橫于膝前,層層海浪翻卷,沒過衣衫,打濕黑袍。

  這朵蓮花,化為小舟,向著碧海盡頭橫渡。

  一道道劍意,在玄水洞天之中噴薄而出。

  這是一副遠比徐念寧頓悟之時盛大數倍的景象。

  玄水洞天歷代以來,幾乎每一位留下劍意的劍仙前輩,都在此刻顯化神念,來到了這朵蓮花小舟的上空。

  “吾乃熾穗劍尊,修行‘陽火之道’,小友,可愿看吾演化劍意?”

  “小友,吾名蒼鱗,畢生所學,凝成龍裔煉體術法…”

  “小友——”

  一聲聲呼喊,掠至謝玄衣心湖之中。

  他看著這些熟悉面龐,心湖有了些許波動…

  三十三洞天外圍,插滿劍意石碑。

  謝玄衣當年曾在那里修行過很長時間,換而言之,他早就與這些劍宮先賢,打過交道。

  只不過那時候。

  這些劍宮先賢留下的劍意,是不分青紅皂白,直接與自己開打。

  只要神念浸入石碑,大戰便是一觸即發。

  而如今。

  這些先賢卻是成為了“授道者”,全都想要傳授自己劍道,修行之術。

  謝玄衣反而有些不太習慣。

  他站起身子,對這些劍宮先賢一一行禮,婉言謝絕:“諸位前輩,不好意思…晚輩此次前來,并無疑惑。”

  不久前,徐念寧在蓮花海中見到了離薪劍仙,觀摩了“陰火大道”的劍意演化…對于那些洞天境的年輕天才而言,這的確是一樁百利而無一害的機緣,蓮花海廣袤無邊,只要資質足夠優秀,大概率能夠見到與自己“類似”的劍意大道。

  可對謝玄衣而言。

  他不需要觀摩任何人的劍道演化。

  他有自己的道。

  這一條劍道,名為“滅”。

  當年謝玄衣的戰力,同境排名第一,毫無爭議。

  尤其是陰神境后,他的洞天徹底成型,“劍道”雛胚也生根發芽,只要沉疴飛劍祭出,便可開山裂海。

  劍氣斬過,草木破碎,生機斷絕。

  這是追求極致殺伐的劍道。

  出劍,便要殺人!

  放眼這整片蓮花海,也沒幾位尊者的劍道,能夠與謝玄衣的“滅之道”相抗衡。

  謝玄衣行禮之后。

  那圍繞著蓮花小船的劍仙虛影們,頓時感到了失望。

  一陣陣嘆息,在碧海上空響起。

  這些劍宮先賢,雖然能以神念之身開口說話…但本質上,他們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精神。

  原主早就死去多時,留下的這縷念頭,不過是奉行著劍意,尋找著接受傳承的新主…一旦被拒絕,自然也就散去了。

  當然,這也與境界有關。

  陰神尊者的神念,無法與陽神相比。

  蓮花小船繼續在碧海中前行,謝玄衣靜靜垂坐,不久之后,他感受到了一縷極其強大,遠比先前尊者要強大的意念…原先天幕也不再清明,電閃雷鳴,陰風呼嘯,隱約可見一道巨大王座,懸空而立。

  王座插滿密密麻麻的劍器。

  這縷神念之主,顯然是陽神之境。

  雷霆閃逝,一襲黑衫身影坐在王座最上方,這道身影渾身籠罩在陰翳之下,雷光掠過之時,露出一雙璀璨攝人心魄的眼眸。

  他只是冷漠地望向謝玄衣。

  坐在蓮花小船上的謝玄衣,也望向那尊巨大王座。

  “…玄雷劍仙。”

  謝玄衣輕聲開口。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巨大劍器王座上的神念之身,是何許人也。

  七百年前。

  大穗劍宮沒有掌教,金鰲峰掌律執掌劍宮一甲子,玄雷劍仙乃是那個時代的至強者之一,最終在沖擊更高境界之時身死道消…這位大劍仙的劍道極其霸道,而且強硬。

  許多年前謝玄衣在玉屏峰后山歷練之時,在玄雷劍仙身上,吃了極大苦頭。

  三十三洞天中的那些石碑中,玄雷劍仙的劍意殺力排名,足以列入前三!

  這是一個極其高傲之人。

  那尊王座,便是當年玄雷坐鎮大穗劍宮,折斷敵手的佩劍,數百近千,王座兩側,甚至還有妖國某位大尊破碎的犄角。

  “轟隆隆!”

  這片海域上空,雷聲鼎沸。

  玄雷劍仙坐在王座之上,默默注視著謝玄衣。

  謝玄衣知道,以玄雷劍仙的高傲性格,絕對不會主動開口傳授劍意…此刻以神念之身現身,便已經算是給“自己”機會了,只要自己開口,那么便可看到玄雷劍仙的劍道演化。

  只是,他此次敲鐘頓悟,目的并不是玄雷劍仙。

  于是。

  謝玄衣再次起身,默默行了一禮。

  不必言語。

  一切盡在不言中。

  碧海重新回歸平靜,那高懸天頂的劍意逐漸收斂,陰云很快散去,劍王座消散于天幕之上,謝玄衣的蓮花小船繼續向前橫渡。

  玄雷劍仙之后。

  大穗劍宮歷代的陽神前輩,也逐漸出現。

  他們向這位新晉的玄水洞天新主,展露神念之身。

  這些神念,明顯比陰神尊者的神念要強大得多,有些陽神大劍仙的神念,甚至與謝玄衣聊了許多句,問起了劍宮最近的情況。

  與其說,這是一縷神念。

  不如說,這縷神念,已經和玄水洞天相融,化為了一縷殘魂。

  他們繼承了原主的性格,并且擁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們在這里,所做之事,不僅僅是傳道授業。

  更是對大穗劍宮這份千年基業的默默“守護”!

  不知過了多久。

  謝玄衣終于看到了碧海的盡頭。

  段照所說的都是真的。

  雖然這片碧海很是寬闊,但只要一直橫渡下去,便能夠看到“彼岸”,而隔著十數里,便能夠看到…一道極其高大的黑袍身影,立在彼岸之上。

  那身影如高山般巍峨。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蓮花小船,便不再繼續前進,無論如何以劍氣催動,小船便好似拋錨一般,死死釘在碧海中央。

  “你來了。”

  那道披著黑袍的巍峨身影,輕聲開口。

  聲音如同鐘鼓,嗡嗡作響。

  他沒有像問段照那樣,問謝玄衣為何沒有參悟劍意,也沒有問謝玄衣師承何人。

  輕描淡寫的三字。

  仿佛故友初見。

  甚至…還帶著三分欣慰。

  謝玄衣皺了皺眉,定睛望去。

  那黑袍被風吹起,并沒有露出血肉…那似乎只是一件如山般沉重,寬厚的黑袍。

  黑袍之中,沒有宿主。

  目光一點一點上移。

  他看到了一張籠罩在迷霧中的面孔,以及一雙如星辰般璀璨的雙眼。

  “你是誰?”

  謝玄衣有些困惑,看著這雙眼,他沒來由覺得熟悉。

  這雙眼,像是掌教,像是掌律,像是大師兄,像是自己見過的每一個人。

  直到他無意間低頭,瞥見碧海倒映的,佩戴著“眾生相”的自己。

  謝玄衣才明白這雙眼像誰。

  這雙眼,最像自己。

  “我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劍意。”

  那黑袍輕聲開口,帶著笑意:“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眾生之道?”

  謝玄衣回過神來,喃喃自語。

  千年前的歷史,太過古早,已經崩壞,無從查證。

  這黑袍自稱是玄水洞天初主留下的劍意?

  初主這個詞,他甚至都沒有聽過…即便是掌教師尊,也沒對自己提起過。

  “不錯。”

  黑袍平靜道:“初主當年觀摩眾生百態,此間浮沉,悟出了這縷劍意…如今我站在玄水洞天的苦海‘彼岸’,看著一個又一個后來者彼此爭渡,無論是誰,只要能夠抵達玄水洞天盡頭,便能夠與我見上一面。”

  謝玄衣能夠感到,這黑袍的靈智,似乎比那些陽神大劍仙的神念,還要更高,更清醒!

  原主死去。

  留在玄水洞天中的那些殘念,繼承了原主的思想。

  他們都以原主的名諱自稱,像是原主生命的延續…

  但黑袍卻是直接以“初主劍意”自稱。

  它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很清楚自己的宿命。

  “你剛剛說,這是苦海?”

  謝玄衣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信息,他回過頭來,看著背后那一望無垠的碧海。

  苦海…

  這個詞倒是有趣。

  不知有多少人,想來玄水洞天一趟,這片碧海有無數福緣,無數劍意。

  可黑袍卻將其稱之為苦海?

  “眾生皆苦。既然需要爭渡,才能抵達彼岸…那么此海,便自然是苦海。”

  黑袍輕聲笑了笑,道:“千萬人中,只有一人,能夠抵達玄水洞天,看到一縷福緣。再千萬人,又只有一人,能夠抵達彼岸…這片蓮花海,難道還不算苦嗎?”

  謝玄衣啞口無言。

  他看著這黑袍,沒來由想到了南離梵音寺那些喜歡辨道的和尚,頭疼地嘆息一聲,轉而好奇問道:“初主是男是女,不會與梵音寺有關聯吧?”

  這個問題,當然不是認真的。

  謝玄衣沒寄希望,黑袍會進行回答。

  果然,黑袍只是搖搖頭,并不言語。

  那雙璀璨眼瞳,望著謝玄衣,滿是慈悲憐憫。

  “那么我如今算是抵達彼岸了么?”

  謝玄衣站在蓮花小舟的船頭,他與那巍峨黑袍之間,隔著十數里,對話間隙,謝玄衣嘗試了許多辦法,可始終無法讓小船更進一步。

  這趟橫渡,原本極其順利,一帆風順。

  但偏偏此刻,硬生生止住進勢,似乎無法再前進哪怕一毫一厘了。

  “當然…”

  黑袍笑著開口,搖了搖頭,聲音滿是溫柔。

  下一刻,他給出了極其平靜的回答:“不算。”

  只是見到彼岸,不是登上彼岸…

  那么再往前走一步,會怎么樣?

  謝玄衣心中出現這個念頭,而后試探性地向前邁出一小步。

  他本想效仿段照,以肉身在蓮花海上奔走,但這個動作只是做到一半,便懸停打住。

  謝玄衣能感到。

  這片大海,似乎并不接納自己。

  自己送出那些劍氣,神念,沉入大海之后,毫無回音。

  從這個趨勢判斷…自己只要離開這朵蓮花,便會結束這場“頓悟”。

  “有意思。”

  謝玄衣重新收回腳步,他望著初主留下的巍峨劍意,輕聲笑了笑:“我怎樣才算是抵達‘彼岸’?有多少人抵達了‘彼岸’?”

  “怎么樣才算抵達‘彼岸’…”

  黑袍也笑了,似乎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也十分有趣。

  他思索了片刻,緩緩地說:“這個問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說,登彼岸者,自會知曉。”

  “至于有多少人抵達了‘彼岸’…”

  “踏上這片苦海之后,能夠抵達彼岸的人,并不多。”

  初主劍意柔聲說道:“能否抵達彼岸,與修行境界無關,與心境有關。只要你內心圓滿,那么即便境界低微,一樣可以抵達彼岸…按照進度來說,前不久來這的那個少年,就比你走得要遠。”

  “可再過一段時日,當他真正開始修行劍道…”

  “他大概便無法走到先前位置了。”

  “或許他只能走一小段路,連前段時日的那個小姑娘,都比不上。”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在蓮花小船上坐了下來,輕聲問道:“那么,彼岸之后是什么?”

  他望向那巍峨如山的黑袍。

  黑袍身后,一片渾沌,看不真切。

  黑袍再次搖了搖頭,示意這個問題,自己不會進行回答。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斷。

  他此次敲鐘,想要見的,不止是這位神秘的彼岸矗立者。

  “一甲子前,是否有位‘蓮尊者’,曾來過彼岸?”

  謝玄衣直截了當問道:“我該怎樣見到她?”

  “蓮尊者?她來過彼岸,亦是為數不多的登岸者。”

  初主劍意回答了這個問題,意味深長道:“想要見她的…是你么?如果‘蓮尊者’的神念,只留下一縷氣機,只足夠支撐見上一面,伱還要見她嗎?”

  這一問,讓謝玄衣陷入沉默。

  他來見蓮尊者…自然是為了通天掌律。

  可若是一切如初主劍意所說。

  蓮尊者只剩一面之念。

  那么這一面,便該留給掌律。

  “我明白了。”

  謝玄衣長嘆一聲,他站起身子,行了一禮,而后便準備從蓮花船頭一躍而下。

  “等等。”

  便在此時。

  初主劍意極其難得地開口。

  一縷柔風從苦海彼岸盡頭掠來,吹拂地蓮花前后晃蕩,謝玄衣有些詫異地望著那巍峨如山的大袍,那雙璀璨絢爛的雙眸之中,滿是憐惜之光。

  “謝玄衣。”

  初主劍意竟是直接喊出了謝玄衣的名諱。

  它這一聲喊,讓謝玄衣有些不寒而栗。

  玄水洞天封鎖了一甲子。

  初主劍意站在彼岸駐足,難不成就這么看了大穗劍宮一甲子?

  “世間萬物,皆誕生于陰陽渾沌。”

  黑袍意味深長地說道:“萬物有陰,方有陽。眾生有生,固有滅。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謝玄衣靜默地看著那巍峨高山,陷入沉思。

  黑袍拂了拂袖。

  蓮花破滅,苦海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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