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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洗劍,問心

  段照離開玄水洞天之后,便住在了蓮花峰下,找了間離得不遠的小院。

  這小家伙每日都會跑來找謝玄衣問劍。

  與其說是問劍。

  不如說是問拳。

  忘憂島的拳譜早已烙入心底,不得不說島主教的極好,把這小子培養成了頂級武夫胚子。

  謝玄衣要做的事情很簡單。

  讓段照心中的忘憂島拳譜,不知不覺,一點一點,轉變成大穗劍宮的劍道總綱。

  武夫與劍修,其實本質上是有共通之處的…段照的拳法極其剛猛,以進為退,這一點與劍修很像,以小窺大,不難猜出,那位島主的為人品行,以及平日里的行事風格。

  拋開那位陽神武夫的親自囑托。

  謝玄衣對這小家伙,也是有那么三兩分青睞的。

  這小少年十分聽話。

  自從跟著謝真學習劍術之后,便主動“大包大攬”,將蓮花峰院子澆花掃塵的一眾瑣事,全都扛在一人肩上,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種小活不能便宜了小舂山的雜役弟子…單從平日里干活的麻溜勁頭,根本想不到,這小少年會是忘憂島的少主。

  也是。

  不是所有人,都像謝嵊那樣,生在錦衣玉食之家,從此便不知人間疾苦是為何物。

  其實從段照初入劍宮時衣衫襤褸的模樣,便能看出,這小不點從忘憂島趕到劍宮的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那位陽神父親倒也真是“舍得”,有如此殷實家底,還能忍心跟在屁股后面,一路看著孩子顛沛流離。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

  大穗劍宮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

  姜凰也迎來了“九死禁”的第一次徹底發作,謝玄衣贈給她的那半滴不死泉,終于是無力對抗那覆滿心湖的寒意…九死禁的殺意籠罩整片心湖,小姑娘面色煞白,整個人面容籠罩死氣,裹著厚厚綿袍蜷縮起來。

  消失了十數天,不知去做了什么的趙純陽,也在這一日重新出現,回到小院。

  掌教封鎖了外界對這座小院的氣機感知,帶著謝玄衣和姜凰去了玉屏峰,大雪封山之際,玉屏峰極其冷清,謝玄衣沒有見到守在山門處的那些弟子,那高懸千尺的玉屏飛瀑也在今日凍結,猶如高懸垂落的冰錐長劍。

  整座玉屏峰,只有一人。

  姜妙音。

  劍氣大典結束之后。

  姜妙音便摘下了那頂戴了十年的帷帽,不再遮掩自己的面容。

  麾下那些弟子紛紛猜測,是因為玄水洞天塵埃落定的緣故…妙音師尊解開了困擾十年的心結,于是決定坦然面對十年前的遺憾。

  他們并不知道。

  師尊這枚心結,因謝玄衣而起,也只有謝玄衣能解。

  “師尊。”

  姜妙音早早便接到傳音,在玉屏峰洗劍池前恭立等候,此刻對著那道蓮花法袍高大身影,敬畏行了一禮。

  而后。

  她神色復雜地望著面前黑衣少年。

  在姜妙音面前。

  謝玄衣不用偽裝。

  她摘下了帷帽,他也摘下了眾生相。

  四目相對,猶豫片刻后,姜妙音再次行了一禮,輕輕道:“…師兄。”

  “好了,不必多禮。”

  趙純陽眼神溫和,他伸出手掌,渾厚元力憑空托舉著已經失去意識的小姑娘,緩緩來到洗劍池前。

  如今的洗劍池,已是一片清明。

  墜沉其中十年之久的“痼疾”,已被取出。

  因為本命飛劍不再遭受雷音沖刷的緣故,姜妙音的面色好轉了許多,不再是先前那般蒼白,而是猶如羊脂白玉,多出一抹紅潤。

  多出這一抹紅潤。

  讓姜妙音眉目之間,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冷冰冰的好看,而是如天人謫仙,既有仙氣,也有煙火氣。

  “九死禁?”

  姜妙音注視著懸空的瘦弱身軀,有些困惑。

  一道道神魂煞意,從這具嬌弱身軀的眉心位置散發而出,讓玉屏峰本就密布的寒霜,變得更加濃烈。

  謝玄衣身份披露之后,她自然留意到了這個叫“姜凰”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的身份來歷,極其古怪,但隨著“九死禁”煞意的擴散,一縷又一縷妖氣,也在玉屏峰上空席卷醞開…姜妙音頓時明白了這小姑娘的身份,這是謝玄衣當年北狩之時獵回的那只凰血大妖!如今化形了!

  “不錯,正是‘九死禁’。”

  趙純陽平靜道:“這頭凰妖,被皇城中人下了‘禁術’,九死一生…想要破開‘九死禁’,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其最虛弱的時刻,以最精粹的力量,進行沖擊。”

  趙純陽并沒有急著帶姜凰去洗劍池。

  等的。

  便是九死禁發作——

  因為有那半滴不死泉的緣故,九死禁的煞意,可以不斷堆疊,抵達最高峰。

  正是此時此刻。

  只見懸在洗劍池上方的小姑娘,渾身燃起了蒼白的光焰,她痛苦低吟一聲,由于求生本能,釋放出了自己全部的凰火,想要借此對抗那深深烙刻在心湖中的“九死禁”…這便是姜凰最后的手段。

  “轟隆隆隆!”

  洗劍池漆黑的潭水之中,倒映出一團暴烈的光火。

  一對火翼鋪展開來。

  蜷縮成團的姜凰,痛苦地張開雙臂,與九死禁做著最后的對抗。

  趙純陽靜靜看著這一幕,他并沒有急著出手,而是旁觀著九死禁與宿主的“死斗”,如果有奇跡出現…那么是最好的。

  但僅僅過去十數息,姜凰便徹底落入下風。

  那些慘淡的凰火在寒霜覆蓋下凋零。

  主神魂和副神魂都陷入“凍結”狀態,小姑娘失去全部力量,噗通一聲墜入洗劍池中。

  看到這里,趙純陽搖了搖頭。

  掌教望向謝玄衣,意味深長道:“姜凰運氣不錯…如果沒有你,她大概會死得很難看。”

  趙純陽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輕輕握攏五指。

  下一刻。

  嘩啦!

  整座洗劍池沸騰起來,無數池水潑天而起,在劍宮成立的這千年間,有不少人曾試圖帶走洗劍池的池水…但結果都是以失敗告終,由于玉屏峰的劍氣敕令之故,洗劍池池水比玄鐵更重。

  當初大穗劍宮贈了南離梵音寺一缽洗劍池水。

  這一缽水,梵音寺出動整整十位金身境,精疲力竭,都沒有搬動。

  如今。

  趙純陽只是隨意一拂袖,一抬手。

  整座洗劍池,便被搬空,無數池水彼此貫通,化為一枚巨大水珠。

  幾乎陷入寂滅狀態的姜凰,就溺在其中。

  “嗡!”

  趙純陽握拳剎那,滾滾雷音擴散開來,在這玉屏峰道場上空炸響。

  即便站在掌教身后。

  謝玄衣和姜妙音二人,依舊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頃刻間。

  雷音消弭。

  洗劍池水重新墜下,大珠小珠落玉盤,空中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緩緩懸浮,來到謝玄衣身前。

  姜凰眉心的“煞意”,被蕩去了九成以上。

  “想要徹底拔除九死禁,倒也不難。”

  趙純陽瞥了眼姜凰,沒有避諱,平靜說道:“但現如今,還是留下一縷‘煞意’,用作警示比較好。”

  經歷這么一番沖擊。

  姜凰的化形人身,早就疲倦不堪,此刻沉沉陷入昏睡之中。

  但謝玄衣知道,這并不妨礙主神魂關注外界…掌教這番話,是刻意說給主神魂聽的。

  “掌教師尊,是要將這尊凰妖留在劍宮之中么?”

  姜妙音自始至終都在一側旁觀,并未多言。

  如今九死禁拔除,她才小心翼翼開口。

  姜妙音困惑地望向老者:“大穗劍宮有古訓,劍修與妖族勢不兩立,若有朝一日妖國南下,大穗劍修即便戰死,也要將其阻殺于北境長城之外。”

  大穗劍宮最重規矩。

  所有拜入劍宮的劍修,都會死死記住這條古訓。

  自古以來,人妖不兩立。

  她很難想象,掌教會親自出手,用洗劍池救下一條妖裔性命。

  “你不明白我為什么違背古訓,也要救她。”

  趙純陽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救妖,不算什么。這頭凰妖,血統極強,年齡極淺…為了躲避‘九死禁’,硬生生開辟出了第二道神魂,這第二道神魂與人族稚童無異,幾乎沒有惡念,若是不救,便要隨之一同玉碎。”

  這一番話,姜妙音懵懵懂懂。

  “若有向善之念,為何不可救?”

  趙純陽緩緩說道:“道門古訓比劍宮更加凌厲,可單單鎮守山門的坐山神獸,就有好幾位,真與妖族開戰,反而是道門麾下的‘大真人’,率先背叛。區別人與妖的,不是血脈,而是內心。”

  姜妙音若有所思。

  “南朝那些禿驢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趙純陽意味深長道:“雖然我不認同這個觀點…但這世上萬般錯事,只要最終未曾鑄成大禍,總該有些挽回余地。”

  這一句話,便是再明確不過的點撥了。

  “師尊。”

  姜妙音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來。

  這段時日,取回痼疾之后,她一直在苦苦思索。

  往日煙云,在心湖上空翻覆。

  十年封山,十年鎖心。

  如今…姜妙音誠心審視了自己,有一番話,她等了好些日子,只等今日能夠見到師尊。

  姜妙音伸出手掌,將那枚象征玉屏峰山主之位的劍氣敕令取出。

  她雙手將敕令托起,誠懇說道:“這些日子,妙音想明白了…十年封山,劍心蒙垢,如此荒廢,愧對師尊教誨。”

  趙純陽平靜看著姜妙音,并未言語,更未伸手。

  “若有可能,妙音還想繼續攀登大道,完成當年未競之事。”

  姜妙音揚起面頰,一字一句,認真說道:“這枚敕令,還請師尊暫時收回。”

  “你想繼續修行,那便繼續修行。”

  趙純陽似笑非笑道:“把玉屏峰劍氣敕令退回是什么意思,這個山主不想當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配。”

  姜妙音自嘲搖了搖頭,道:“妙音這十年,劍道修為并無太大長進,若一直困鎖玉屏峰,恐怕再過百年,也沒有機會窺見陽神一線…”

  說到這。

  她情不自禁望向謝玄衣。

  十年前。

  謝玄衣便已經半只腳,踏上那萬眾矚目的劍道絕巔。

  她傾慕謝玄衣的劍道才華,舉世鋒芒。

  可如今,她想明白了。

  這條大道,世上千萬人皆可攀登。

  姜妙音下定了決心。

  她挪開目光,直直注視著純陽掌教:“妙音…想要遁去后山,借三十三洞天先賢劍意,既練心,也練劍。”

  “這一去,這可能會很久。”

  趙純陽平靜問道:“你想明白了嗎?”

  “既開口,便無悔。”

  姜妙音笑了笑,繼續將敕令奉上:“還請師尊成全。”

  趙純陽搖搖頭,道:“將敕令收回去吧…”

  姜妙音怔了怔,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該說什么。

  “玉屏峰劍氣敕令,我不收回。”

  趙純陽眼中掠過復雜的神色。

  對他而言。

  十年二十年,不過彈指一瞬。

  謝玄衣也好,姜妙音也罷。

  無論再怎么長大。

  始終是自己座下的少年,少女。

  “傻孩子。”

  掌教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姜妙音的腦袋,柔聲說道:“無論多久,等你回來,你仍是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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