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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孽緣

  潮濕的海風,自最北端吹來,掠過北海,掠過大江,掠過古城橫平豎直的小巷。

  也掠過姜凰的面頰,吹起她散落的發絲。

  坐在紙窗前的小姑娘,安靜地像是一個大人。

  她靜默地看著小城最遠端逐漸漲起的大潮,一點一點溢出地平線,一點一點溢出邊墻。

  “姓謝的在哪里?”

  姜凰忽然開口。

  這聲音的語氣,讓鄧白漪楞了一下。

  她第一次聽見姜凰說出這樣的話…從青州一路走來,小家伙的語氣一直都是沒睡醒的模樣。

  大部分時候都是傻傻的。

  此時此刻的語氣,卻十分冷厲。

  而且對謝真的稱呼,也很奇怪。

  姓謝的?

  鄧白漪感到有些陌生。

  姜凰緩緩轉過頭來,那雙眼瞳深處,掠過一抹攝人心魄的金色,但轉瞬即逝。

  下一刻她神情變得茫然:“白漪姐姐?”

  小家伙撲倒在鄧白漪懷中,腦袋蹭了蹭,聲如蚊蠅:“發大水了…我好害怕…”

  “別怕。”

  鄧白漪輕輕撫摸著小家伙腦袋。

  她低頭打量著姜凰…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好久沒有看到謝真了。”

  姜凰伸出手指,在鄧白漪胸口打轉畫圈圈,她委屈道:“謝真是不是丟下我們跑路了?”

  “怎么會呢?”

  鄧白漪被這一番話弄得哭笑不得。

  她撫順姜凰的發絲,緩緩開口:“你愿不愿意和白漪姐姐去個地方?”

  “皇城今日的雨,真是好大啊。”

  至道書樓今日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陳鏡玄坐在桌案之前,他緩緩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望向面前身披大紅衣袍的男人。

  “百煌兄。”

  陳鏡玄捋起袖子,替客人倒了一杯茶,柔聲問道:“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來者,正是煉器司首座秦百煌。

  秦百煌沒有客氣,徑直坐到了陳鏡玄對面。

  他拿起茶盞,一飲而盡:“國師大人,若百煌說,只是閑逛,走到書樓,您相信么?”

  陳鏡玄微微一笑。

  他再次提壺,替秦百煌倒了第二盞茶。

  秦百煌輕嘆一聲,再度飲盡:“其實是避雨。”

  陳鏡玄替秦百煌倒了第三盞。

  “好吧。”

  秦百煌誠懇道:“千機傘的研制出現了一些問題,我專程至此,想要請教一下。”

  陳鏡玄垂眸淡淡道:“哦?千機傘哪里出了問題?”

  “傘骨的陣紋太脆弱,開傘的那一刻,法器就會崩壞。”

  秦百煌苦惱說道:“如果沒辦法搞定陣紋,那么千機傘就只能是件一次性的法器…而且每次開傘的威力都不受控制,時大時小。我希望國師大人能夠指點迷津。”

  “陣紋不好,那就換一座。”

  陳鏡玄平靜道:“這種事情,百煌兄應該比我擅長得多。”

  “這十年,我已經換了很多座陣紋。”

  秦百煌依舊在笑:“只是沒有一座陣紋,能夠承載我理想中的千機傘…”

  “這說明,千機傘只是一個構想。”

  陳鏡玄道:“能夠承載它的陣紋不存在,或許意味著,這把傘也不該存在。”

  “沒有先例,就代表以后也不存在嗎?”

  秦百煌伸手托著下頜,若有所指地點了一句。

  而后他忽然想起一樁陳年舊事:“國師大人,十多年前有個家伙給過我一個提議…那家伙提出的建議相當荒唐,他說如果千機傘需要一個堅固的傘骨,那么為何不找一把劍來替代?”

  “用劍…代替傘骨?”

  陳鏡玄挑了挑眉。

  “是不是聽起來就很蠢?”

  秦百煌微笑道:“我當時嗤之以鼻,可現在來看,這似乎是個很好的提議…如果找一把名劍,當成傘骨,千機傘最困難的部分就可以被攻克,無需陣紋也無需浪費時間,只要那把劍足夠堅固,能夠承載開傘之時的爆發,困住我多年的那個難題,就會得到解決。”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提議。”

  陳鏡玄道:“為什么你沒采納?”

  “因為我要做的是傘,而不是劍,也不是劍鞘。”

  秦百煌幽幽開口:“那家伙當時只是一心想要忽悠我,替他做出一把劍鞘…如果我采納了他的建議,就遂了他的心愿。”

  說到這。

  兩個人已經心知肚明。

  陳鏡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聲道:“所以,遂了那個人的愿,有什么不好?”

  “現在來看,沒什么不好。”

  “但當時我偏不這么想。”

  秦百煌垂下眼瞼,自嘲地說道:“這家伙雖然脾氣古怪,但人不算壞,或許我該給他做把劍鞘。這樣興許他能活下來。”

  停頓一下。

  秦百煌抬起頭來,坦誠道:“我今日來,不是為了避雨,也不是為了千機傘。我是為‘謝玄衣’而來。”

  這個名字,依舊很久沒有出現在皇城的街巷之中。

  “謝玄衣?”

  陳鏡玄沒有與秦百煌對視,只是默默翻著書卷:“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誰知道?”

  秦百煌眼神亮起一抹精芒。

  他沉聲道:“北海沒有發現他的尸體,煉器司和皇城司找了十年,連他的佩劍也沒找到!你也知道的,這家伙命很大,當年北狩遭遇襲殺,我們也都以為他死了…誰知道他非但沒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最后抓回來了一頭凰血大妖!”

  “所謂禍害遺千年!”

  秦百煌按著玉案,向前湊近:“萬一,萬一謝玄衣沒死呢?”

  陳鏡玄只是沉默。

  “陳鏡玄,別裝了。我知道你很在乎謝玄衣。”

  秦百煌覺察到了陳鏡玄的異樣,他皺眉說道:“我一直以為,等你繼承國師衣缽,坐上國師之位,伱就會著手清算十年前的舊案——現在你只差一個‘國師’之名,渾元儀都已經交到了你的手上,你還在等什么?”

  陳鏡玄被迫無奈,與秦百煌對視。

  他張了張嘴。

  最終卻是罕見的說不出話。

  “我今日來見你,來求你,不是為了翻案。我只是想知道,謝玄衣這家伙到底死哪兒了。”

  “既有渾元儀,為何不去看一看謝玄衣的下落,哪怕只能找到尸體所在…至少這也是一個答案。”

  秦百煌咬了咬牙:“我知道查看渾元儀,需要消耗命數。這東西我補不了,但我可以拿千機傘來換,只需你幫我一次占卜,等千機傘研制出來,我會第一時間送往書樓!”

  這一連串的話語,換來的依舊是沉默。

  陳鏡玄不為所動。

  秦百煌嘆了口氣,這個反應不出所料。

  二人之間的靜默,便這般持續著。

  許久。

  許久之后。

  秦百煌假裝恢復了冷靜。

  “陳鏡玄,你我相識二十余載,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秦百煌失望地問道:“我上門求你,你是怕麻煩,怕丟人,還是怕丟掉國師之銜?”

  “百煌兄,不是這樣的。”

  陳鏡玄心底嘆了口氣,他怎會不知,秦百煌為何來找自己。

  從這家伙推門的那一刻。

  他就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展的事情了。

  時至如今,秦百煌的“激將之法”,他也看穿了。

  只是有些時候,看穿歸看穿,難辦依舊難辦。

  陳鏡玄揉著眉心,一語道破天機:“你此次前來書樓找我,是因為玉屏峰姜仙子的緣故吧?”

  秦百煌臉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如意令是你研制的。我令奇虎給她送去了一枚。”

  陳鏡玄嘆道:“想必你一定通過那枚令牌,與姜仙子取得了聯系吧?”

  “玉屏峰雖然恕不見人,但你畢竟是煉器司首座,身份貴重…”

  陳鏡玄再道:“除此之外,當年謝玄衣北逃,你一路暗中幫扶,玉屏峰那位再怎么無情,總不好對謝玄衣的恩人視若無睹。想必你此次找我,其實是為了替姜姑娘試探謝玄衣的尸骸下落吧?”

  “您老趕緊收了神通吧,別再說了。”

  秦百煌沒好氣道:“我喜歡姜妙音姑娘,整個皇城誰不知道?有沒有謝玄衣,我都是這個模樣,天地良心,日月可鑒…”

  他悶悶喝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竟喝出了些許酒的滋味。

  和陳鏡玄待在一起,就是這點不好。

  無趣!

  忒無趣!

  忽然之間。

  這位煉器司首座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湊近身子,擠眉弄眼地問道:“話說回來,你和道門天下齋的唐鳳書,近況如何?我可是聽說,那位雷打不動,比姜妙音還要癡迷修行的唐齋主,可是在前幾日突然結束了閉關,莫非是某人傳去了神念,約了一起見面?”

  “你在胡說什么?”

  陳鏡玄額頭浮現一陣黑線。

  “我和唐齋主,并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關系,而且…她是道門之人。”

  陳鏡玄十分嚴肅地說道:“不要在皇城胡亂傳播謠言,這會對唐齋主的聲譽造成很不好的影響。”

  “道門之人怎么了…”

  秦百煌自討沒趣,小聲嘀咕道:“道門真人喜結良緣的又不是少數…香火齋那邊還有迎娶佛門菩薩的孽緣呢。”

  “你也知道是孽緣啊?”

  陳鏡玄惡狠狠瞪了一眼。

  秦百煌不敢再說什么了。

  “若你真想知道謝玄衣的下落…”

  “我當年動用過‘渾元儀’,查看過一次。”

  言歸正傳,陳鏡玄一字一句道:“陳某雖然命數不長,但這點代價,還是付得起的。”

  “嗯?”秦百煌眼神亮起。

  “十年之前,謝玄衣死在了北海。這一點我已經用渾元儀確認,確鑿無疑。”

  陳鏡玄幽幽道:“若是百煌兄,當真想見謝玄衣一面,現在就可以動身前往北海…”

  秦百煌面色微微一變。

  去北海?

  他不是沒去過!

  北海何其大,想在里面找到謝玄衣的尸骸,與撈針難度無異!

  “國師大人,剛剛所言,可是實話?”

  秦百煌聽完之后,眼神有些黯然。

  他的確是來試探的。

  不過,他也不全是為了玉屏峰的囑托而來。

  他一生孤僻,沒什么朋友,謝玄衣勉為其難算是半個…半個狐朋狗友。

  如此死了,實在可惜。

  “鏡玄以天命起誓,先前所言,字字屬實。”

  陳鏡玄淡淡道:“話說回來,百煌兄,先前關于千機傘的贈言,不知鏡玄可否當真?”

  秦百煌怔了一下,干咳一聲,嚴肅說道:“國師先生稍安勿躁,千機傘的研制…還需要一段時間。”

  陳鏡玄嗤笑一聲。

  秦百煌起身告辭。

  “等等——”

  走到一半,陳鏡玄再度開口,把他喊住。

  秦百煌回過頭來,有些困惑:“國師大人,還有何吩咐?”

  “不必送我千機傘了。”

  陳鏡玄輕聲道:“做把劍鞘送給我吧,就是謝玄衣當年想要的那一款。”

  秦百煌連忙痛快應下,歡天喜地離去。

  書樓重新恢復了冷清,孤寂。

  陳鏡玄取出一枚如意令。

  這枚令牌,陳鏡玄專門用來和姜奇虎聯系。

  前不久,剛剛多了第二位。

  此刻的如意令,表面十分黯淡,已然失去了原先所有的光澤…

  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用來聯系的那二位,都處于“封鎖”狀態,即便陳鏡玄這邊傳出神念,令牌那邊也無法接受。

  陳鏡玄摩挲著令牌,眼神透露出三分追憶。

  他笑了笑,抬手揮了揮。

  “轟隆隆!”

  整座書樓開始震顫,壁龕之中,飛來不止一道流光。

  與如意令類似的“物件”,一件一件,飛至陳鏡玄面前。

  有百花谷的“柳葉”。

  有妖國的“魂玉戒”。

  有顏色艷麗的紅色劍穗。

  還有一枚四四方方,刻著古怪紋路的八卦銅鏡。

  陳鏡玄站起身子,猶豫了很久,才將那枚八卦銅鏡從琳瑯滿目的懸掛陣列中摘下。

  “唐齋主。”

  他將一縷神念注入其中,溫聲說道:“鏡玄冒昧打擾。”

  銅鏡亮起清燦的輝光。

  “呵。”

  對面傳來了一道略顯冷漠的笑聲:“小國師大人,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個稱呼,明顯帶著三分譏諷。

  陳鏡玄眼神之中多有愧疚,但一聲嘆息后。

  他認真說道:“我想請您幫一個忙。”

  這一次,銅鏡另外一端的聲音,絲毫不掩蓋譏諷。

  “陳鏡玄,你還是不是男人!”

  唐齋主的聲音之中,不僅有譏諷,還有憤怒:“你說要請我觀潮,原來觀的就是這樣的潮?如今整座鯉潮城都被妖陣包裹了,你才用八卦鏡聯系我…你究竟是請我幫忙,還是在算計我!”

  “都有一些。”

  陳鏡玄實在不擅長說謊,他想了很久,誠懇道:“只要你幫我這一次,我答應你一個要求。”

  八卦鏡那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唐鳳書道:“什么要求都可以?”

  “只要不違反大褚律法。”

  陳鏡玄頓了頓,認真說道:“只要我能夠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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