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活著那么不容易,為什么要去死?”
篝火照亮黑暗。
也照亮了紅衣小姑娘的面龐,姜凰困惑惘然地看著蹲在眼前的黑衣少年,只覺得這個謝玄衣實在陌生。
“你不殺我?”
姜凰無法理解。
當年她和謝玄衣交手,這家伙出劍殺意極甚,招招式式都要取人性命。
而現在。
謝玄衣變了。
她也說不清是哪里變了…
那把飛劍依舊散發出讓人膽寒的劍意。
但當年那身滿溢而出的殺氣,卻是憑空消散了許多。
“為什么要殺你?”
謝玄衣站起身子,淡淡道:“如果我要殺你,你在燼離山的時候就會死,何必等到今天?”
姜凰沉默了片刻,皺眉說道:“可是我要殺你。”
“看到了。”
謝玄衣望了望頭頂。
凰火燒焦了石窟,但也只是燒焦了石窟。
他平靜道:“…看到你失敗了。”
姜凰大為惱怒。
比其謝玄衣不殺她,更讓她生氣的是,謝玄衣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
“謝玄衣!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伱!”
姜凰憤怒地起身,但因為雙腿軟綿無力的緣故…這個動作以失敗告終。
她只能大力拍打著木質輪椅。
不過…一個大力拍打輪椅的人,說這番話,實在沒什么威懾力。
啪!啪!
石窟內回蕩著清脆的拍打聲音。
面對姜凰的宣言,謝玄衣表現地很是淡定。
若是放在當年。
他早已一劍過去——
但今年并非當年,他也不再是以往的謝玄衣。
“等你站起來再說吧。”
謝玄衣點燃篝火,自顧自坐了下來,愜意地長嘆一聲,此刻的他,渾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濕…
重塑劍氣洞天,比自己想象中要困難不少。
尤其是與心魔一戰,耗去了他九成的心力。
劍鳴之聲繚繞石窟,沉疴緩緩掠至謝玄衣膝前,像是一只溫順小貓,以劍身蹭著謝玄衣的手掌。
姜凰推著輪椅,來到篝火之前。
她凝視著謝玄衣,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
“這些年,你到底經歷了什么?”
姜凰發現了一個很詭異的事情。
十年過去。
謝玄衣…似乎變年輕了。
對于修行者而言,容貌變化,并不足以成為年齡的判斷條件。
修到陰神境,便可以讓五官停止“變化”。
當然,許多大修行者并不會這么做…但也有某些宗門的老古董,以童子身份游歷這種事情。
姜凰看得出來,謝玄衣佩戴了特殊法器,改變面容。
但一個人的神魂是無法改變的。
沉疴祭出之后,那濃郁劍氣,幾乎布滿整座石窟——
而謝玄衣的氣息,仔細感受,便會發現,猶如一株剛剛破土而生的新草,渾身上下透著旺盛的生機。
十年過去。
謝玄衣非但沒有老去,反而變得更年少了!
“我說我睡了十年,你相信么?”
謝玄衣笑了笑,道:“這十年…我什么都沒有經歷。”
姜凰沉默了,謝玄衣不像是說謊的樣子。
“反倒是你,這十年…你經歷了什么?”
謝玄衣救下姜凰的那一刻起。
他就知道。
早晚會有這么一天。
姜凰身體里的“舊魂”會醒過來。
“我…”
紅衣小姑娘怔了怔,這一句話仿佛有千鈞之重,落在心湖上,濺起無數漣漪。
一時之間。
她整個人都愣在了輪椅上。
那本來熠熠生輝,有如燃火的眼瞳,忽然變得茫然。
“這十年…我經歷了什么?”
姜凰喃喃自語。
她重復著謝玄衣的問題,也是在質問著自己。
一聲痛苦的悶哼,從輪椅上響起,紅衣小姑娘面色蒼白地向前墜倒,墜在篝火之前。
大風吹過,濺起一灘火星。
謝玄衣皺眉看著這一幕。
姜凰神色痛苦,她雙手捂住自己的額首,青筋鼓起,劇烈痛苦從神海之中傳來,猶如刀攪一般——
“呃…啊…”
坐在篝火另外一邊的謝玄衣,默默看著紅衣小姑娘打滾。
果然。
和自己當初預想的一樣。
姜凰的神魂受到了重創…
如果沒猜錯,應該是當年北狩之后,皇城強者對姜凰進行了神魂封印,將這道尚未化形的大妖意識,封鎖在神海之中,讓其永遠以“妖身”形態,囚禁于皇城籠牢之中。
凰血后裔,可遇而不可求。
大褚皇室,講究血脈傳承,皇室子弟都自比龍鳳。
若真能駕馭這么一頭凰血大妖,將其馴化成為座駕,那必定是極其風光的事情。
后來,姜凰僥幸逃脫了皇城,來到燼離山療傷…
然而這神魂封印并未解開。
她的神海,在漫長歲月之中發生了“蛻變”,為了躲避封印限制,主神魂產生畸變。
于是就有了不諳世事,屁顛屁顛跟在謝玄衣身后的“小家伙”。
倘若沒有燼離山之變,那么她將在沉眠中完成這一切蛻變。
最終,主神魂回歸正位。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沒有火山噴發,燼離山還算是一個不錯的療養之地。
但山崩之后,如果不是謝玄衣出手…
姜凰的神魂蛻變,將會被外力直接打斷。
十年靜修,毀于一旦。
好不容易分化出的清醒神魂,也可能會徹底陷入沉淪。
片刻之后,石窟恢復寂靜。
謝玄衣看得很清楚,姜凰眉心閃爍著異樣的赤紅光芒,顯然主神魂一直想要占據軀殼,但可惜封印帶來的痛苦太過強烈,主神魂無法承受,于是再一次選擇“隱匿”。
“誒誒…”
躺在地上的紅衣小姑娘緩緩睜開雙眼。
原先那雙燃火之瞳中的陰沉徹底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的愚蠢。
“我怎么在這?”
姜凰神情茫然,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酣睡之前。
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謝玄衣的面容。
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睡相太差,不僅夢游,還說了一堆夢話。”
謝玄衣拎起小家伙后衣領,平靜說道:“下次睡覺的時候,給你換座陣法。”
姜凰委屈地癟了癟嘴。
對于謝玄衣說的話,她向來都是信以為真。
只不過看到石窟上方焦黑的巖炭,小家伙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謝真。”
“我剛剛做了個夢。”
謝玄衣腳步一頓,他望向姜凰。
小家伙眼中閃爍著猶豫的光芒,她小聲說道:“夢里有個姐姐,一直在和我說話…”
是主神魂么?
謝玄衣垂眸,輕聲道:“她都說了什么?”
“她說…你不是好人。”
姜凰聲音更小了:“還讓我小心點,不要輕易相信你。”
“還有么?”
“沒了…就這些。”
聞言,謝玄衣心底輕嘆一聲。
他將姜凰拎回原先的清凈陣中,然后將木質輪椅推了過來。
“她倒是沒說錯,我的確不是什么好人。”
謝玄衣蹲在小家伙身前,認真說道:“不過…現在整個大褚能救你的,也只有我了。”
姜凰懵懵懂懂,不明所以。
“好好睡一覺吧。”
謝玄衣伸出一根手指,徐徐落在姜凰眉心,輕聲道:“待會再見到她,記得把剛剛的話轉告給她。”
一縷神魂之力,輕柔掠出,浸入姜凰神海之中。
小家伙閉上雙眼。
一縷赤紅輝光自眉心浮現——
大紅光芒,幾乎將整座石窟都照亮。
謝玄衣仔細端詳著這縷猩紅之芒,喃喃道:“果然…是皇城的‘九死禁’。”
他與姜凰相處多日,檢查神魂不止一次。
始終沒有發現異樣。
而這次,主神魂破禁,才初現端倪。
九死禁,乃是大褚皇族的神魂禁術。
一旦被這禁術打上烙印,神魂便等同于囚入籠中。
九死九死,顧名思義。
就算中術者死去九次,也無法逃脫神魂烙印…
被這禁術打中,姜凰還能想出分化神魂的辦法,修成化形,已經足以稱得上天才。
只不過,憑借這點小聰明,就想解除這禁術,便是癡人說夢了。
主神魂已經被死死鎖住了…
一旦神魂合一。
“九死禁”便會再度生效!
想要解除禁術,要么找到原施術者,解開封禁,要么以極其強大的外力,強行沖破禁錮。
前者,謝玄衣不抱希望。
后者,倒是可以試一試。
蓮花峰上的洗劍池,可以洗滌魂魄,說不定可以沖破“九死禁”的囚錮。
只不過…
謝玄衣此行來到南疆,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放下姜凰之后。
謝玄衣又布下了好幾座陣紋。
剛剛蘊含神魂之力的一指,足以讓小家伙安安穩穩睡上十幾個時辰…
即便主神魂中途再度蘇醒,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剛剛那番交談,謝玄衣知道…主神魂并不蠢。
如今姜凰魂魄有缺,凰火無剩。
離開自己,別說痊愈,就連在南疆活下來都萬分困難。
她想活,只有跟在自己身旁。
謝玄衣來到石窟之外,風雨仍大,雷聲漸熄…今夜,只過了一半。
而劍氣洞天,已經重塑完成。
之所以千里迢迢,從鯉潮城趕到南疆,自然是為了找陰山清算。
而清算,不僅僅只是殺人。
殺死金淵,重塑洞天之后…謝玄衣手中,便只剩下了一件事。
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年以白鬼為首,無數修士追殺自己,整整三千里,從南到北,最終將他逼入絕境。
這件事情…仔細想想,有一個極其不合理的地方。
當年自己千里逃亡,行蹤始終保密,并且借助了“因果”類寶器,對天機進行了遁藏。
即便是書樓的天命占卜,也無法窺伺真相。
可偏偏陰山白鬼知道。
尤其是青州那次。
轉戰千里,已然油盡燈枯的謝玄衣,在姜家幫助之下,成功安頓,避開皇城司緝查。
如果能夠再給一些時日休養。
他定能養好傷勢,好好緩一口氣,甚至有望“破境”。
可剛剛落腳,陰山白鬼便帶著一群圍剿者蜂擁而至。
這消息走漏太快。
以至于…最終他無處可逃,只能去往北海。
對于謝玄衣而言,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找陰山復仇,也不是殺死白鬼的弟子。
他想知道。
當年白鬼,究竟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蹤的。
金淵道人所占山頭的附近,有一位真正的狠人,此人乃是白鬼座下三弟子“篪渾道人”,如果沒記錯,篪渾正是當年隨白鬼一同追殺自己的邪修…如今十年過去,白鬼麾下好幾位弟子都已晉升陰神。
而這篪渾道人,卻仍然停留在洞天之境。
這么多年,停留在洞天境,想必早已修至洞天十重天,臻至圓滿。
距離陰神,也只差一線機緣。
謝玄衣真正的目標,從來都不是金淵。
而想要和“篪渾”過招。
他必須要凝聚劍氣洞天。
“嘩啦啦。”
謝玄衣站在小荒山山頂,他撣去斗笠上雨水,重新戴在自己頭頂,目光望向不遠處的猩紅天幕。
視線盡頭,群山疊嶂,瘴氣彌漫,隱約可見一座高聳山峰,立著巨大黑幡。
無數山嶺,匍匐在下。
黑幡鼓動,震蕩出獵獵風響。
那里,正是篪渾道人的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