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整整十年。
謝玄衣未曾見到這張面孔。
拜入蓮花峰時,他還只是稚童,那個時候,蓮花峰中只有他和師兄,過了兩年,姜妙音才拜入劍宮…
再后來,有了祁烈師弟,蓮花峰開始變得熱鬧,開始變得有了煙火氣。
謝玄衣父母早亡,自幼孤苦伶仃。
如果不是師兄,不是蓮花峰,他不會知道“家”是什么。
長兄如父。
說的,便是周至仁。
他在蓮花峰長大,掌教不在,便是大師兄待他最好,帶他下山游玩,逛人間集市,買糕點佳肴。
“師…叔。”
謝玄衣笑了笑,道:“晚輩謝真,昨日方入劍宮。”
“…謝真?”
周至仁頓了頓,他瞥了眼謝玄衣腰間玉牌,眼神變得更加柔和:“原來是你啊,小師妹今早和我提了玉牌的事。”
謝玄衣神色一滯。
“前些日子的青州案卷,我也看了。”
周至仁微笑說道:“以你的資質,實力,的確無需參加劍氣大典…不必擔心門規,既然師妹將蓮花峰的玉牌給你,你便好好拿著。后面的那些麻煩,我會替你解決。”
說罷。
他抱著案卷,就此離去。
謝玄衣站在山門之處,他其實知道至仁師兄所說的麻煩,是什么意思。
此次開山,昭告天下。
他若是不參與劍氣大典,拿下蓮花玉牌,總歸會落人口舌。
而諸峰之中,執掌律令門規的,便是金鰲峰。
“…師兄一如既往,宅心仁厚。”
謝玄衣緩緩搖頭,在心底輕聲喃喃:“只不過這個麻煩,我自己能夠解決。”
藏書閣很大,一共有六層樓。
第一層,只要大穗劍宮對外開放,那么所有拜山之人,皆可踏入,這一層擺設了許多名家留下的劍道心法抄錄,若是給出元丹進行抵押,甚至可以將其借出。
天下符箓出道門,天下劍法出劍宮。
對于普通修士而言,這些名家劍法,乃是平日根本無緣見到的寶貝。
但在大穗劍宮,這只是基礎陳列,算不了什么。
第一層的劍道典籍,雖然珍貴,但并非“獨一無二”,如果真有闊綽身家,其實花些手段,也能從方圓坊這種地方買到類似的典籍。
而第二層,便擺放著劍宮內部絕不外傳的宗師孤本。
除卻劍宮弟子,不可登第二層。
這一層的孤本,只可看,不可借。
第三層,便需要內宗弟子的身份,這一層保存著劍宮前輩用過的老物件,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寶器…而這些寶器有一個特點,那便是殘余著零散的劍意。觀摩寶器,參悟劍意,可以明確自身之道,壯大劍氣洞天。
第四層,不僅需要核心弟子身份,還需要有洞天境的實力。
因為這一層的物件,所蘊含的劍意,便已經十分凌厲。
如果實力不夠,想要參悟,反而會傷到自己…
至于第五層。
便不是持有玉牌,便可以踏足的地方了。
據說大穗劍宮的藏書閣,有一位年歲極高的“守閣人”,經年累月不曾露面,若是有人想要踏入第五層…便需要“守閣人”的同意。
又或者是掌教的同意。
如今掌教閉關,雖然通天掌律代持劍宮,但他無法干預藏書閣的規矩,更無法左右守閣人的決定。
至于第六層,則更不必說。
世人對大穗劍宮藏書閣第六層的好奇之心,并不亞于玄水洞天,甚至猶有過之。
即便是前世的謝玄衣,亦不知曉,這第六層中,究竟有何物件。
當然…除卻劍氣功法,典籍。
藏書閣中,也陳列著許多其他物事,其中就包含大穗劍宮的歷年案卷。
謝玄衣以玉牌身份,直入二樓,整個過程沒有多看一眼藏書閣里的典籍。因為這些典籍,他實在太熟悉…早些年因為師尊的強迫,他將蓮花峰道藏全都背了一遍。
蓮花峰的道藏,便是從藏書閣中精心挑選,抄錄而出的摹本。
謝玄衣要找的,是十年前,自己逃亡青州那段時間的案卷。
大穗劍宮,有大陣護山。
一直以來,真隱峰仙鶴,都會記錄進出山門的修士,每一位訪客,皆會在案卷之上留下姓名——
“真隱峰…司齊…”
因為今日是“案卷”歸檔之日,絕大部分小舂山弟子,都前去整理卷宗,此刻書閣二層的案卷存放之處,卻是無人。
謝玄衣獨自走在兩行列滿卷宗的高大書架之中。
這份案卷并不難找,封山這十年,卷宗數量稀少…
他遇難時期的案卷,正好處于這個時間節點。
片刻之后。
謝玄衣停下腳步,緩緩抽出一份案卷,這份案卷紙張泛黃,字跡陳舊,并且中間幾頁,有所缺失。
“十一月九,真隱峰弟子司齊,騎鶴返回大穗。”
“十一月十,大穗解除山門禁制,不再限令弟子外出,金鰲峰發出‘遣劍令’。”
“十一月十八,金鰲峰收回‘遣劍令’。”
“十一月十九,大穗封山。”
今日是劍氣大典的第一天。
金鰲峰山門前被圍地水泄不通,四境慕名而來的拜山人,都要通過金鰲峰的“劍氣測試”,來完成對應的資質評定。
三天之后,便是真正的劍氣大比。
金鰲峰上,云霧繚繞。
一道道金燦流光,穿梭于云層之中。
金鰲峰主掌刑罰,修行的劍訣,與蓮花峰有所出入——
這些金光,便是他們的本命劍氣。
煌煌大日,高懸天頂,金燦劍氣,猶如流星,即便在白晝之時掠過,也能留下絢爛虛影。
金鰲峰山頂。
一道披著金色法袍的高大青年,站在云霧之中,默默俯視著遠端山底的人潮。
便在此時,一道笑聲響起。
“祁烈師兄,終于見面了。”
金袍青年緩緩回頭,注視著不遠處的瘦弱年輕男子。
江寧世子微笑行了一禮,道:“雖處江寧,但一直久仰…今日終于如愿相見,本殿實在欣喜。”
祁烈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注視著眼前世子,淡淡回道:“殿下尚未入山,師兄二字,言之過早。”
謝嵊早就知道,這些年江寧謝家,踩著謝玄衣的聲名,將自己送入青云。
大穗劍宮,當年與謝玄衣師出同門的這幾位師兄弟,必定對自己心生怨念。
他并不惱怒,只是溫聲說道:“祁兄說得極是。封山十年,江寧流言蜚語不斷,本殿今日專程相見,便是希望能與祁兄化解誤會…畢竟江寧乃是謝玄衣故土,謝家亦是蓮花峰的盟友。”
“言重。”
祁烈依舊淡淡道:“從無誤會,談何化解?若是世子殿下今日相見,只為此事而來,便可離去了。今日劍氣大典,本座擔任主考官,接下來還要諸多瑣事要忙。”
“祁兄。”
江寧世子緩緩收回那一禮。
他微笑道:“早就聽聞,金鰲峰律法森嚴,歷年劍氣大典,都是由掌律擔任主考…今年由祁兄主考,倒是值得恭喜。”
說罷,他伸出一枚手掌,掠入袖袍之中。
“實在抱歉。”
祁烈略一拂袖,山頂空氣驟然凝固。
一股無形威壓,籠罩二人之間。
謝嵊緩緩抬頭,微笑望著面前金袍青年。
祁烈平靜道:“掌律師尊教導,金鰲峰不收贈禮,殿下天資本就不俗,此次劍氣大典…只看實力,不講人情。若是此刻取禮,試圖‘賄賂’考官,到時候劍氣大比的成績,又該如何服眾?”
“其實也不是什么值錢玩意。”
謝嵊微微敞開一角袖袍,露出內里璀璨耀目的一線金光,輕嘆道:“只是聽聞祁師兄并沒有趁手兵器,于是專程從江寧帶了一組‘金霄玄雷’飛劍,區區靈寶,不值一提。”
“謝家果然與往年不同。”
祁烈凝視著那縷金芒,戲謔笑了笑:“連飛劍靈寶,也不值一提了?”
“名劍配英雄。”
謝嵊誠懇說道:“大穗劍宮此次開山,方圓坊消息傳遍,世人只知黃素接管蓮花峰,煉化純陽掌教留下的‘拂流云’,卻無人知曉…祁兄才是真正豪杰。如此豪杰,怎能沒有一套靈寶飛劍,存放于劍氣洞天?”
祁烈神色有些復雜。
他背過雙手,沉默地注視著眼前世子。
大穗劍宮開山,的確是消息傳遍。
不僅僅是大穗的消息,傳向四面八方。
江寧的消息…也傳遍了大穗劍宮。
祁烈實在無法想象,眼前這個身著華貴衣袍的江寧世子,就是被譽為“比肩玄衣”的下一任天才劍仙。
“世子殿下,可知劍宮收徒,不僅考驗修為,境界,還要考驗品質,心性?”
沉默片刻之后,祁烈開口。
“哦?”
謝嵊笑了笑。
“恕我直言,殿下或許修行資質不俗,但道德品行,恐怕不太適合劍宮。”
祁烈面無表情說道:“今日之事,我會盡數轉告掌律師尊。至于那套‘金霄玄雷’,殿下收回去吧…在下受之不起。”
說罷。
他轉身就要離開。
就在二人擦肩之時,謝嵊的嘆聲再次響起。
“祁師兄,不愧是祁師兄。”
祁烈腳步微微一頓。
“這套‘金霄玄雷’,祁師兄還是收下吧。”
謝嵊徹底取出袖袍中準備好的幾把金色飛劍,他微笑說道:“這套飛劍,乃是當年掌律大人途徑江寧,請人鑄造…金霄玄雷劍陣,恰好與金鰲峰劍訣陣法相互喝應,江寧神匠花費若干年歲月,終于將此劍鑄成。”
祁烈皺眉回首。
“這套飛劍,正是掌律為祁師兄所留。”
江寧世子再次揖禮,誠懇道:“這些年大穗封山,飛劍鑄成,亦是無法送回…今日登山,本殿便是為了還回飛劍,以清因果。當然,師兄可以拒絕,等過些時日,本殿再登一次金鰲峰,親自尋掌律便是。”
“你…”
祁烈這一次,重新打量眼前世子。
他意識到,這張看似陰柔無害的外表之下…藏著另外一張并不簡單的面孔。
“久聞金鰲峰律法森嚴,絕無徇私,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謝嵊柔聲道:“想來…有祁烈師兄這樣的人擔任主考,此次劍氣大典,公平公正,絕不會有所紕漏。”
“自然。”
祁烈冷冷道:“既由我來主考,便不會有人徇私。”
“咦…”
謝嵊忽然想起了一事,問道:“可本殿怎么聽說,有人尚未參與劍氣大典,便拿了蓮花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