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仙師大人救命之恩!”
“這里是八百兩白銀,一百兩黃金,三斤玉髓,鄧家家道中落,目前只剩這些…”
“還有,還有這一箱珠寶首飾。”
靈堂燭火搖曳,二十余人跪伏在地,淋著雨水,家主鄧赤城站在靈堂門檻之前,對里面行大禮。
這位老爺子頭發花白,聲音隱約控制不住的顫抖。
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任誰來都很難平靜。
只是他現在反而更緊張了…
因為棺里的少年,實力比起先前大妖,要高出不知多少,隨便摘把桃木劍,就能將其瞬殺。
不過看面相,這少年看上去平易近人,靜默溫和,不像是殘酷暴戾的殺胚。
奉上誠意,以及謝禮,應該就能打發走。
“…”
站在靈堂里的少年,背對眾人。
他慢慢踱步,似乎在思索著什么,或者尋找著什么。
片刻之后。
“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謝玄衣站定腳步,緩緩回身,他的確在找一樣東西。
一樣從不離身的東西。
“有什么吩咐,您盡管說!”鄧赤城誠惶誠恐連忙應聲。
謝玄衣淡淡道:“你看見…我的劍了嗎?”
這句話出口。
鄧赤城有些茫然,他下意識望向身后那株榕樹,先前斬殺大妖的桃木劍已經被重新懸掛起來,此刻正淅淅瀝瀝滴著妖血。
“或者說,你們…看見我的劍了么?”
謝玄衣望向堂前跪伏的眾人。
他從棺里醒來,便發現自己換了一身素白縞衣。
入棺之人,便是死人。
既是死人,便要斷去與凡塵俗世的聯系。
“死后”有人替他沐浴,更衣。
那人,取走了他的劍。
一片寂靜聲中,忽然響起女子虛弱的回復。
“你要找的劍…不在這里。”
不遠處的廂房之門,被人推開。
鄧白漪換了一身衣裳,重新畫了妝容,遮掩氣色,但面色仍舊憔悴。
她扶墻而立,聲音沙啞道:“這口棺送入周府之后,沒人開過,如果你找不到你要的東西,那說明入棺之前,就被取走了。”
謝玄衣皺了皺眉,望向鄧赤城:“這口棺,你是從哪買的?”
“…”
鄧赤城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別問他了,我爹什么都不知道。”
鄧白漪輕聲道:“這口棺其實是我買的,如果你信我,就跟我來…”
說罷,她拎起墻角一把油紙傘,向府外走去。
玉珠鎮坐落在北境嘉永關外,地處偏僻,鮮少人煙。
時值秋末,一場秋雨一場寒,身子單薄的女子在前方帶路,抵著油紙傘,碎步走在曠野泥濘路上,謝玄衣跟在其后,閑庭信步。
北風如刀割面,吹得油紙傘顫出陣陣脆響,兩把油紙傘,就這么一前一后,逆風而行。
謝玄衣看著兩邊如濃墨潑灑繪制的山巒,淡淡夸贊了一句:“這里風景不錯。”
鄧白漪幽幽道:“這幾年嘉永關地帶妖患頻出,北煌郡許多人都選擇南下,這里已經沒什么人居住了…沒人的地方,風景一般都很好。”
“妖患…”
謝玄衣當然聽出了話里的反諷意味,他皺了皺眉,問道:“大褚皇室沒派‘鎮守使’駐扎么?”
“鎮守使?”
鄧白漪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下意識回頭望向謝玄衣,但看到后者認真凝重的神色,鄧白漪怔了一剎。
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大褚前年取消了‘鎮守使’制度,原先負責駐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鎮守使都被黜職,召回皇城重新候命。”女子沉默數息,垂眸自嘲道:“現在哪里還有什么鎮守使?嘉永關一帶早就不在律法管制范圍之中,再過幾年,這里就將徹底淪為一片死地。”
“鎮守使制度被取消了…為什么?”
“誰知道?皇帝崩殂,四境禍亂,北境近幾年更是元氣枯竭,修行者無從修行,或許這里已經被放棄了吧?”
沉默半晌,謝玄衣又問道:“那劍宮呢,劍宮也沒有派人?”
“劍宮,你說的是大穗劍宮么?”
鄧白漪回過頭來,長嘆一聲,感慨問道:“您老人家到底在棺材里睡了多久?”
“劍宮處于閉山狀態,已經接近十年了…所有外出行走的弟子都被召回,蓮花峰歸隱塵間,足足十年,天下劍修銷聲匿跡。”
謝玄衣聽到這里,有些詫異。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終是沉默。
“喏…就是這了。”
鄧白漪停下腳步,將謝玄衣帶到一處荒山野嶺,這里荒草叢生,只有一塊破碎的木碑,上面刻著潦草字跡,被歲月侵蝕,磨損嚴重。
“這就是你買棺的地方?”謝玄衣蹲下身子,看著木碑,伸手擦拭泥濘。
“半年前,玉珠鎮來了好幾位大妖。其中有一位盯上了我,要和我成親。”
“我本想逃…但嘗試諸多辦法,都以失敗告終。”
“就當我萬念俱灰,準備自盡之際,玉珠鎮來了一位云游道士。”
鄧白漪蹲在謝玄衣身旁,眼神茫然,喃喃說道:“那道士算命很準,他說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也道破了我的念頭,他問我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有一樁大機緣,我說…想。”
“然后?”
“他找我要三千兩白銀。”
“再然后?”
“我給了。”
“道士告訴我,不想和大妖染上關系,就去‘結陰親’,他給我指了一處地方,就是這里。這里有一口棺,棺里有一個人。”鄧白漪緩緩挪首,望向謝玄衣,眼神誠懇,滿懷歉意地道:“對不起,那時候我以為你早死了。”
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一個“天真”少女,花了三千兩,買了道士的破命讖言,把一口棺買回了自己家。
“你被騙了。”
謝玄衣看著鄧白漪,無奈說道:“對修行者而言,金銀乃是身外之物…若是真道士,怎會以錢財作為籌碼,交換天機?”
頓了頓。
謝玄衣揉著眉心道:“況且,結陰親這件事情純屬無稽之談。”
“我知道。”鄧白漪道:“還沒有拜堂,也沒有磕頭,我們還沒有夫妻之實。”
“…也沒有夫妻之名。”謝玄衣頭疼道:“你我之間,最多只算是有一面之緣,除此之外,沒有更多關系。”
“按北郡風俗,搬棺回堂的那一刻,就算是結下陰親了,年輕女子若結下陰親,嫁與冥君,便終身不可再嫁,死后亦要同葬。”
身材容貌均是上上之姿的鄧白漪單手托腮,認真望著謝玄衣:“伱們那邊沒這個講究嗎?還是說你嫌棄我?”
“封建迷信…”
謝玄衣滿臉黑線,冷冷道:“我還活著,所以這門婚事不成立,以后你愛嫁誰嫁誰。我的劍呢?”
這里荒郊野嶺,杳無人煙,棺也被挖出來了,卻感受不到一丁點劍的氣息。
“你被騙了。”
鄧白漪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我不知道你的劍在哪…”
謝玄衣皺了皺眉,眼中有一縷殺意浮現。
“如若你想殺我,那便殺吧!”
鄧白漪閉上雙眼,挺起胸脯,做出一副大義凜然慷慨赴死的模樣:“玉珠鎮這些大妖睚眥必報,而且都有本命器物鎮壓魂魄,涂飛身死道消那一刻,其他大妖便收到了消息,若只殺我不夠解氣,我求你能夠盡斬這些妖孽,讓無辜之人不被殃及!”
這就是她帶謝玄衣來這荒郊野嶺的原因。
謝玄衣緩緩起身。
雖然鄧白漪閉上雙眼,卻依舊感受到了空氣中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
大雨傾盆。
等了數息,什么都沒有發生。
謝玄衣幽幽道:“你還是太年輕。”
鄧白漪怔了一剎,茫然睜眼。
撐著油紙傘的素衣少年,站在空蕩蕩木碑前,低聲道:“收三千兩白銀,的確很俗,不符合道門中人的規矩。但我相信那道士真的看破了天機,因為我真的躺在棺里。你之所以帶我來這,之所以說剛剛那些話,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吧?”
“…”
鄧白漪欲言又止,無話可說。
“把那道士的線索給我,我不會殺你,還可以保證,你會活得很好,并且獲得一樁大機緣。”
謝玄衣平靜道:“如何?”
鄧白漪有些猶豫。
“你先好好考慮一下。”
謝玄衣微笑說道:“等我把這些‘家伙’殺完之后,你就需要給我一個答復了。”
鄧白漪恍惚抬起頭來。
她這才明白,這空氣中四處游蕩的殺意,從何而來。
“轟隆隆隆。”
雷鳴漸起,被疾風驟雨吞沒的偏僻荒山夜幕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攝人心魄的幽暗燈火。
這當然不是光。
而是一雙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