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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何以得償?

  一程山路,崎嶇多展轉。

  黃楷任坐在一輛面包車上,跟著起伏不平的山路而顛簸著。

  當他抵達了拍攝現場的時候,已經是夕陽沉了一半,只留半個圓還在地平線之上了。

  本來黃楷任要去的不是這里,但因為拍攝臨時調整的原因,為了趕天光,拍夜戲,就改到了這里。

  等車子停下來的時候,黃楷任感覺自己五臟六腑都快要顛出來了。

  他強忍著難受和惡心,下了車,看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一片樹林之中。

  “人呢?”黃楷任一愣,因為四周空無一人。

  他驚訝地回頭看向司機和來接他的人。

  “黃老師,稍等一下啊,還沒到呢,只是后面的路車不好開了,要走進去。”對方說。

  黃楷任驚訝不已。

  然后,又走了大概十分鐘,才遠遠地看到了一群人,看到了熟悉的片場場景。

  照明燈已經架起來了。

  暮色很濃,有一種要把萬事萬物都吞噬的壓抑感。

  來接他的工作人員說:“黃老師,咱們到了。”

  天地之間,暮色已經只剩下最后一層余韻。

  斑駁的樹影與來往的人聲交織,仿佛一場將醒未醒的海市蜃樓。

  不知道是顛簸了一路,他腦袋暈暈沉沉,有些恍惚,還是這一刻呈現在他眼前的畫面太抽離于平時的現實。

  黃楷任的心口仿佛被人用錘子輕輕地敲了一下。

  敲出了深山古寺里的余長梵音。

  “黃老師?”工作人員又喊了一聲。

  他如夢初醒,一時間,嘴角溢出了一抹苦笑。

  演員,為什么要做一名演員?

  黃楷任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這個問題。

  來之前他就大約想到,自己不想演《胭脂扣》的心會動搖,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心會動搖得這么快。

  不是什么天降神啟般的因素,而是這種氛圍。

  除了名利,演員還在追求什么?

  別的人不知道,但黃楷任他是享受飾演一個人物的過程的。

  為什么很多演員都說要演電影,而不是電視劇?尤其是那些最頂級的演員。純粹就是因為電影比電視劇更高級的鄙視鏈嗎?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其實都忽略了人本身對于好、對于美最樸素的向往。像黃楷任這樣的演員,他喜歡演戲,并且是有著比一般人更敏銳感受力的演員,更是如此。他也向往演電影,向往那種更極致的表演環境。

  現在的影視制作環境里,絕對不會有任何一部電視劇的劇組會為了拍一場戲,來到這樣一個需要輾轉如此之久的荒郊野嶺般的無人之地取景的。

  所以,剛才那一瞬間,為什么黃楷任會被觸動到?

  因為眼前這一群人,為了得到一個最極致的、最接近真實狀態的拍攝環境,他們可以不顧時間、不顧地點、也不在乎這個地方的環境多遠離人類社會而有著接近原生態的艱苦。

  黃楷任不是那種貪圖安逸的演員,不然他就不會千方百計地想著要轉型。他也不是那種會因為拍攝環境不好、受苦很多所以就不接某個角色、某個戲的演員,相反,他其實挺享受那種為了演一部戲而讓自己受到各種挑戰和辛苦的狀態,他喜歡負荷,當他克服了這種負荷以后,他就會得到一種快感。

  但是,在他過往的拍攝經歷中,很少有這樣的時候。

  連尋也知道。

  但是連尋卻說:“不是說苦行僧式的演員才是好演員,你已經走在了很多同齡人的前面,你的演技沒有一個人說不好的,何必還要再去給自己找苦吃?”

  黃楷任心想,連尋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懂過他。

  “他以為我不懂他,以為我就是個唯利是圖的經紀人唄。”

  連尋跟朋友喝酒,吐槽,說起來就動了情緒,感到惱火、不滿和失望。

  朋友說:“那你為什么不讓他去拍一部他想拍的戲呢?”

  “因為他的演技沒有那么好,他在我給他挑的這些戲里,都可以表現出很出色的演技,這不意味著他什么都能演!”連尋不滿地說,“你看看陸嚴河,他會演戲,傻子都看得出來,他什么都能演,那他當然演什么都不怕,就算他去演個反派,也能演得很有魅力,可黃楷任有這個能力嗎?”

  “他都沒有演過,你怎么知道他沒有?”

  “我是他的經紀人,我要是連他有沒有這方面的能力都不知道,那我不是白干了?你別以為我真就把他當個賺錢的工作,我告訴你,我是真把他當兄弟,你以為我就是唯利是圖、見錢眼開嗎?我一樣希望他事業發展得好,未來能夠達到一個高度。可是,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你也要看本身是什么材料,一個擺明了是走明星道路的人,你非要他走演技派,吃不了這碗飯,何必硬吃?”

  朋友笑,說:“你這話說的,誰不想讓自己達到更高的高度呢?”

  “誰說演技派的高度就一定比明星的高度高了?”連尋非常不滿地說,“這都是你們這些人吹出來的,這是娛樂圈,是演藝圈,不是話劇舞臺,也不是什么表演藝術圈。這就是一個造星的舞臺,就算是吹演技派,也是為了造一個演技派的星。過去這么多年,每一個響當當的傳奇、大明星都是演技派嗎?業務能力是要有,可要真是選演技派,那就都去話劇舞臺上演好了。影視劇都是時勢造英雄,不是演技造英雄。”

  “你這么說,可是別的人不承認啊。”

  “可黃楷任他怎么就看不明白這一點呢?他看到陸嚴河突然冒出來,就熱血又中二地覺得自己也可以。”連尋惱火得不行,“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慫恿他,覺得他也有那個水平。”

  黃楷任坐在一個角落,完全就是一個觀眾的角色,安靜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切。

  化妝師在給陸嚴河和陳碧舸補妝。

  兩個人這個時候形象上都應該要有一些狼狽,因為是連夜跑出來的。

  黃楷任聽到陸嚴河說:“其實我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嘴巴再干一點?”

  化妝師扭頭去看王重。

  王重就站在他們跟前。

  他說:“太干了也不好看,這個時候我不想讓你跟她的畫面不美,夜里的這段戲,是整個故事最有故事感的時候,太寫實了不好看。”

  陸嚴河笑了笑,沒有反駁。

  這個故事,是在民國背景下,一個少年暗自喜歡上了隔壁家的夫人,她的男人戰死,成了寡婦。

  而她男人的上司——一個殺人如麻的軍閥卻威逼她嫁到他府中做小妾。

  少年沖動之下,一個夜晚,帶她私奔離開,女人跟著他一路夜奔,夜宿一座古廟,聽他講默默喜歡她的故事,講到他靠在墻上,沉沉睡去。

  黎明之前,女人起身,將自己的斗篷蓋在少年身上,只身回去,嫁給了那個軍閥。

  沒有太多的故事性,全是意境和氛圍。

  對演員來說,就很難演。

  可是對有能力的演員來說,就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你帶著你一直喜歡的夫人逃跑,這只是故事的殼子,但我不想拍一個現實主義的畫面,這一天晚上,就像是一場猝然的煙火,發生得很突然,可即使如此,你們的狼狽、你們的緊張不安也都是交織著一種急速升起的、突破了常規的束縛和限制的熱烈,你們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就像是一只被困在蛛網上的蝴蝶,終于在這個晚上掙脫了出來,向著篝火飛去,那樣一種畫面。”

  陸嚴河認真想了想,點頭。

  “沖動和熱烈,帶著一種少年式的、理想主義的激情。”

  陳碧舸說:“我已經有了想法,實際上,這個短片里,從頭到尾我都沒有主動做過一件事,短片的視角是少年的視角,從少年的視角里,我是端莊大方的,是溫婉持重的,導演你想要有一種夢幻般的熱烈,那實際上在這樣的熱烈里,我依然是沉靜而寡言的,我想要演出一種沒有呼吸的、宛如一個畫像陪在少年身邊,仿佛這一切就像是他的一場夢境的感覺,只到最后黎明時分,這個短片的視角才發生變化,我有了第一次主動的行為,離開他,重新回去。”

  “我對他有一種絕對不僅僅是愛情的包容,甚至,在我的理解中,我對這個少年其實沒有愛情。”陳碧舸說,“我只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曾經陪在我身邊的那個人,在他身上代入了我死去的丈夫。”

  王重沉沉地嘆了口氣。

  “我就擔心你會這么設計。”

  “嗯?”陳碧舸一愣。

  “但我喜歡你對這個少年,是有動心的。”王重說,“你代入死去的丈夫,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你丈夫的影子,對他有一種包容,這些都可以,我都不反對,你自己發揮就行,但有一點,她對少年一定是要有動心的,要是沒有這一層在,我覺得這個故事就俗了,你可以演得復雜,但你不能演得太有邏輯性,去減少觀眾的不適感——你自己也仍然覺得,你年紀比他大很多,要是你真的喜歡上他了,或多或少別人都會不適應,所以你才給自己設計出了這一條邏輯線,你能說服自己,也能說服觀眾。”

  王重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陳碧舸的這條人物邏輯線。

  “但我們不是在拍一個討好觀眾的片子,哪怕有一點點冒犯,我希望這個短片是能有一點非常規的東西的。”

  陳碧舸陷入沉默。

  陸嚴河見狀,也閉上了嘴,保持安靜,給陳碧舸思考的空間。

  “追求藝術,追求人物的豐富性、文學性,講實話,你覺得現在還是這樣的時代嗎?”連尋問朋友。

  “好的人設,可以讓藝人吃一輩子,不好的人設,演員跟著被罵,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了。”連尋說,“好好的招觀眾喜歡的角色不演,非要去演一個背叛了愛人、自私薄幸的人,是,這樣的角色是很不一樣,從來沒有演過,可為什么他不想想,為什么他沒有演過呢?是我眼光不好,想不起來給他挑這樣的角色嗎?”

  朋友說:“連尋啊,你說得都很對,但是你也要想想,黃楷任哪怕在你眼中就是一個明星,一個藝人,不是藝術家,可擋不住人家有這樣一顆追求藝術的心啊,你一直擋著他,你說他會什么感受?”

  連尋還要繼續說。

  朋友打斷他,沒有讓他說出來。

  “你難道不知道你媽讓你少熬夜是對你好嗎?你做到了嗎?”

  “你難道不知道我讓你換個思維方式去看待這件事是對你有好處的嗎?你接受了嗎?”

  連尋被懟得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他不是你手中的木偶,他要去碰壁,你得讓他碰一碰,一方面,他說不定超出了你的預料,把壁給撞破了,另一方面,沒有撞破,OK,那他自己也知道你是對的了。”朋友說,“你要是一直不讓他碰壁,在他的眼睛里,你就是他超越自己最大的壁,那你做好準備,以后跟他分道揚鑣。”

  連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心中如過穿堂風。

  起風了。

  陳碧舸抬起手,攏了攏自己的披風。

  她的眼睛里劃過一抹溫柔的笑意。

  她這一笑,少年的心跳就仿佛停止了一般,癡癡呆呆地愣了一下,馬上收回自己的視線,說:“夫、夫人,前面有座古廟,我們去休息一下吧。”

  少年的聲音里都透出了窘迫。

  陳碧舸輕輕點頭,“好。”

  她的臺詞很少,她的表情變化也很少,可是她的臉上、眼睛里全是故事。

  她看向少年的每一眼,眼神都有著深深的、復雜的情緒,又斂在其中,隔著一層霧,只瞧得見一些影子。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黃楷任沒有看監視器里的特寫,只是用自己的眼睛這么看著,也能感受到這兩個演員彼此之間的氛圍感。

  夜幕,林中,透過樹杈林影灑下的月色冷光。

  水霧裊裊,鳥鳴如玉。

  這一刻,天然的環境與人工制造的效果融為一體。

  陸嚴河和陳碧舸站在黃楷任不到五米開外的位置,卻像是跟他們隔了一個時空。

  這種清晰的割裂感,仿佛從海市蜃樓的光影中真正看到過去的情景畫面,是黃楷任從來沒有見過的拍攝現場。

  拍攝現場本身都仿佛成了藝術品。

  黃楷任沉默地抿起了嘴。

  他沒有注意到,辛子杏就站在他的身側后方,端詳著他投入的神色,同樣安靜的、投入的、仿佛凝視一般的看著他。

  辛子杏從來沒有認為黃楷任演戲的天賦足以讓他成為一個了不起的表演大師。

  可是她知道他對演戲的虔誠、熱愛。

  所以,即使也許他無法演得多么出色,但在表演的過程中,何嘗不是一種償愿般的滿足?

  辛子杏不在意黃楷任能不能拿獎,但她希望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這些話,她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黃楷任一直覺得她不懂他作為演員對演戲的感受。

  辛子杏確實也不懂演戲的魅力在哪,如果懂,她可能自己也做演員去了。

  但她不用懂,她只要知道他在乎什么、在意什么、真正想要什么,作為他的愛人,就會用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幫助他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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