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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世外高人(5K)

  臘月二十六,剛剛七點多鐘,楊利民就去謝家掏謝虎山,沒想到撲了個空,問了奶奶,才知道這貨去了藥王廟。

  等他騎著自行車趕到藥王廟時,謝虎山正跟小老道沈默收拾東西,準備去拜訪小老道的兩位師兄。

  小老道那兩個師兄是懂用傳統方法搭窯燒青磚的,之前的玉皇廟院墻破了,都是道士們自己燒磚修繕。

  “人家崖口那邊都傳開了,說你要讓桃子她爸當生產隊會計,桃子她爸都不認字,你怎么想的呢?你能不能注意點兒自己的形象,大隊韓書記剛和我說完,說看在你小子給大隊和公社拿了榮譽,歲數也夠了,大隊黨支部想發展你入黨。”楊利民捏住車閘,沒下車就朝謝虎山郁悶的斥責道:

  “而且你在人家大隊干啥了,這兩天你在崖口的流言蜚語都傳中坪來了,這閑話一傳開,大隊還怎么考慮你,這點兒流言就把伱的入黨前考察給擱置了!”

  楊利民覺得謝虎山這犢子有些時候能和自己配合非常默契,可有些時候又跟階級敵人一樣,想法背道而馳。

  自己跟他說了無數次,再想干點兒啥事謝虎山一定要提前告訴他一聲,免得他最后知道容易被動。

  可這家伙就跟聾子一樣,韓書記和中坪黨支部本來正討論發展本大隊優秀青年入黨的問題,謝虎山的履歷無可挑剔,榮譽,能力甚至是家庭成分,都符合條件,本來是板上釘釘的事。

  結果崖口那邊不知道怎么傳出了一條消息,連中坪公社尹書記都收到了耳聞,說中坪姑爺堪稱電影里面的反派南霸天,在崖口大隊說讓誰干啥就干啥,能讓自己連算盤都不會打的老丈人當會計,把集體的錢朝自己兜里揣。

  這事還怎么往下進行?哪怕是固執護犢子的韓書記,都明白這個傳聞已經足夠讓謝虎山近一年內與入黨無緣。

  “我求求你了,老楊,放過我吧,我這種人入黨就屬于…總之呢,我面貌是群眾挺好,我現在還不能保證能以一個黨員的素養嚴格要求自己,再說,真入了組織,稍有不慎,故事容易說沒就沒啊!”

  謝虎山一邊幫小老道沈默撐著面口袋,一邊抬頭看向楊利民笑著說道。

  楊利民運著氣:“你少給我扯淡,會計那事是怎么回事?跟你有關系沒有?”

  “桃子她爸事兒少,換個別人當會計,天天跟中坪在磚窯的人打交道,那不得更戰戰兢兢,而且其他崖口社員要在磚窯干活,心里也害怕,這時候要是有桃子她爸在旁邊客串會計和記工員,對他們能起到安撫的作用。”謝虎山抖著面口袋,嘴里說道:

  “再說,他們那個破生產隊,一天工分就值兩毛多錢,有沒有會計都多余,我給他們隊扔五百塊錢,都頂他們隊一百多個社員加起來半個月的工分了,咋的,還怕我作假帳?”

  “我作假帳都嫌浪費時間,有那個功夫還不如安排小老道給趙會計來幾針,我把三隊的財政大權搶過來。”

  剛好趙會計從隊部走出來,看看謝虎山,轉身想要再進屋,遲疑一下,看向謝虎山:

  “虎三兒,你剛才是說想跟我支副業組的錢來著吧?”

  “叔兒,都是誤會…”謝虎山露出個憨厚誠懇的笑容。

  老登趙會計回屋拿起人造革皮包,竄出門蹬上自行車,哼唱著激昂有力的歌聲:“我們走在大路上…”

  自行車消失在拐角處之后,小老道沈默在旁邊對謝虎山說道:

  “我不可能幫你扎他。”

  “下回早點說兒,別等他跑了再跟我說,跟我說有啥用。”謝虎山搓搓臉:

  “還指望他把咱倆來票錢給出了呢,現在人跑了,你有…”

  沈默目光坦蕩的看向謝虎山,謝虎山主動把話咽回去,可最后還是沒忍住,對沈默抱怨道:

  “你下回再給人捏娃娃畫Der,收點錢兒,好歹也是宗教人士,丟神仙的人吶,你現在和要飯的唯一區別就是要飯的人就大方跟人家說自己是要飯的,你,還虛偽的用化緣這個詞騙吃騙喝,吃鹵煮豬下水的時候不見你信神仙,一到沒飯吃挨家蹭飯的時候,就跟人家老太太說自己是出家人。”

  小老道也不往心里去,謝虎山愛說啥說啥,反正已經說好了,今年過年那天上他家蹭飯吃。

  “你工資發了嗎?”看著趙會計跑了,小老道又沒錢,謝虎山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楊利民問道。

  楊利民很坦誠的說道:“給我媽和我對象寄過去了,剩下的存公社食堂換飯票了,就防著你借錢。”

  謝虎山嘆口氣,低頭從自己兜里取出一沓毛票數著:

  “從馬老五手里要點兒公款太難了,這是我費了大勁才給自己截留的費用,還是以給桃子發檢舉揭發獎勵的理由,多給她發十塊,然后桃子又返給我七塊,就防著你們不借給我錢。”

  楊利民對謝虎山說道:“那會計那事怎么解決?”

  謝虎山沒好氣的罵道:“我截留十塊錢還得截留自己副業組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你說怎么解決?桃子對我那么好,我對她的回報還能是先把我老丈人以作假帳的罪名給送進監獄養老?”

  “說了誰當會計沒關系,我就是怕干活的人害怕咱們中坪的人,有我老丈人在,他們不至于害怕,害怕遇到事也知道跟人說,我安排個不認識我的人,真要干活出了事,那個人敢和我說話嗎?不得回家先把媳婦藏起來防止我發飆?”

  “反正你總有自己那套歪理,入黨的事短期內沒戲了,那流言影響很不好,除了會計這件事,還有很多涉及作風和男女問題的,我都不好意思提,要不是公社領導都知道你不是那種人,你小子早就被拎過去讓馮特派員審一審了。”楊利民說道,他看看沈默正整理的兩小袋糧食,好奇的問道:

  “看起來這是要出門一趟?快過年了還要出去?”

  謝虎山點點頭,對楊利民解釋道:

  “年前跟小老道去探望他兩個師兄,還指望年后請他們幫忙教咱們隊的人搭窯燒磚,這種活必須要當場手把手的教,火候,窯內空間掌握這些只是靠說幾句,讓人自己去嘗試摸索,太耗時間和木柴。”

  打發走了因為流言沒能安排自己加入組織而氣呼呼的楊利民之后,謝虎山跟沈默兩人,一早搭隊里的大車趕到了縣城,再從縣城長途公共汽車站搭車去西山距離白石溝玉皇廟最近的站點,然后又背著兩小袋今年新收的糧食步行九里山路,終于在下午三點多,總算即將抵達沈默倆師兄修行的玉皇廟。

  玉皇廟在谷里,所謂谷,就是四面都是山,此刻兩人小心翼翼走的青石道都是老道們這么多年自己鑿出來的,謝虎山走在小路上,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那就是沈默的師爺,師傅們為啥想不開,在這么個鳥不拉屎,人跡罕至的地方蓋個小破廟修行。

  周圍也沒有啥優美風景,跟洞天福地一點邊都不沾,除了山就是樹,方圓數里沒有人。

  說老道們兼職盜墓,用廟掩人耳目?謝虎山也不相信,誰家死人能埋這破地方,他不懂風水都能看出來這地方不適合埋先人。

  四面高,中間低的地形,把祖先埋這里,跟把祖先直接埋井里或者埋魚塘里沒啥區別,等于年年夏天都得給祖先用雨水泡個澡。

  “四師兄!”沈默終于走完最后一段青石小路,站在玉皇廟的廟門口,背著多半口袋黑面,嘴里大喊。

  面前這處和藥王廟規模差不多一樣寒酸的小廟廟門打開,一個面相看起來六十多歲,實際真實年齡不到五十歲,臉上一把胡子,身上穿著補丁摞補丁的黑粗布道袍的道長羅誠行快步出來迎著自己親手撿來養大的小師弟:

  “都要過年了,你咋來了?”

  “羅師傅。”謝虎山旁邊開口打招呼。

  他對沈默的兩位師兄都不陌生,他和沈默小時候那會兒,兩位道長還住在藥王廟來著,只是后來才又搬了回來。

  “小虎三兒,長這么高了?”羅誠行呵呵的笑著,單手拎著沈默的面口袋,又把謝虎山背著的玉米渣口袋接過來,一手抓著一個朝廟里走去。

  羅誠行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老道,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氣質,更像是個身強力壯的老農。

  沈默雙手按在膝蓋上,氣喘吁吁的看向自己四師兄一個人拎起他和謝虎山帶來的干糧,腳步輕松的進了廟門,語氣里帶著對寵溺自己的長輩的任性和不爽:

  “我就不明白了,藥王廟有啥不好,你和五師兄非得回這么個地方住,前后左右都是山,就咱這個廟還蓋坑里,一下雨跟住井里一樣,又不是龍王廟。”

  “快進來,快進來,進來歇著。”誠行道長已經把干糧都放進去,又走出來,親熱的招呼兩人進廟。

  玉皇廟的格局與藥王廟區別不大,正殿供了十幾個用木頭模子印出來的半人高神仙泥像,正殿左右是兩間耳房,前院內用木頭和塑料布,草席搭了個簡陋窩棚,里面是粗糙簡易的爐灶,用來燒水做飯。

  窩棚旁邊,還有幾根沒劈好的木頭,顯然羅誠行剛才在劈柴。

  這地方看起來比崖口大隊的環境還惡劣不少,如果不是真心想要苦修,謝虎山覺得沒人能在這地方住下來,最近的人家也在幾里地之外,晚上都能聽到狼嚎,就師兄弟兩個人相依為命。

  “四師兄,我問你話呢,你咋就不能和五師兄跟我一起去藥王廟住,這地方一下雨就跟井里一樣,人家是一年一次大雪封山,你這廟倒好,一年兩次封山,大雨封山,大雪封山,來慰問你倆的人不注意,都得讓狼叼走。”沈默進了四師兄自己住的耳房,坐在炕沿上說道。

  羅誠行拎著個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燒水壺走進來給兩人倒水,嘴里說道:

  “我五行缺水,我樂意擱水里泡著,行不行?封山就封山唄,本來就是修行之人,沒啥事老去山外面轉悠啥?”

  “五師兄呢,又去山上修路呢?”沈默對幫兩人倒熱水驅寒的四師兄問道。

  羅誠行把一碗水先遞給謝虎山,嘴里對沈默說道:“你五師兄走了一個多月了。”

  “啊!”沈默有些緊張的開口:“死一個多月了?”

  謝虎山也嚇一跳,沈默五師兄叫胡誠言,他有印象,胡師傅得了他們師傅陳道長的真傳,針灸技術非常出色,剛才羅誠行一說胡誠言走了,謝虎山也以為是去世了。

  羅誠行倒了第二碗水,放在沈默旁邊,隨后揣著手靠墻蹲下,呵呵笑著說道:

  “死啥死,國家去年好像開了個啥全會,對,三中全會,開完沒多久,部隊林場的干部帶著幾個慰問的人就來了,說現在國家是要咋樣,我也沒聽明白,反正意思是讓我倆跟著他們走一個,去哪個宮觀主持工作,我倆哪會呀,可人家非得讓去,部隊的領導也勸,說不用擔心,他們給幫忙送過去,去一個人就行,這里還可以留一個,完了你五師兄去了。”

  “你嗚啦嗚啦說半天,五師兄到底去了哪個廟啊?”沈默盯著羅誠行問道。

  羅誠行蹲著,仰頭打量著小師弟,臉上是那種發自肺腑的喜悅:

  “我哪知道,我也沒問,那國家讓去哪就去哪唄,修行人去哪呆著不一樣。”

  “不是…我…”沈默急得腦門都冒汗了,他就這兩個勝似親人的師兄了,這說丟就丟了一個?被國家領走就這么放心?好歹問問啊!

  沈默連珠炮一樣的開口訓著自己四師兄:

  “五師兄一個大活人,去哪你也不問問?他也沒說?走一個多月也沒傳個話回來?”

  “咱們這一門咋都隨根兒,師傅當年說要去云游訪友,問去哪訪友,好歹留了個話,說去了南方,南方那么大我上哪找他去!但好歹我還知道有一天要找,朝著南邊去找!”

  “怎么到你和五師兄這兒,更邪乎,連五師兄去東南西北都不問問?這他要是丟了,上哪找去?”

  羅誠行嘿嘿的樂:“問那干啥,我才不問呢,問了萬一讓我去呢,本來他們就要讓我去,我不樂意去,完了才又問他,他也不樂意去,說他走了,我身邊連個挑水澆地的都沒有。”

  “后來部隊林場的干部和戰士都勸他,說他們隔幾天就幫我挑水來,來的人還說幫我再找兩個徒弟,再加上我連哄帶勸,說不能師父剩下仨徒弟,各個都沒人干正事,六師弟那是純飯桶,任嘛不會,肯定是指望不上,就只能靠我倆選一個出去傳道。”

  聽到師兄說自己是純飯桶,沈默都沒有顧得上反駁,只是追問:“然后五師兄就走了?”

  “后來我倆比試了一下,他輸了,他去。”羅誠行點點頭。

  沈默愣了一下:“你倆比啥了,針灸你也不是五師兄的對手啊?”

  “比針灸那玩意干啥,比干活唄,他不會針線活兒,我要是走了,他衣服破了縫不好,但他走了剩下我,我可以自己縫,完了他就跟人家走了,至于人家說給我找倆徒弟,到現在也沒來,我估計也找不著,誰愿意來這種地方吃苦受罪。”羅誠行對沈默說道。

  謝虎山在旁邊聽的目瞪口呆,好家伙,這一支的老道心是真大,師傅愛去哪去哪,師兄弟愛去哪去哪,不聞不問,還不愿意挪窩,這地方這么好嗎?

  沈默瞪著羅誠行:“那你現在一個人天天在這兒干啥?”

  “修路啊?”羅誠行說道:“冬天修路,春天種樹開荒,夏天移樹苗種藥材,秋天收藥材收糧食,我還能干啥。”

  “你還修啥路,種啥樹啊!你給自己直接修墳就完了!”沈默眼圈都急紅了,他和謝虎山一樣,理解不了自己師傅和師兄們這種處世態度,用近乎大吼的聲音質問道:

  “五師兄走了,你也沒徒弟,你都快五十了,老老實實跟我回藥王廟打坐修道不中?別修那個破路了!哪天你真要是在山上背石頭一個不注意,當場摔死了咋整?好幾里地沒有人,死了都沒人知道,再說,你死了誰還走這條路來這山旮旯?”

  看到小師弟生氣,誠行滿是皺紋風霜的臉上卻笑了,指著他對謝虎山說道:

  “你說,他也算是老道?整天死啊死啊的,當初我把你撿回來,就勸師傅給你找個人家送養,那時候我就跟師傅說,這孩子腦子缺弦兒,嘬我手指頭恨不得嘬出奶來,而且吃奶那個勁頭,那個飯量就不像是能當老道的,忒能吃。”

  “我說的不對?摔死你怎么整,方圓幾里地就你一個人!”沈默滿臉怒氣的瞪著自己四師兄。

  說是自己師兄,其實跟爹也差不多了,師傅更像是爺爺,畢竟剛撿到他的時候,四師兄也就二十多歲,跟著師傅一起把他養大。

  羅誠行笑容坦蕩:“就跟你這個假老道說不明白,打坐修道是修身,修路種樹是修心,修身修到頭,不過就是縫縫補補這具皮囊,好能跟我這身舊衣服一樣,爭取盡量多穿幾年。”

  “你總覺得皮囊沒了,人就死了,那皮囊下面是個啥呀?是心,修的是心,皮囊沒了怕啥,只要這滿山種出來的樹還能給鳥獸存身,這山上修的青石小路還能方便他人,我咋就能算是死了呢?你不懂!”

  謝虎山心中微微一震,他沒接觸過宗教,他也不覺得自小就認識的羅誠行是世外高人,可是這個大半輩子都在山里種樹修路,不像老道的老道,剛才說出這兩句風光霽月的話語,卻給他一種洪鐘大呂在耳畔鳴響,讓人豁然開朗的感覺。

  明明老道還是沒有任何氣場的揣著手蹲在墻邊仰著頭對沈默和他呵呵笑,可謝虎山卻總覺得這幾句話說完,羅誠行更像是站在巍峨青山之上,四周是郁郁松柏,他在山頂笑他們兩個站在山下的俗人。

  不過好在這種讓謝虎山敬畏的高人氣場只是一瞬,等問清楚謝虎山和沈默來意,羅誠行樸實的揣著手問道:“我去幫著教教搭窯燒磚沒問題,管飯嗎?”

  “管飯。”謝虎山說道。

  一聽管飯,羅誠行就沒有別的問題了,倒是謝虎山慢慢蹲下,平視著羅誠行,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想問問,羅師傅,您和陳道長當年捐給部隊的幾百畝林場,如今咱能幫著修修樹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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