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煮攤這段時間不用我盯著,所以我每天上午在隊部看報紙,下午騎自行車去縣城或者各公社轉悠,我發現副業組不能只是搞搞撈粉條賣豆腐或者擺攤趕集,你看啊~”謝虎山說著話上了炕,從炕席下面翻出一個日記本,放在炕桌上攤開:
“這是兩個禮拜前,人民時報登的一條稿件,雖然在不起眼的版面,但我總覺得,這是國家鼓勵農村大力發展副業的一個信號。”
楊利民把日記本拿過來,上面貼滿了謝虎山從各種報紙上剪下來的消息。
此時他讓自己看的那條,是燕京市下屬的廣陽縣東營公社某大隊把所有懂蓋房子的泥瓦匠組織起來,另辟蹊徑,成立副業建筑隊,最終這個建筑隊居然承攬了廣陽地區燕京石化公司一部分建筑工程,且按時完工驗收達標的報道。
當然,這篇報道其實很隱晦,如果從字面意義來看,這是一篇表揚生產隊副業建筑組不忘農民主要任務,堅持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的報道。
講這個副業組在城內發展副業時,不忘農民的政治任務,立足之本,響應“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的基本國策,在麥收,秋收時第一時間回到生產隊參與勞動,勞動,副業兩不誤,生產隊日子節節高。
字數不多,但文字很老練,絕對不會讓人從字面上認為是在鼓吹讓農民走資本主義道路。
這篇報道能面世,就說明很多過去曾經是嚴重問題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
怪不得這小子敢開始攢錢想要籌劃干點兒大副業。
換做兩三年前的環境,謝虎山如果敢有這種念頭,就算是生產隊賺到錢,就算是大隊保他,他不用被抓進去,下場也得是副業關停。
他作為負責人還得在公社大會上接受嚴肅批評,上臺當眾檢討,最后說不定還得被逼著喊幾句諸如“農業必須學大寨,農民只許搞農業,生產隊大力搞副業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以糧為綱,全面發展的路線絕不能動搖”之類的反省口號。
“堯山地震,大量地區需要重建,你是看到報紙之后想學他們,也搞建筑副業組?”楊利民聽到這家伙每天出門轉悠,就知道謝虎山不可能是準備學燕京市這個農村建筑組,但他還是故意這樣問道。
謝虎山認真的點點頭:“我是想也學報紙上說的,組織一個建筑副業組進城,領導,你要是有縣里的門路接建筑的活兒,介紹給我們。”
“你一開口我就知道又想蒙我,我就防著你呢。”楊利民看到對方順著自己思路說,馬上一陣見血的戳破對方:
“你小子在攢錢,搞建筑組根本不用攢錢,而且你每天騎自行車去城里轉悠,不可能不知道,為了幫助堯山地區重建,國家調派了十幾個大型企業進駐,什么中建,鐵建,中鐵,冶建,都是大型國企,每一個企業負責一片區域,十幾萬的工人都是這些企業帶來的,就是怕重建工作在本地抽調人力太多,影響堯山本地正常發展。”
謝虎山瞧著楊利民那副模樣,最終點點頭:“是,那是最初想法,后來我是想看看,有沒有可能搞個小型家具廠,這兩年年景不錯,大伙手里有倆錢,都在操持蓋房娶媳婦,要是隊里弄個小家具廠,照著城里大家具廠的樣式,我們生產一些好看的家具,讓農民家里也洋氣點兒,應該效益也不會錯。”
楊利民盤著腿,坐在炕桌對面,左手指尖夾著煙,右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鏡框,沒言語。
“這次真是實話,我為啥沒直接說呢,主要是擔心阻力恐怕不小,韓老狗韓書記那是保守派,除了種地之外,任何副業他覺得都是可有可無,我還沒想好怎么說服…”
“假的,這不是你性格,我跟你說,從你蒙我飯票那天開始,我已經不知道多少次琢磨你那一整套鬼主意,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大概已經清楚了。”楊利民打斷謝虎山的話,語氣肯定的笑道:
“伱小子屬于是捧著坨鮮牛糞走一道,還能讓牛糞臭味不沾身的聰明人,中坪村是農業村,良田多,市里都掛號的豐收大隊,韓書記每次縣里開會,那不屑副業的態度騙不了人,你連忽悠大糞都讓五叔背黑鍋,像是要步子邁大當出頭鳥,自己去上趕著觸韓書記霉頭的人?你要真是個實誠人,都不會搞鹵煮火燒,早就直接奔家具廠的計劃去了,你小子現在的情況是,為了辦個廠,又不想惹麻煩,且得兜圈子呢。”
“…蒙幾張飯票不至于一直研究我吧,又不是殺父仇人。”謝虎山愣了一下,他以為自己說出家具廠的思路,楊利民這貨應該能相信,沒想到這狗日的居然從自己性格出發,斷定自己不是那種愿意背著罵名,頂著壓力邁大步搞副業的人,從這一點確定自己又在扯淡,甚至還能猜出自己絕對還要兜圈子,兜到最后才辦廠子。
“你要老這么琢磨人…容易沒朋友。”謝虎山張張嘴,對楊利民說道:
“而且你小子低調點,這是中坪村,你現在是羊入虎口,有點眼力見兒。”
“私下聊天,又不涉及工作,看你的表情,我猜對了吧,家具廠應該是最后的想法,但中間你肯定還得再兜一圈,然后中間這個環節也一定要成功,這樣才能一步一步推進到籌劃成立家具廠,我就是不知道中間那圈是啥。”楊利民看到謝虎山的反應,仍舊回應一個和煦的笑臉。
謝虎山卻覺得這貨的笑容欠揍,就因為糊弄他一回,就把自己當成農民典型來研究?
“最新一頁。”謝虎山嘆口氣,對楊利民示意了一下筆記本。
楊利民拿起筆記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記錄著謝虎山去各處集市打聽來的木柴價格,最遠的集市甚至已經快到了西山地區,可見他跑了不少路。
“你需要大量且價格便宜的木柴?”楊利民看完之后,疑惑的問道。
“領導,你能搞到煤炭嗎?你要能搞到穩定供應的煤炭,就不用木柴,而且我以后肯定給你活人立牌位,燒香保佑你升官發財長命百歲。”謝虎山反問道。
楊利民馬上搖搖頭:“搞不到,沒那么厲害的關系,煤炭那可不是一般生活物資,別說穩定供應,不穩定我也搞不來。”
謝虎山把煙蒂捻滅,開口說道:“鹵煮買賣走入正軌之后,我去騎著自行車滿世界轉悠,想調查了解一下,看看還能干點啥副業,然后我發現,縣里幾處大磚廠的生意非常好,每天廠子門口排隊拉磚的大車,拖拉機絡繹不絕,還有不少農村人在磚廠門口求爺爺告奶奶想找關系買磚。”
“縣里那三處大磚廠目前根本不可能賣給農村,一律優先供應城區重建工程,而且縣委有數據顯示,各公社,各大隊基本都有自己的小磚廠。”楊利民說道。
“農村大隊小磚窯缺乏煤炭,煤炭一斷頓就只能燒木柴木炭,這樣燒制的紅磚品質不可控,有的批次品質不錯,但也有大量紅磚因為溫度不足,酥脆易碎,所以哪怕比大磚廠便宜一分錢也沒人買,畢竟大伙剛經歷過地震災害,知道不能在這方面貪小便宜。”謝虎山對楊利民說道:
“現在的局面是,國營磚廠的磚供不應求,農村老百姓買不著,各大隊小磚廠的劣質磚無人問津,降價都沒人要。”
“你要尋找穩定供應的木柴…”楊利民下意識的問道。
謝虎山忽然語氣一變,笑容神秘的開口:“我有門路能找到。”
“…”楊利民聽到這話,看到謝虎山的表情,當即整個人就愣住,臉色變換老半天,才嘆口氣苦笑開口:
“我是不是因為好奇心重,中了你的套,跟五叔一樣要背黑鍋了?”
“要不說縣里來的領導就是不一樣,腦子聰明,擱馬老五,且想不明白呢。”謝虎山扶著炕桌,樂不可支的說道:
“別聽馬老五瞎說,哪就背黑鍋了,都是功勞,我正愁這事呢,縣里把領導你派來了,這是領導和我想一塊去了,知道這里有工作需要干部挑頭,為群眾打破阻力。”
“我能不牽頭嗎?”楊利民現在臉上的笑容一點都不和煦,只剩下苦澀,不斷懊悔自己為啥沒事好奇這犢子攢錢搞什么副業!
他愛搞啥搞啥,自己老實幫忙秋收就好了嘛!上一次當了還不長記性!
馬老五說謝虎山缺德沒有說錯,簡直是挖坑于無形,防不勝防啊,聊著聊著忽然一口鍋就扣過來了。
謝虎山嘿了一聲:“你自己覺得呢?吃我家的飯,睡我家的炕,晚上我還得陪睡,你不留下點好處就想走?門兒也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