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的!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工作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圖書館嘛,少個人有什么關系。”
“我看你最近面色就不太好,肯定是累著了,年輕人得注意身體啊!”
“正好我家里有點枸杞,回頭我送玉書她們家,讓老陶拿給你。”
林朝陽稀里糊涂的就被謝道源打發出了辦公室,除了收獲了一袋枸杞,還有假期。
不對啊!
他站在門口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館長也沒說這假放到什么時候啊!
他又回想了一下,想起謝道源說的是“暑假也沒什么事”,也就是說暑假都算他的假期了?
這樣的話…
好像也不是不行。
先放個假,等暑假之后再說辭職的事。
晚上回到家,他跟陶玉書說了今天說辭職的情況。
陶玉書笑著說道:“謝伯伯這是要跟你來緩兵之計啊!”
林朝陽樂呵呵的說:“那有什么關系其實這樣也挺好。”
辭職這事本來也不是多么緊迫的事,陶玉書見狀也沒多說什么。
等到周末,夫妻倆帶著小冬冬回陶家吃飯。
陶父將一袋枸杞交給了林朝陽,他立刻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爸,謝伯伯來找您了?”
陶父點了點頭。
“他跟您說什么了?”
“沒什么,就是讓我勸勸你…”
陶父沒有說下去,他對林朝陽說道:“不要有壓力。圖書館出你這么個人才不容易,老謝想把你留下來很正常,他來找我也就是發發牢騷。”
“我明白,他還給我放了兩個月假。”
陶父聞言笑了起來,“他這小手段用的還挺熟練。”
他又說道:“隨心吧,別想太多。”
“好。”
翁婿二人聊了幾句,就聽見陶母在絮絮叨叨的嫌棄陶玉墨整天見不到人。
大學生涯的最后一個暑假,陶玉墨本打算趁著還有些天才到報到時間,好好玩上一玩,可她才剛瀟灑了幾天,在家里就已經淪落到人嫌狗厭的程度。
母女倆吵了一會兒,陶玉墨就被陶母勒令著去政法大學報到。
跟有過下鄉經歷的大哥和姐姐比起來,她可以算得上是溫室里的花朵。
要說她平時寒暑假出去玩的時候,北戴河一個人都敢去,昌平距離燕京才四十多公里,一說讓去她去報到,她反而膽怯了,非得讓林朝陽和陶玉書送她去才行。
夫妻倆一致認為,她不是怕去昌平,而是還沒有在心理上完成一個學生到社會人的心理轉變。
“你讓我說你點什么好,就會窩里橫!”
次日一早,林朝陽和陶玉書帶著陶玉墨坐上政法大學的校車去昌平,陶玉書忍不住數落妹妹。
車上有不少政法大學的干部和教師,陶玉墨一想到這些人很有可能都是她以后的同事。
她被姐姐這么沒面子的訓斥,以后說不定會成為黑歷史,就拉著姐姐的手撒嬌道:“姐,伱別說了!”
“哼!”
一路來到昌平,林朝陽夫妻倆先帶陶玉墨去報到。
學校人事處的大姐說,“8月25日前來報到就行,你們來的也太早了!”
陶玉墨聞言心頭一喜,現在還沒到七月中旬,豈不是說她還有四十多天的假期?
但來都來了,陶玉書還是帶她辦了手續。
報到的手續并不復雜,派遣證、畢業證、戶籍證明、病歷注冊、圖書館、后勤家具,十來個圖章,不到一小時就蓋完了。
陶玉墨才二十出頭,長得本來就面嫩,人又漂亮,跟在姐姐、姐夫身后,如同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大姐一見她就喜歡。
對她說道:“眼下沒什么事。你留個能聯系上你的電話,回頭學校有事我讓人聯系你,平時就不用來了。”
陶玉墨頓時高興起來,甜甜的叫了一聲,“謝謝大姐!”
辦完了報到手續,他們三人來到學校給陶玉墨安排的教工宿舍。
宿舍里有水有電,有床有書架,有一張書桌外面走廊里還有一排供各位教工做飯用的小煤爐,條件與這年頭大多數單位的筒子樓沒有任何區別。
“行了,手續也弄完了,宿舍也有了。
你是想在學校待著,還是回家去?”
剛才人事處的大姐也說了,現在用不著來,陶玉書便征詢陶玉墨的意見。
“我回家!”陶玉墨毫不遲疑的說道。
“那行。跟我回家吧,正好你外甥想你了。”
“啊?”陶玉墨聞言郁悶的不得了,她想回燕京是為了玩的,可不是為了照顧那個吃奶的小不點兒的。
“啊什么啊,走了!”
林朝陽三人出了學校,頭伏的天兒,外面馬路邊上白楊樹的腰桿似乎都被太陽烤彎了,活像小區門口的保安松松垮垮的向行人敬著禮。
“這天兒也太熱了,姐,咱先找個地方吃頓飯吧。”陶玉墨建議道。
他們仨一早出門,路上一個多小時,在學校又折騰了兩個小時,這會兒已經是中午了。
“行。”
昌平地處燕京西北郊,縣城遠看像豆腐塊,四四方方的,跟如今國內絕大多數縣城一樣,零星散布著大致相同的飯館、旅社、郵局、公廁和黨政機關。
三人才走了沒多遠陶玉墨遠遠的就看見了個熟人,隔著老遠招了招手,大喊道:“小查!”
迎面走來的也是三人,為首的是陶玉墨同班同學查海升,他和另兩個年輕人走在一起,三人手上都提了行李。
“你今天也來報到啊?”
“是啊,在學校待一個星期了,再不走要攆人了。”
查海升跟陶玉墨說了一句,又跟林朝陽夫妻二人打了個招呼,接著把身邊的同學介紹給了他們。
“這是劉軍,這是駱一禾。”
劉軍和駱一禾見到林朝陽有些緊張,林朝陽笑著對劉軍說道:“我見過你,劉軍同學。”
“您叫我西川吧。是,去年文學社邀請您做演講的時候,您真是好記性。”
林朝陽擺了擺手,又說道:“相請不如偶遇,你們還沒吃飯吧?不如把行李先送學校去,我們在這里等你們,大家一起吃點飯。”
林朝陽讓查海升等幾人去送行李,他們三人等在樹下,過了二十多分鐘,三人才小跑著出來。
一行六人走在昌平縣城的街道上,路邊小店里不時傳來“萬里長城永不倒”的優美音樂聲。
上半年,香江亞視81年出品的《大俠霍元甲》在廣東電視臺播出,掀起GD省內一陣收視狂潮,繼而在各地電視臺輪流播放,風靡大江南北。
眾人走了一會兒,挑了一家小飯館走了進去。
點好了菜,林朝陽見駱一禾盯著飯店里擺著的酒瓶,便提議道:“再來兩瓶啤酒吧。”
查海升三人齊齊擺手,“不用不用。”
“沒事。天熱,就當解解渴了。”
點完了啤酒,林朝陽又說道:“海升和玉墨是同學,今后又在一個單位上班,你們可要互相照顧。”
查海升靦腆的點了點頭,陶玉墨則大大咧咧的說道:“那是肯定的。”
“西川是筆名吧?我記得海升的筆名是海子,一禾有筆名嗎?”林朝陽問。
“我筆名就是一禾。”
海子、西川、駱一禾,八十年代燕大的詩歌三劍客今天聚齊了。
只是如今三人的名氣僅限于校園里,查海升算是三人中名氣最大的。
前兩年他受林朝陽的提攜,寫的詩發表在了《燕京文學》,這兩年又陸續發表了幾篇,詩歌創作比后世提前了。
林朝陽與三人說話的態度親切溫和,聊了幾句后,查海升幾人便放松了下來,有說有笑。
“林老師,《渡舟記》里杜三江真的吃了他母親嗎?”
聊著聊著,西川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向林朝陽拋出了一個問題。
《渡舟記》發表至今已有四個多月時間,文學界評價極佳,讀者們的反響也很好,就是有一個聲音始終在《渡舟記》如潮的好評中屹立不倒。
那就是關于主人公杜三江究竟有沒有弒母,并且吃掉母親的血肉。
如果單純以評論家們的審美角度來看,《渡舟記》的這部分隱喻情節充分展示出了人在面臨絕境時的無奈抉擇,這樣的處理無疑是極具文學性和藝術性的。
可這部終究不僅僅是給文學界的評論家們看的。
大部分讀者對于這段隱喻情節接受起來并沒有什么心理負擔,但對于一小部分讀者而言,弒母、甚至是吃母這樣的情節實在太過喪心病狂,令人光是聽聞便覺得不寒而栗。
這些讀者多為女性,而且很多都是身為人母,因此對于這種情節的抵觸情緒格外強烈,此前《花城》編輯部還曾寫信專門跟林朝陽提到過這個問題。
可不管是林朝陽這個作者,還是編輯部,對這種觀念都沒什么辦法。
《渡舟記》寫出來又不是為了專門講吃人的事的,讀者非要這么理解,他們也很無奈。
西川倒不是對這個情節有什么不適,他是純粹的好奇,《渡舟記》里的隱喻實在太多了。
他反復看了好多遍,雖然能猜出大多數的意思,但那畢竟只是猜的。
今天好不容易跟林朝陽這個作者吃飯,逮到機會他當然要好好問上一問。
聽著西川的問題,林朝陽忖度片刻。
“《渡舟記》用了兩層結構,講的其實是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只是三種可能性。”
林朝陽的回答很簡單,而且并沒有以作者的角度給出一個肯定答案來,因為他很喜歡導演李安在電影中的那種含而不露的克制處理。
都說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一個讀者對于作品的理解是不一樣的,適當的留白不僅是作者的藝術,也會成就作品。
西川聽完他的回答后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這個回答是情理之中,卻也在意料之外。
說“情理之中”是因為他以讀者的角度已經猜到了林朝陽這位作者的用意,說“意料之外”是因為他驚訝于林朝陽哪怕是在他面前都能克制住作者的那種表達欲。
西川寫詩,也寫,他很清楚身為作者,那種構思了好故事之后的表達欲是難以抑制的,多少好作品最后都敗于作者的不克制。
他看著林朝陽淡然沉默的樣子,心中忍不住生出幾分欽佩。
也許只有這樣的作家,才會寫出《渡舟記》這么好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