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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夢醒時分

  撲面而來的,是無窮的輝光。

  就好像,忽然來到了斷裂的橋梁之上,佇立在深淵的前方。

  過去,未來,自現在的兩側分列,又墜向了相同的黑暗中。

  在耀眼的靈質之光從權杖之上涌現的瞬間,季覺的意識便被宛如洪流一般的事象所吞沒了。

  宛如墜落,向著萬物之真髓。宛如上升,向著天地之核心。

  靈魂和感知從身軀之中蔓延,籠罩一切,覆蓋所有,令整個裂界都化為了自己的身軀。

  在先知解開最后的封鎖的時候,延續至今的機械降神終于克竟全功,徹底覆蓋籠罩在了工坊之上,令季覺真正的成為了這一切的主人。

  真正的裂界統治者。

  可是感受不到歡欣和愉快,所聽見的,只有無窮盡的悲鳴與吶喊。

  自過去,自現在。

  自兩相映照的廢墟之中,斷裂的天元之塔的陰影之中,他凝視著悲鳴泣血的身影一次次的向著深淵走去,回過頭時,便看到了,大地之上無數造物們徒勞掙扎的生滅輪回。

  相同的苦痛和絕望就在自己的左右兩端,宛如天平的兩側,但又彼此糾纏在同一處,自無休止的地獄中輪回,永無休止。

  他需要做出抉擇。

  可為什么要做出抉擇?

  為何就非要在這些痛苦里尋求價值更重的那一側?

  他想要質問先知,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去悲憫呢?難道自己的本質,那些被隱藏起來的自私,和水銀相比就有那么高尚嗎?

  為何便相信,自己不會創造地獄呢?

  可地獄就在眼前。

  血色的海洋涌動著,無窮苦恨如潮水,將他吞沒了。

  他的靈魂自虛空之中墜落,亦或者上升,落入了黑暗里,黑暗里,他又一次的聽見了列車敲打鐵軌的聲音,富有節奏,好像永不停歇一樣。

  如此熟悉。

  季覺站在熟悉的車廂門前,聽到里面嬉鬧的聲音。

  他僵硬在了原地。

  好像有人談笑著。

  舍棄往日與舊有的母親帶著孩子,再度踏上了旅程,去往故鄉,期望能夠自那一片海邊和陽光下重新開始。

  在枯燥的旅途之中,便同孩子講起了那些古老的童話。

  王子和公主、巨龍和盜賊、巫婆和仙女、國王與騎士…

  那樣繽紛絢爛的世界令孩子失落的眼瞳之中亮起光芒,就連窗外空曠的荒野也閃耀起來了,夕陽燦爛,世界溫柔。

  美好的像是夢一樣。

  讓他舍不得打破。

  季覺靜靜的傾聽,那遙遠回憶里泛起的波瀾,許久,許久,直到門后再沒有聲音。

  車廂的門扉之上,塵埃剝落,無聲的褪色,破裂,倒下。

  門后,破碎扭曲的車廂里,未曾熄滅的火焰自殘骸之中升騰,蔓延,只剩下滾滾濃煙。好像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但她的歌聲卻如此遙遠。

  就好像,相隔天淵。

  不論季覺如何奔跑,都難以觸及。

  一次次的奔跑,一次次又一次的失敗,即便再如何的不自量力。

  直到他筋疲力盡,迷失在火焰和濃煙的廢墟里,卻依舊執著的徘徊不去。

  任由無法熄滅的火焰點燃自己的身體和靈魂,苦痛和絕望的海洋徹底吞沒了一切,自鋪天蓋地的炎流與火雨之中,他墜向了無止境的黑暗,那一片更深的深淵里。

  可依舊執著的凝望著歌聲的來處。

  不肯放棄。

  直到有一只稚嫩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住你了。”

  輕柔的聲音響起,如此歡快。

  黑暗和墜落戛然而止,小鎮的廣場之上吹來了柔和的風,遠方的鐘聲回蕩不休。

  季覺茫然的環顧著四周。

  他好像從自己的噩夢中驚醒了,可卻又那么渴望的去回到那個只有折磨的噩夢里。

  哪怕只是靠近一些都好,只要能夠再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只要能夠告訴她…我很想念你,讓他付出什么代價都可以!

  即便是創造地獄…

  可地獄就近在眼前。

  它從一次次的悔恨和回憶里誕生,它的名字叫做‘觸不可及’。

  “你看上去好難過啊,大哥哥。”

  廣場臺階上,那個孤獨等待的少女回眸,看著他,伸出了手,慷慨的遞出了手中的花束:“喏,分給伱。”

  潔白的鮮花之上還帶著露水,滴落在了季覺的手中。

  如此溫柔。

  她佇立在瀕臨毀滅的一切里,就像是被時光所遺忘的幻影那樣,凝視著一切的重塑和毀滅,延續在無數次的輪回里。

  看著眼前的季覺。

  伸出手,輕柔的為他擦去了臉上的灰塵,鄭重又仔細。

  “原來你還在這里啊。”季覺輕聲呢喃。

  “當然啊。”

  女孩兒理所當然的點頭:“不然的話,這里空蕩蕩的,她該有多寂寞啊。”

  那些往昔的幻影之中,曾經的過往自時光中閃耀,簇擁在她的身旁,消散,又重現,仿佛永無休止。

  她停駐在那些破碎的時光里,執著的徘徊,卻不愿意離去。

  “不會孤獨嗎?”

  “或許吧。”

  少女滿不在乎的搖頭,眺望著眼前的一切,望向了那些宛如天淵的時光,“至少,我還可以想念她,就像是她在想念我一樣。”

  日日夜夜,從不曾停息。

  即便是時光和死亡將我們分離…

  只要這一份思念尚存,離別好像也不再可怕了,死亡也一樣。即便是落向深淵里,流浪至世界的盡頭,也不會孤單和害怕。

  跨越四百年時光的,不止是悔恨和苦痛。

  即便那一片黑暗再怎么虛無,它們依舊能印刻在深淵里,煥發光芒。

  就像是星辰一樣。

  “所以,做出決斷吧,大哥哥。”

  她最后伸出手,擁抱著面前的少年,如此輕盈:“有些痛苦已經太多,不必再繼續,也不應該有更多的悲劇。

  道別的時候已經到了。”

  就這樣,她捧起了懷中的吊墜,戴在了季覺的脖子上。

  在開啟的吊墜里,只有一張殘破的照片,那是一家人幸福的依偎在一起,幸福微笑的模樣。縱使斑駁褪色,縱使相隔久遠的時光。

  “過去的故事已經結束了,就請讓它留在過去吧。不必再有更多的悲劇,也不必再有新的地獄。”

  自消散的舊時光里,少女微笑著,最后道別,“不需要再為別人的故事而猶豫了,請你繼續向前吧,到屬于自己的未來里去。”

  “不論那一份未來和結果如何…我相信,你所思念的那個人,也依然會如此的思念你。”

  季覺愣在了原地。

  自漸漸模糊的舊時光里,好像有歌聲再一次響起,自遙遠的列車運轉的聲音中。

  如此溫柔。

  又如此熟悉。

  當季覺驀然回首的時候,眼前一切如同幻影一樣消散,少女和小鎮消失無蹤,烈焰和廢墟也漸漸遠去了。

  只有她的歌聲依舊縈繞在自己的靈魂里。

  那么清晰。

  就好像,一直都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從未曾遠離。

  那一瞬間,季覺終于睜開了眼睛,復返塵世,凝視著眼前的裂界,崩裂的大地,涌動的血海,苦痛、絕望,和地獄。

  “真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啊…”

  明明只是短短的剎那,可是卻恍若隔世。

  當遙遠的夢迎來結束,源自工坊的鳴動和裂界運轉的震蕩再次充斥在了季覺的靈魂里,將所發生的一切映入眼中,就好像要將所有的變化都印刻在了靈魂。

  可這一次,季覺卻再不感覺彷徨和迷茫。

  他抬起頭,望向天穹,層層鎖鏈桎梏之中,依舊沉浸在執念中絕望高歌的圣賢殘骸。

  而當他回頭的時候,便看到裂界坍塌和傾覆的模樣。無數次輪回里,那些破碎魂靈的悲鳴和哭號自海中奔流。

  堅持,亦或者放棄。

  兩者皆為悲劇,兩邊都是地獄。

  可他至少可以選擇,讓地獄是否延續下去…

  或許,創造地獄,有可能再一次見到她們,可她們不應該落入這般地獄里。

  所以,必須做出抉擇——

  “交給我吧。”

  他輕聲呢喃著,向所有保證,伸手,握緊了先知所奉上的權杖。

  再不猶豫,不惜點燃一切靈質,盡數投入了這一份共鳴和連接之中,再度,同這一切融為了一體。

  ——機械降神!

  沒有抗拒,更沒有遲疑,在季覺的精神入主的瞬間,充斥裂界的工坊就仿佛迎來了嶄新的主人,震蕩歡歌。

  無窮盡的靈質回路,變換不休的流體煉成,數之不盡的符文和徽記,乃至浩瀚如星海的上善賜福。這昔日圣賢窮盡一生、耗盡所有所打造而成的工坊,不折不扣的天工,迎來了嶄新的掌控!

  自他的右手之上,沉寂了許久的腕表,忽然煥發出耀眼的光芒,宛如烈日一樣,照亮所有。

  在腕表的牽引之下,季覺雙手之上的非攻矩陣卻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樣,再度生長,轉瞬間,籠罩了整個身軀。

  向內,覆蓋了靈魂,向外,把持了一切。

  數之不盡的無形之手自虛空之中顯現,居高臨下的,覆蓋萬象,掌控所有。

  而就在九地之下,偌大工坊的最深處,塵封四百年余年的黑暗里,驟然有輕靈的鳴動浮現,就仿佛,響應這久違的呼喚那樣。

  于是,自恍惚一般的幻視之中,季覺看到了,那以整個工坊為基礎所構建的封鎖里,那一柄沉寂在塵埃之中的銹蝕之刃…

  自震顫和錚鳴,那支離破碎的斷劍升騰著,自遍布缺口的斷刃之上,終于,褪去了一縷血染的銹斑。

  于是,剝落的灰塵之下,便有一線耀眼到令整個裂界為止震顫,令天地萬象為止停滯的鋒芒顯現。

  只是剎那,便貫穿所有。

  無窮烈光自封鎖之中升騰,奔流而出,向著天穹,向著中樞的所在,浩蕩而去,就這樣,落入了先知的手中。

  無底洞一般瘋狂的抽取著源自工坊的靈質,像是要吞盡所有,焚盡一切。

  令先知的身軀在瞬間崩裂,溶解。

  幾乎徹底蒸發。

  可自那撕裂魂靈的苦痛里,那一張疲憊的面孔之上,卻浮現出了笑容。

  “萬事萬物,總要,有所終結。”她雙手捧著那宛如烈日的輝光,輕聲呢喃:“否則,新的東西就無法誕生…”

  “麻煩你了,這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已經太久了。”

  “現在,夢醒了。”

  她說,“一切也應當結束了。”

  當熾熱烈光消散之時,吞盡了無窮靈質之后,鋒芒的輪廓終于再度顯現,卻化為了荊棘編制一般的頭冠。

  如是,冠戴于季覺的頭上。

  仿佛加冕。

  無窮威光于此顯現,覆蓋天穹和大地,映照所有變化,隔絕一切窺探。

  “我叼…”

  中樞之下的角落里,探頭眺望遠方的白梟如遭雷擊,甚至下意識的摘下了假面,瘋狂的揉著眼睛,難以確認:“那是…變革之鋒?!”

  沉寂了這么多年的上善之器,居然被喚醒了?!

  你特么的在逗我?!

  “喂!老登?老登!你說話啊!”

  她茫然的催促,可在她的手里,那張地圖上只有一道道裂隙浮現,已經在那浩蕩而暴虐的威壓之下,無從維持自己的形體。

  再無回應。

  當曾經一度斬斷天元之塔的上善之器自裂界之中顯現的瞬間,所有余燼的造物都在哀鳴之中停滯,再無從自主。

  就連上善的所有賜福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再無輝光映照。

  蓋因此世唯一之炬光自穹廬之上長燃。

  籠罩所有。

  連同季覺的意識和思考,都徹底的陷入了停頓,無從繼續。有浩蕩的意志憑借著那頭冠,入主了自己的身軀,賦予了無窮偉力之后又粗暴的化為了洪流,推著他向前。

  再不由自主。

  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便自永恒黯淡的天穹之上,照見了上善之徽記。

  群星自焰中燃燒,天爐于此傾倒,萬般變化與精粹匯聚,向著塵世奔流而下,化為一線無窮盡的薪燼之光…

此世將變,舊有一切終將歸于塵埃  宛如天動的宣告自從靈魂之中顯現,回蕩,引領著他領受那一線墜向塵世的焰光,讓這無窮精髓落入靈魂之中,轟然炸裂,摧垮了最后的思考。

  洪流一般的幻象撲面而來,數之不盡的變化自靈魂中顯現。

  不容退避,也不容許躲閃。

  如此粗暴的將人世無窮造化之變,印刻在季覺的眼眸和感知之中,近乎強迫的催使著他去感受這上善之真諦。

  一切新生終將化為舊物,唯有變化永不停歇。

  故此,火不在爐中,爐中只有余燼。

  ——這便是,余燼之神髓!

  于是,在那一瞬間,名為季覺的火焰,自變革之爐中引燃——如此渺小,宛如風中殘燭,可在變革之鋒的推動之下,卻膨脹為籠罩一切的烈日。

  耀眼到,不可直視!

  往昔曾經一切的嶄新創造、所有獻身與火中的魂靈,于此刻再現,化為柴薪,自無止境的燃燒里匯聚在一處,佇立在季覺的身旁,洞徹所有。

  賢者水銀,今日判汝之創作為取亂之造、陳腐之構。

  那些高亢或者低沉、清亮亦或者沙啞的聲音重疊,自季覺的口中響起,承接著上善之真髓,向著塵世下達宣判:

  于今,判汝為孽!

  驚天動地的崩裂聲自天地之間顯現。

  因為就在季覺的手中,一線耀眼之光顯現,升起,自正中,分裂天地,就像是萬物正中的準繩那樣,映照衡量所有。

  無窮鎖鏈之中,血雨停止,悲歌中斷。

  就像是看不見的狂風呼嘯而來,籠罩所有,剝落了一切非人之構與畸變之造,切裂了數之不盡的手掌。

  同時,掀開了籠罩一切的帷幕。

  顯現出圣賢殘軀之后,那遙遠到仿佛永世相隔的詭異陰影…

  扭曲世界和現實,化為了如此龐大的漩渦,擰轉真髓和正理,顯現出匯聚此世所有畸變的構造。

  在那龐大到仿佛籠罩所有,足以吞沒一切上善的黑暗漩渦里,有模糊的輪廓隱隱浮現,就像是俯瞰一般。

  凝視著自己的獵物,乃至,膽敢阻擋自身的存在。

  只是凝視,季覺就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就要分崩離析,可在那之前,變革之烈光便已經焚盡了所有侵蝕,阻斷一切。

  令季覺終于窺見了它的模樣與形貌。

  就像是巨大的熔爐一般,永恒燃燒著苦痛之焰,流出數之不盡的詭異巨構,無時不刻的創造著嶄新的畸變…

  無窮的赤焰籠罩內,熔爐仿佛一顆猙獰的眼眸,漠然俯瞰著所有。

  自這漫長的時光里,祂輕蔑的見證著一切絕望和苦痛,等待著輪回和悲劇的延續,盼望著最終的結果。

  等待著背負著無窮詛咒的圣賢墜入自身的焰與爐中,重鑄再生為孽變之物!

  在十二上善無從照亮的黑暗里,漩渦自現世之暗中永存。對應著余燼之造化,此乃世間一切取亂之造所指向的陰影。

  ——九孽·滯腐爐心!

  變革之鋒的輝光自季覺手中升起,一切被覆蓋在輪回之后的聯系自帷幕之后顯現。

  那千絲萬縷延伸而至的聯系早已經纏繞在圣賢的執念和靈魂之中,卻又偏偏在這漫長的時光里被工坊所阻隔,桎梏,糾纏,不容許她就此墜入那一片深淵的漩渦。

  現在,一切終結的時候到了。

  看不見盡頭的輪回迎來崩潰,漫長之夢自耀眼的曙光中破滅。

  世界都變得如此飄忽。

  同那舉世輝煌所成的炬火相較,宛若泡影,自烈光的升騰之中顫栗,崩裂,靜謐而沉默的迎來潰散和滅亡。

  革新之日至矣。

  一切舊有,皆應如塵埃覆滅!

  當歌聲和悲鳴戛然而止,古老的旋律迎來了終結,地獄自苦難的焚燒中化為烏有…純粹而澄澈的輝光自季覺的手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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