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硬冷的山風拍打布面,發出輕微的聲響。
寬大的帳篷內,天光隱隱從帳篷的布面透進來,趙都安盤膝而坐,雙目緊閉,雙手于身前虛抱。
每一次呼吸,鼻孔中都竄出兩股細細的白色湍流,又收攏回去,極為神秘。
而伴隨吐納過完整周天,體內氣機充盈至巔峰,他虛抱的雙手突兀大拇指交叉。
以他為中心,身周空氣蕩開圈圈漣漪,繼而一座虛幻而淡的模糊“金鐘”緩緩浮現,將自身籠罩。
維持片刻后,潰散崩解。
“呼——”
趙都安睜開雙眼,眉心一株青蓮印記緩緩淡去,嘴角緩緩上揚:
“不愧是佛門最經典的‘金鐘罩’,的確難學,好歹總算摸到門道了。”
距離春節已經過去一些天,趙都安出城后一路上反復揣摩,試圖從“識海青蓮”中習得佛門的護身術法。
主要是當初女帝劍斬神龍寺,玄印住持以大金鐘罩護持整座寺廟,硬抗天人境女帝三劍的聲勢太浩大。
趙都安雖身為武夫,也可凝聚罡氣護體,但若論防御,諸般術法中還的確以佛門金鐘罩最為精妙。
“我雖然還沒完全煉成,但只初具雛形,就與我全力凝聚罡氣護體相當了,至于霞光護體,已經有點跟不上我的境界了。
等我徹底掌握,保命能力會得到極大提升。搭配我身上如今一大堆buff,如今再遇到大凈和尚,我也能抗幾招,不至于再被秒殺。”
“可惜,這段日子修為增長慢了下來,目前依舊卡在中品,距離神章上品還差一截…唔,已經夠快了,人不能太貪心…”
“不過貞寶再過幾個月,沒準就要去搞什么封禪,頭疼啊…”
身為“皇夫”的趙都安患得患失,忽然聽到腳步聲靠近。
然后帳篷的簾子縫隙,驟然刺進來一柄刀鞘,伴隨著女同僚海棠的聲線:
“出來吃飯,上午就該進奉城了。”
趙都安掀開帳篷簾子,山間清晨的天光驟然灑下。
此處赫然是一處背風的山坳。
四周沒有雪,只有荒草,但那迎面而來略帶一絲濕氣的山風,與京城的冷冽迥異。
昨日,這支扮做尋常商隊的隊伍,就已越過了臨封與濱海的交界,正式進入了濱海道地界。
準確來說,是情報中匡扶社總部所在的“奉城”地域。
這會,四周一整個馬車車隊停靠著,地上密密麻麻,扎著好些頂帳篷。
清晨破曉,東方升起魚肚白,不少扮做押鏢的鏢師,或商隊護從的錦衣校尉,已經起床,開始喂馬、去附近溪流取水、撿柴。
準備生火造飯,一派忙碌景象 ——這次,為了協助趙都安抓捕逆黨,馬閻大手一揮,從詔衙九堂中各自抽取精銳,輔以趙都安嫡系的梨花堂,編成這支“商隊”。
而隊伍中處于最中心的幾只帳篷里,除了趙都安外,其余的幾個熟人也正陸續鉆了出來。
“早啊,趙兄!”
對面的帳篷里,一個身材矮胖,臉龐圓潤的青年打著哈欠鉆了出來,手中還拽著一條麻繩。
一邊扯著皺巴巴的棉袍,同時將一根用布包裹的大竹筒用麻繩捆在背上。
赫然是天師府朱點童子之一:
匠神傳人,公輸天元。
于除夕之夜成功晉級“世間”境的公輸天元容光煥發,饒是舟車勞頓,氣色卻比在天師府工匠鋪子里時好了太多。
這會扭頭看向梳高馬尾,扶著刀鞘的海棠,好奇道:
“海緝司,我師妹回來了沒有?”
昨夜與金簡分配住一只帳篷的海棠瞥了這邋遢胖子一眼,頗為嫌棄,抬起下巴指了指她的帳篷:
“天剛亮就回來了。”
隱約可以聽到,敞開的帳篷縫隙中,傳出輕輕的,細小鼾聲。
昨晚在外頭浪了一夜,大早上回來補覺的少女神官金簡將自己裹在帳篷里,睡的四仰八叉。
聽到有人叫自己,耳朵很有自己想法地顫了顫,然后默默卷曲起來,屏蔽外界噪聲,甚至還蹬了蹬腿。
“誰能想到,神秘空靈的天才少女神官,非但是個作息顛倒的夜貓子,還竟然打呼嚕呢?”
趙都安扯了扯嘴角,這短短的旅程上,對金簡有了更深的了解。
兩名天師弟子出現在隊伍內,自然是趙都安的拉攏。
天師府神官晉級“世間”后,本就有外出歷練的規矩,這么好的打手,趙某人理所當然不會放過。
金簡與公輸天元對抓逆黨這件事,也頗感興趣,就很有種終于學成了,高手下山,準備斬妖除魔的興奮。
只可惜小天師鐘判身份過高,不愿參與凡俗爭斗,關系也不夠鐵,趙都安沒法用私人關系,邀請過來,這令他頗為遺憾。
“大人。”
另外兩個帳篷內,分別鉆出已經出獄,頭發散亂,腰懸彎刀的浪十八。
以及雖然早早已經醒了,但因為社恐躲在自己的小帳篷里始終不愿意出來的霽月。
沒錯,這次趙都安將倆人又拐了出來,除此之外,便還有…
“少保大人,去河邊洗漱吧,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遠處,指揮著錦衣們行動的面癱臉張晗,沒有笑容地走過來,手里還拎著個沉甸甸的水壺。
趙都安看了他濕漉漉的頭發,臉上幾乎凍成冰晶的水,以及旁邊已經開始點燃木柴引火燒飯的錦衣們,微笑點頭:
“辛苦了。叫我名字就好。”
“好的,趙少保。”張晗平靜點頭。
俄頃。
營地中升起一道道炊煙,趙都安從河邊洗漱回來的時候,眾人已經開始吃飯了。
野外露營,條件不易,都是燒水熱一些剩菜和餅子。
好在一行人偽裝成商隊,堂而皇之攜帶了許多貨物,人吃馬嚼,倒是方便。
“來開個會吧。”
趙都安接過士兵遞來的湯碗和餅子,坐在了營地中央的小馬扎上招呼,眾人也都圍坐過來,圍成一個圈,一邊吃,一邊開早會。
“前頭就是奉城了,進城前,有必要統一下進城后的計劃,以便于行動,”
趙都安蹲在小凳上,一口餅,一口湯,頗有種前世影視片戰爭片里,軍隊行軍途中磋商作戰計劃的既視感。
只可惜手里沒有指揮棒,地上也沒鋪地圖什么的,多少有點煞風景,但依舊揮斥方遒道:
“海緝司,你先說說情況吧。”
海棠已經吃完飯了,作為詔衙九堂中探案能力首屈一指的強者,她是幾個人里,看起來最嚴肅的:
“正如諸位所知,按照影衛傳回的情報,匡扶社的老巢,就在奉城縣區域,具體位置不明,而逆黨賊首莊孝成常年藏匿此處,指揮各地分舵。”
“總舵中,有多少敵人尚不明確,但已知的情報中,原統領齊遇春,以及二皇子簡文門客,地神術士任坤,都是老牌世間境強者。
此外,莊孝成手下還有約三十名神章境…以及大量的社員。
恩,當然,這些人大多數都分散于各地,坐鎮分舵,所以總部的強者肯定遠遠少于這個數目,但依舊不容小覷。”
公輸天元笑瞇瞇道:
“也就是說,敵人兩個世間境?咱們這邊,我們師兄妹二人,算上浪兄與月妹子,便是四個世間,再加上趙兄雖尚未晉級,但亦手段高超,哪怕那些逆黨還有底牌,但比較起來也不怕。”
頓了頓,他皺眉補充道:
“不過往下的人手…雖有詔衙九堂的諸位,但只怕人手還是不夠。”
趙都安微笑道:
“無妨,我已提前命影衛傳遞消息給濱海道的軍府,只要一聲令下,隨時有官軍到來。
只是我們此行,低調為宜,以防驚走對方,眼下還是等入城后,先摸清楚狀況,再具體安排行動。”
公輸天元攤了攤手:“那我和師妹沒問題了。”
海棠繼續道:
“相比于敵我雙方戰力,更重要的還是確定逆黨總部的位置,以及…奉城地界是否有本地勢力與逆黨勾結…
試想,虞國何其之大,莊孝成為何會將總部定在這里?必定有其依據。”
自從出獄,下定決心投靠趙都安后,逐漸找回少許昔年北地參軍氣質的浪十八咽下湯,大手抹了把胡子上的水漬,眼神凝重道:
“你已經有懷疑對象了?”
海棠搖了搖頭,說道:
“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我無法給出答案。但我的確懷疑一個人,便是奉城本地紫霄宮道觀的觀主,紫衫道人。”
趙都安咽下餅子,眼神冷靜道:
“我路上也看過這里的資料,奉城縣境內,紫霄宮算頗為有名的道場,其主人據說修行有成,可駕馭數柄厲害的飛劍。
幾十年前,先帝來南方避暑時,曾與此人結識,其獻上寶物,先帝龍顏大悅,賞賜其一座山頭做道觀,更御筆親題的匾額,賜下不少田畝。”
海棠點頭附和:
“沒錯。據說這紫衫道人闖出名聲后,與江湖人士多有交集,在江湖中,也是一方大人物,連武帝城青山下來的弟子,出濱海道時,都會前往紫霄宮拜會…
恩,這個傳說,多少有點自吹自擂的嫌疑,但也足見這道人在本地的勢力名望,在民間,更被當地百姓奉為‘仙師’,其名下有許多產業、莊園,修為不詳。”
面癱臉張晗皺眉道:
“此人身份地位,只怕比奉城知縣都更大,莊孝成籌建匡扶社,本就與江湖人交集甚密,只怕這位紫霄宮主哪怕不是逆黨,也是知情不報。”
趙都安神色卻出奇的淡然:
“既沒有證據,便只是懷疑,倒不忙著定罪。”
他扭頭,看向匠神術士,誠懇道:
“公輸神官,天師府乃天下道門魁首,對這紫霄宮的道人,你可了解?”
背著竹筒,灰袍臟兮兮的大發明家面露不屑,鄙夷之色盡顯:
“紫霄宮的盧正醇嘛,我知道他,此人雖持有道籍,卻自持是先帝親自賜封的紫霄宮主,所以向來與我天師府撇清關系,大概想自立山頭吧。
不過一區區地方道觀,不成氣候,也就只能在這奉城縣作威作福,勉強在濱海道算個人物。
至于那煉下的幾口飛劍有幾分本事,我倒不清楚,倒是聽說其在布陣手段上,有幾分鉆研…不過,和天師府正統自然無法比擬。”
嘖,伱還挺驕傲的…
是了,天師府在道門中本就地位超然,小胖子乃是天師弟子,在修行江湖輩分極高…
趙都安感慨,誰讓自己與老張先認識了呢,導致對天下道人的濾鏡都碎了個稀爛…
公輸天元想了想,又補充道:
“對了,聽說這家伙挺好色的…收了一群女弟子…”
“咳咳,這個不必說了,”趙都安打斷道:
“總之,此人等進城后,再做調查。我已提前聯絡影衛,等我們進城后,先以商隊的身份與影衛匯合,然后再了解最新的情報,予以偵查。”
恩,他所謂的最新情報,是打算聯絡以吳伶為首的,安插進入逆黨的間諜。
眾人商定完畢,也匆匆吃完了早飯,起身將帳篷裝上馬車,準備出發。
“嚶嚀——”
帳篷里,四仰八叉酣睡的金簡睡著睡著,突然感覺一陣刺眼。
她睜開眼睛,沒戴眼鏡的瞳孔中映出明亮起來的天空。
她茫然坐起身,發現帳篷被小秘書錢可柔抱走了:
“不是…我…”
趙都安笑呵呵走過來,忍住揉搓少女神官亂糟糟長發的沖動:
“上車吧,等進城住客棧再睡。”
“客棧?哪里?”金簡呆呆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下意識問。
“金福客棧。”
趙都安隨口道,抬眸望向遠處的官道盡頭的城池,這是他與朝廷影衛接頭的地點。
奉城縣衙。
天蒙蒙亮時,奉城縣令尚在睡眠中,就給“咚咚”的敲門聲驚醒了。
這位中年客棧睡眼惺忪,穿著睡衣沒好氣地將頭探出被窩,吼道:
“什么事大早上砸門?老爺我困著呢。”
門外的衙門吏員急切的聲線傳入:
“縣太爺,您快出來看看吧,知府大人來了!”
“知府?!”
奉城縣令腦子宕機了片刻,嗖的一下竄出來,困意煙消云散,三下五除二套上官袍,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問情況。
吏員回答:
“小的也不清楚,就是知府大人突然帶著一大群府衙的捕快來了,殺氣騰騰的,應是天沒亮就進城了。”
奉城縣令一頭霧水,等趕到前廳,果然看到大批捕快站滿了院子,這幫人身上鼓囊囊的,明顯都穿了甲胄,攜帶了刀劍弓弩。
廳內,一名穿著緋紅官袍的中年文士模樣的官員端坐。
身旁還站著一名眼神凌厲,腰間懸雙刀的黑臉武人。
“知府大人,下官不知您造訪,有失遠迎…”
縣令擠出笑容,諂媚迎接,心中忐忑不安,看到這幫官差,肝膽巨震,一瞬間將自己過往幾年,收受賄賂的一筆筆賬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雙腿發軟。
濱海道府城知府欒成冷眼看他,懶得寒暄,開門見山道:
“知道本府突兀前來,是為了什么嗎?”
“不…不知,請大人明示。”
“哼,”知府欒成指著他,怒道:
“本府收到消息,有逆黨重要人物于今日抵達奉城縣,特來抓捕。”
“啊?逆黨?下官不知啊。”縣令一呆。
欒成劈頭蓋臉一頓罵,才道:
“等你知道,人都跑了!我且問你,城中可有一座客棧,名為金福?”
“金福客棧?有!”
“那就沒錯了,準備一下,隨本府前往抓捕逆黨!”欒成眼睛一亮,斬釘截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