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道理…湯國公說出這句話時,語氣輕描淡寫,但落在趙都安耳中,卻盡顯邊疆大員,沙場歷練出的“大公”霸道威嚴。
這么猛?一點不給同為國公的曹茂面子嗎這是?
難道倆人有仇?趙都安愣住。
他當然不會傲慢到以為堂堂國公,會只因為女兒與自己的那點沖突,就以得罪死另一位國公的代價來討好自己…
所以,只能說倆人只怕本就有恩怨。
“湯國公…”曹克敵的臉色變了,這次卻全然不敢發怒,按在刀柄上的手更早已垂了下去。
趙都安的人設本就是囂張跋扈,不在乎口頭上得罪國公,反正是走“孤臣”路線的。
但曹克敵并沒有勇氣與湯國公正面撕破臉。
“趙使君,呵呵,你且先進去探監。本公倒要看看,有誰敢罔顧國法,橫加阻攔。”富家翁模樣的湯國公平靜道。
語氣中帶著強大的自信。
趙都安遲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拎起酒肉邁步往監牢內走。
這一次曹克敵沉默如石,未再阻攔。
對于刑部大牢,趙都安并不陌生,也是來了好幾次的熟客了。
進入后,立即有牢頭親自迎上來,堆笑著在前頭領路。
“大人請。”
浪十八身為重犯,被單獨關押在深處,當趙都安穿過幽深的走廊,抵達一間僻靜的牢房外時。
借助牢房通氣口刺入的慘白光線,看見囚室內一個頭發潦草的身影,正盤膝在冰冷的地上,沉默地望著墻壁發呆。
聽到腳步聲,浪十八才回過神,生硬地扭過頭來,凌亂的黑發下,一張滄桑臉孔麻木沒有生氣。
看清來人后,瞳孔中才泛起一絲光亮,意外至極:“趙大人?”
“打開牢房,我與他單獨談談。”趙都安平靜說道。
牢頭應了一聲,半點不敢拒絕,飛快捅開牢房的鎖,而后躬身離開。
哪怕這個舉動,已經違反了律令,也渾不在意。
等人走了,趙都安拎著酒壇和油紙包進了囚室,左右環視發現沒有床鋪,干脆也坐在地上。
隆冬的牢房很冷,尤其沒有光照,冰冷中有沾了濕意。
好在神章境的體魄,足以抗住這點刺骨冰寒。
“霽月來衙門找了本官,告訴我你被捉走了。”
趙都安將酒壇放下,抬手敲開泥封,呼吸間噴吐出的水霧,凝成一縷白氣:
“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太冷了。暖暖身子?”
酒鬼浪十八眼睛一亮,也不客氣,用以特殊禁魔鐐銬禁錮的雙手捧起酒壇,仰頭噸噸喝了一大口,這才從喉嚨里滾出一陣舒爽的呻吟:
“好酒。”
趙都安拆開油紙包,說道:
“本官去打探,才得知你被關押在刑部監牢,便順道來看看,了解下情況。”
滄桑的比實際年齡仿佛大出十歲的浪十八盤膝捧著酒壇,看上去很平靜。
他用手抓起一塊半冷的肉,塞入口中,用力咀嚼,仿佛笑了笑:
“過往犯了些事,如今敗露了。沒想到,大人竟會過來,還帶了酒肉,感激不盡。”
他很平靜,對于犯了什么事一口帶過,沒有詳細解釋的意思。
更沒有陷入絕境中,試圖抓住救命稻草央求搭救的丑態。
甚至連半點求救的姿態都沒有表露出,似乎很多年前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或者認命了,覺得央求只是徒勞。
不過趙都安莫名覺得,也許最核心的原因在于,眼前的刀客早已心存死志。
趙都安沉默著,看著浪十八一手抓著吃食,一手不時飲酒。
良久,他才突然說道:
“聽說抓你的是安國公曹茂,其訴你昔年殺害軍中同袍多人。你有什么想辯解的么?”
浪十八再次抓肉的手猛地一頓,旋即動作恢復自然:
“他說的沒錯。”
趙都安皺眉道:
“若是如此,以你犯下的事,絕無幸免希望,唯有斬立決一個結果。”
浪十八神態自若,竟還笑了笑:
“有大人送來的這一場壯行酒,死了也沒遺憾了。”
趙都安抿嘴說道:
“我聽說,曹國公尋你多年,這次不惜觸怒陛下也要殺你,是因為你當年在軍中作亂,曹國公的兒子逮捕你,你非但抗法,還將其殺死,堂堂一位戍邊國公,卻慘遭喪子之痛…”
“砰!”浪十八臉上的笑容猛地消失了,他手中的酒壇被重重按在地上。
這一刻,這名北地刀客呼吸突然變得粗重,脖頸上青筋隆起,眼珠泛紅,噴出兩注酒氣:“他該死!!”
反應之激烈,令人措手不及。
“為什么?”趙都安盯著他,“國公之子秉公執法,何錯之有?”
這一刻,浪十八好似被激起過往某段塵封記憶,他情緒激動地嗤笑:
“秉公執法?逮捕我?狗屁!分明是老子闖進他的軍帳,直接砍了他的狗頭!曹茂那條老狗才派兵要殺我,如今倒是給他洗的清清白白!”
趙都安心中一動,說道:
“我聽說,你是因為外出時妻子被…”
浪十八盯著酒壇不說話,他忽然用戴著鎖鏈的雙手捂住了滄桑的臉孔,坐在地上,脊背佝僂。
一個堂堂世間境的武人,軍中曾經的參將,就這樣無力地捂著臉,肩頭輕輕聳動。
良久,他一點點抬起頭來,恢復了平靜:
“沒錯,是曹茂的兒子做的。”
趙都安愣住!
所以,玷污浪十八妻子的,是曹茂的子嗣?
所以,浪十八怒而殺曹,叛出軍營,曹國公才派兵瘋狂追殺?
“話不能亂說,你有證據?”趙都安盯著他。
恢復平靜的浪十八譏諷地笑了笑:
“知道的人很多,只是他們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趙都安搖頭道:“不對,若你真與曹茂結下死仇,當初太子為何要救你?”
浪十八許是覺得要死了,索性也沒了隱瞞的心思,重新捧起酒壇,說道:
“趙大人做官不久,許多陳年舊事不清楚,但你只要找人打探下,就會知道,太子本就對曹茂不滿。
太子肯救我,將我暗中養起來,無非也是寄希望等他登基后,待時機恰當,便要我出來指認曹茂罷了。
呵,曹茂在拒北城盤踞多年,手底下做的臟事數不勝數,縱容子嗣只是微不足道的事之一,我當年在軍中,掌握的更多。
不過饒是如此,太子依舊于我有恩,可惜未能報答。”
指認曹茂?
是了…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必然代表著官僚的更迭…
倘若太子有意削曹,那就說得通了…不過,世事無常,誰也想不到太子沒等到登基,就慘遭弟弟背刺…
幾年的功夫,局勢天翻地覆…當然,前提是這家伙說的是真的,不過這并不難驗證,屬于很容易會被戳破的謊言。
倒是曹茂,仗著國公的身份,篡改事實,整個朝堂也甘心做睜眼瞎,只當不知…
還是那句話,一個死士而已,相較于一位實權國公,孰輕孰重,三歲小兒也分辨的清楚。
沉默。
牢房中陷入沉默,只有浪十八自顧自吃喝的聲音。
湯國公還在外頭等待,趙都安也不好多呆,知曉了前因后果的他站起身,欲言又止。
浪十八好似明白他想說什么,微笑道:
“大人速速離開吧,此事與你無關,莫要因這一頓酒,惹得曹茂遷怒。”
不…我已經惹完了…趙都安說道:
“有什么話要我帶出去么?”
浪十八呆了片刻,搖了搖頭。
他早已沒了親人朋友,若說熟人,只有一個霽月,但倆人最多屬于獄友關系,倒也沒什么深厚交情。
如此說來,等斬首后,怕是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趙都安嘆息一聲,招呼牢頭進來關門,轉身往外走。
等他走回地面,就看到黃侍郎翹首以盼。
“趙大人您辦完事了?”黃侍郎堆笑。
趙都安點點頭:“國公呢?”
黃侍郎道:“湯國公說在外頭等你,曹副將已經離開了,怕是去稟告曹國公。”
趙都安點了點頭,并不在意。
他早已是孤臣人設,債多不壓身。
以他的身份,一句口嗨而已,曹茂再不高興,也不會因為這點事就和他開戰,何況這里可是京城,是他趙閻王的地盤。
手里有兵馬的曹茂是國公,手里沒兵,趙都安都懶得搭理他。
“趙大人…”黃侍郎見他渾不在意模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終于還是說道:
“你我同朝為官,按理說,本該忌諱交淺言深。不過我還是想給趙大人你提個醒,縱使您不忌憚曹國公,但也沒必要鬧得太僵。”
趙都安淡淡道:
“浪十八曾是我的護衛,按軍中的規矩,本將軍下屬被捕,總該問明原委,否則傳揚出去,本將軍連自己的下屬都護不住,如何服眾?”
“這…”黃侍郎噎住,憋了半天,終于還是說道:
“只是個護衛罷了。”
顯然,這位刑部侍郎也知道一些內幕。
在他眼中,區區一個沒名分,見不得光的死士,何必在意?
莫說您趙大人與這浪十八只是“露水姻緣”,便是從太子手中接過來此人,豢養為宮廷死士的陛下,不也沒說什么嗎?
何必呢。
趙都安笑了笑,道:
“我知道侍郎大人是好意,放心,我心中有數。” 黃侍郎這才露出笑容,他是皇黨京官,與趙都安處于同一陣營,有意打好關系。
辭別黃侍郎,趙都安走出大牢正門,果然看到路邊停著一架馬車。
車簾掀開,富家翁般的湯國公笑呵呵道:
“事情了結了?”
趙都安走過去,正色拱手道謝,湯國公輕描淡寫:
“小事,本公與曹茂向來不對付,彼此看不順眼,順手為之罷了。呵呵,不過看你模樣是還有事?本公便不耽擱你了。”
趙都安慚愧道:“等處理完手中事,下官親自登門拜訪。”
湯國公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我在家中恭候。”
二人道別,趙都安牽馬站在原地,目送湯國公車輪卷著寒風遠去,直至其消失。
遠去的車馬內,湯國公將瘸腿換了個姿勢,靠在軟墊上若有所思,忽然說道:
“稍后派人打探一下,曹茂在搞什么。”
“是。”駕車的車夫應聲。
“再著重查一查那個曹克敵,早聽聞曹茂養出一個厲害的義子,確實有點意思。”
“是。”車夫遲疑了下,請示道:“那大牢中的囚犯?”
“不必在意。”
“好。”
從始至終,能入湯國公這等大人物眼中的,都不是浪十八這等無名之輩。
曹克敵騎馬離開刑部大牢,直奔曹國公府。
他離開時怒氣沖沖,好似急切地想要將事情匯報上去。
但等脫離官署眾人視線后,曹克敵降低了速度,開始慢悠悠往回走。
他臉上此前的怒容,與被趙都安和湯國公聯手壓制,生出的不甘也悉數消失不見。
曹克敵騎在馬上,迎著慘白的陽光行走,他握著韁繩,一雙極濃極粗的眉毛筆直的如同一條線。
又如一柄劍,一柄可剛可柔的直劍。
他眼中透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轉過街角時,胡同里一個滑著冰爬犁的小孩子一頭撞了出來,驚了戰馬。
“唏律律…”
戰馬嘶鳴,馬蹄揚起,曹克敵眉頭一皺,以高超的騎術將足以一鐵蹄踢死孩童的戰馬壓的屈服。
回頭時,闖了禍的小孩子已嚇得一溜煙跑了,只留下一個手工做的冰爬犁。
“小孩”曹克敵喊了一聲,見人已消失了,搖搖頭,下馬將冰爬犁撿起,撣了撣其上浮雪,將其立起,擺放在巷口處。
而后騎馬離開。
良久,那冒失的少年小心翼翼從胡同里走出來,驚奇地撿起自己的爬犁,松了口氣。
又望著曹克敵離開的方向,心想運氣真好,遇到個脾氣好的軍爺。
趙都安回到衙門時,馬閻依舊在等他。
“所以,那個浪十八的身份敗露了?給曹國公打入大牢?不日問斬?”
馬閻聽完經過,也覺意外。
趙都安將外套脫下,掃去靴子上的污泥,旋即才坐下:
“應該沒那么快,總要走一個審判辦案的流程。不過曹茂一心推動的話,年前只怕就能把罪定死,這位國公爺不會允許浪十八活到明年的。”
角落里,霽月并攏雙腿坐在一張小椅子里,雙手放在大腿上,捧著一杯熱水,耷拉著耳朵,鼓起腮幫子輕輕吹氣。
對于浪十八要死了,她心中有些說不來的情緒,恩,大概叫兔死狐悲?
兩人在后湖沒啥交流,且一度互相制衡,若說有什么感情,是真沒有。
但好歹是一起關在一個地方許久的同伴,說不傷感是假的。
如果浪十八死了,她自己就更孤單了。
馬閻皺眉道:“你準備怎么辦?”
趙都安玩世不恭地笑了笑:
“我能怎么辦?這事和我也沒關系。”
霽月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繼續給杯子吹氣。
馬閻點了點頭:“你這樣想就好。”
不是…我就那么讓人不放心嗎?黃侍郎叮囑,師兄你也叮囑…好像都覺得我會亂搞事一樣…
趙都安腹誹。
此事了結,馬閻放心地離開去辦公,霽月得知沒自己事情后,也悄悄溜走。
趙都安也回到梨花堂,翻看錢可柔呈送給自己的公文。
只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這一天,先是湯昭來挑戰,又是浪十八入獄,所有事情都擠在一起了。
“大人您有心事嗎?”
圓臉小秘書抱著案牘,小心翼翼看他。
靠在高背椅中,捧著文件的趙都安將手中的本子丟在桌上,忽然說道:
“可柔啊,你說這滿朝文武,剖開來,是不是都是黑心的呢。”
錢可柔愣了下,小秘書被這個問題打懵了,她揣摩著大人的心思,試探道:
“不是吧,總有很多好官啊,比如…”
她卡住了,半晌才道:“比如大理寺那個魯直?”
“但心黑了升官更快,”趙都安說道:
“或者有句話不是叫,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小秘書有點暈,搞不懂這句俗語和黑不黑有啥關系。
大人今天怪怪的。
趙都安笑了笑:“當我在胡言亂語好了。呵欠,天色不早了,該下衙了。”
說著,他伸了個攔腰,邁步就往外走。
旁邊值房內沈倦和侯人猛一臉羨慕:
“啥時候我能像大人一樣,想不上衙門就不上,想走就走。”
旁邊端著茶缸的鄭老九撇撇嘴:
“別想七想八的,年底了,堂口里文書一大堆,你們今晚一個都別想走了,啥時候干完啥時候離開。”
趙都安離開衙門,騎馬往家里走。
冬日天黑的早,出來時天還是亮的,走了一陣天色就黑了。
趙都安走到一個路口時,忽然給前頭的一輛低調奢華的馬車攔住了。
他愣了下,認出了這輛自己曾經乘坐過的極為寬敞的車駕。
“趙大人,我家老爺請你過去說說話。”車夫走了過來,平靜說道。
趙都安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對方,自己熟稔地邁步掀開車簾,鉆進那足以容納數人車震的寬大車廂。
車廂中,一如既往的擺設,只是四周覆了厚厚的一層棉。
矮桌上擺放著內部燃燒猩紅炭火的圓球狀的火爐,極為精致。
“袁公,這么巧啊。”趙都安坐下,笑著望向對面的大青衣。
火爐將整個車廂照亮成橘紅色,給人一種在冬日的黑夜圍著篝火取暖的氛圍。
容貌清俊,眸光深邃,穿著雙排扣大襟官袍的御史大夫袁立手持玉如意,坐在里頭。
微笑道:“使君是下衙回家?”
趙都安點點頭,自嘲道:
“今日事情多,我這么憊懶的性子都忙到現在。”
袁立深深看著他,說道:
“我也有所耳聞,說是與湯國公有了誤會?”
趙都安笑道:“已經解開了。”
“那就好,”袁立說道:“不過我又聽說,你今天去了刑部大牢。”
趙都安哭笑不得:“袁公消息這般靈通么,我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您的法眼。”
袁立盯著他,說道:“曹國公這次逮捕的那個浪十八,之前隨你去過湖亭吧?”
趙都安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袁公也是來提醒我,少沾染與自己無關的事,少樹敵的?放心,我知道輕重。”
袁立說道:“可我聽說你,與曹國公府的義子有了沖突。”
趙都安心頭莫名有些火,煩悶道:
“些許口角罷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袁公有心了,若沒有其他的事,我便先告辭了。”
說著,他就想離開。
一整日,被一個個人提醒自掃門前雪,他實在煩了。
袁立默不作聲,手中捏著玉如意,見趙都安起身掀開厚厚的車簾,準備下去,他忽然說道:
“使君還記得,你我初次在這車廂中相會的時候嗎?”
趙都安動作一頓。
袁立輕聲道:
“那次,我與使君談及刑部侍郎裴楷之,記得彼時,我與你說,既要立功,何不大膽些,咬條大魚?做件大事出來?”
趙都安呼吸一緊。
火光下,袁立目光深邃,他半張臉都藏在黑暗里,幽幽道:
“使君,有沒有興趣,你我再次聯手,做件大事,扳倒個人?”
趙都安豁然扭頭,盯著袁立:“誰?”
“安國公,曹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