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什么了嗎?”
修文館內,莫愁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坐在了趙都安身旁,盯著他好奇詢問。
趙都安從走神中拉回思緒,下意識將手中的資料合攏,驚訝道:“你湊過來干嘛。”
莫愁理直氣壯道:“我不擅長這些,幫不上忙。”
她雖跟著三皇女在宮中學堂聽過課,但圣賢學問于她而言沒什么用,只粗略了解,如今早還給老師了。
“哦,巧了,我也不擅長。”
趙都安微笑著用手指點了點資料,說道:
“這個正陽先生說的好像挺有道理的,各種引經據典。”
莫愁吐了口氣,手指按著眉心的“梅花妝”,嘆道:
“不然如何能被尊為下一代文壇圣人?你對這個有什么想法沒?”
作為屢次看低趙都安,又被屢次打臉的女宰相,她對趙都安的能力有點玄學式的迷信。
雖說理智告訴她,在這個領域眼前的“情敵”不可能有建樹,但…
“沒有。”趙都安坦率地搖頭,將資料丟在桌上,笑道:“我擅長的可不是這個。”
他在猶豫后,沒有選擇當場提出想法。
因為從正陽的學說中,他雖然窺見了一些有趣的,可以辯駁的地方,但趙都安并無把握。
歸根結底,無論前世今生,他都不擅長學問考據。
在他有限的,屬于原主的記憶中,大虞朝的讀書人“辯論學問”,是有一整套規程的,就和引用法律條文似得。
況且,他雖然有了一些突破口,但能有幾成功效,也猶未可知。
所以論學本身,還是給內行的董太師辦更穩妥。
至于給董太師提供思路,趙都安對此很謹慎,因為董太師和正陽,其實在學術上,原本并沒有大的分歧,都很類似于儒家理學派。
只是女帝登基后,董太師為了給女帝尋找政權合理性,在學術層面,歪了屁股。
正陽想做的,就是把他歪掉的屁股正過來…
而趙都安心中,那套偏向心學的理論…怎么說呢,他擔心如果現在說出來,對正陽有啥影響不好說,但沒準會直接把董太師的道心搞崩了…
未殺敵,先殺己,那可就完犢子了。
所以,穩健起見,他準備回去多收集下資料,做更充分的了解。
并且嘗試找機會,在“論學”前,能否悄悄陰那個正陽一把,提前狙擊對方一次。
這樣一來,哪怕他掌握的儒家心學這套東西,沒法擊敗正陽,也能撼動下對方的道心,為董玄增加勝算。
恩,類似體育賽事前先搞對手心態,很陰損。
但面對敵人,陰損一點沒壞處。
“這樣啊,”莫愁有些失望,看了他身上甲胄一眼,好奇道:
“你是從神機營過來的?”
趙都安“哦”了聲,簡略將恒王世子搞事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莫愁臉色變幻不定,皺起眉頭:“看來恒王也很不安分。”
“是啊,”趙都安嘆氣,意有所指道,“霜降一過,寒冬就不遠了。”
莫愁思忖了下,說道:
“你說他驅使東湖女家主如奴?那個蕭夫人進城后,卻是在打探開市,和欽定皇商的事,據我所知,她已經接連拜訪了戶部和禮部的官員,在打探口風。”
大冰坨子儼然也咂摸出了徐祖狄的某些意圖。
趙都安淡淡道:
“我已經派人去查了,我有預感,這事沒結束。對了,差點忘了,薛神策跟我說,他聽說趙師雄和云浮道的慕王走得也很近,陛下知道嗎?”
莫愁臉色凝重,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
“確有此事。”
已經完成傳話筒任務的趙都安嘆息道:
“天涼好個秋啊。”
在修文館中坐了一個多時辰,趙都安通過諸學士交談,進一步了解了對手的情況。
而后起身告辭,回詔衙處理了上午事情的后續,抵達后得知侯人猛等幾個,早已經提前動手,擬定了整頓紀律的規程。
趙都安順水推舟,又召集梨花堂諸多錦衣講了話。
雖說不可能一下就杜絕,變得軍紀嚴明,但起碼開個了頭,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約束這幫刺頭規矩一些。
同時,趙都安也拿到了手下調查的情報:
蕭夫人一行是即將出了青州道地界時,被也趕赴京城游玩散心的世子截住的。
“查的這么快?可靠嗎?”趙都安疑惑。
侯人猛認真道:“是蕭家女家主身邊的仆從,言談中說給蕭家在城中商鋪的伙計的。”
趙都安覺得事情愈發有趣了。
臨近日暮,趙都安歸家,刻意換了一條讀書人聚焦較多的街道回家。
一路上不出預料,聽到許多人議論五日后的論學。
南北兩位文壇大儒對決,這儼然是足以轟動吸引全城的事件。
肉眼可見的,街道兩側聚集的讀書人增加了許多。
“大人,聽說城外很多書院里的學子,都棄了功課,跑了回來湊熱鬧,國子監中更是亂糟糟的,儼然分成兩派爭吵不休。”車夫小王感慨道。
趙都安嘆道:“看來,城中還是有很多讀書讀傻了的榆木腦袋,心中反對陛下啊。”
小王一下不敢吭聲了。
趙都安幽幽道:
“明天告訴底下的人,暗中記錄一下,這幾天哪些讀書人鬧得歡,為正陽學派搖旗吶喊,這都是不安分因素,唉,你或這些讀書人,究竟是死記硬背,蠢的只會抱著書本教條,還是太聰明了呢?”
小王想了想,說道:
“也許是因為沒有被陛下提攜,撈到官,拿到好處,所以憤憤不平吧。”
趙都安詫異地看了車夫一眼,嘆道:
“歷朝歷代,概莫能外,誰說不是呢。”
馬車駛過鬧市,穿過街道,抵達趙府門外。
聽到動靜的下人們開門迎接。
趙都安邁步進院,就見尤金花迎上來,一邊給他卸甲,一邊說道:
“方才有人送過來一封信。”
“哪家的請柬?”趙都安站在廳堂里,雙臂平展,閉著眼睛享受著姨娘卸甲。
尤金花猶豫著說道:
“不是請柬,神神秘秘的,我瞧著不簡單,是約你明日見面,落款是個女子的名字,叫什么蕭冬兒。”
趙都安驟然睜開雙眼。
蕭夫人?
邀請自己見面?
當晚,城中最熱烈的話題,自然非正陽先生與董太師的梅園論學。
趙都安卻知道,這才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幾天,既是給董玄準備的時間,也是給消息擴散,話題發酵的時間。
翌日清晨。
趙都安先照例去了梨花堂,處理公務,約莫午時,換上一身不起眼的便服,找了家館子用飯。
而后,估摸了下時間,用易容面具改了容貌,悄然匯入人群。
最終出現在某片民宅,沿著巷子走了一陣,抵達了某座門楣上懸著“茶容小齋”牌匾的宅院外。
叩動金屬門環,一名小廝拉開門。
趙都安報上了蕭夫人的名字,后者當即將他迎接進來。
宅子院內頗為雅致,是與當初趙都安為對付張昌吉,曾去過的“青蓮小筑”類似的地方。
但不是做皮肉生意,而是較為正經的一類,專門供三五好友聚會的那類私宅。
很多不想去酒樓茶樓的人,會選擇這一類私宅聚會。
這座“茶容小齋”主打的就是“圍爐煮茶”。
趙都安進入后,發現今日這里只有他一個客人,齋室的主人似早被叮囑過,全程沒有多余的話,將趙都安領到一間竹制的推拉門式樣的屋舍內。
穿過屋舍,精致的小院中擺放著一座泥爐,其上覆著鐵網,既可以煮茶,也有許多吃食可以烤著吃。
趙都安擺擺手,謝絕了此處的人幫他烘烤的好意,將人驅趕開后,他摘下易容面具,恢復本貌。
然后自己動手,饒有興致地夾起年糕,切開的橘子,柿子餅等吃食,放在火爐上烤著。
暮秋的冷意中,著實是一樁閑情雅致般的享受。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他聽到腳步聲靠近。
一個裹著黑色斗篷的人影,裊裊娜娜,獨自一人走了進來。
“蕭夫人尋的倒是個好地方,不過既是邀約,卻反倒要客人先等,該不會是東湖的待客之道吧。”
趙都安眼皮都懶得抬,雙手依舊操持著鐵叉,饒有興致地烤著橘子。
斗篷人走到近前,那張空著的椅子旁。
從袖中彈出保養極好的細膩雙手,將斗篷摘下,露出婦人光潔的額頭與臉頰。
蕭冬兒內里依舊是那身暗色馬面裙,但換了花紋,更為正式。
此刻出現,卻與昨日那副貴人花瓶,操琴女子的面貌迥異。
欠身垂首,歉意道:
“孀婦多有失禮,冒昧煩請大人親臨,實難抽身,還請大人見諒。”
趙都安收回鐵叉,將烤的外表熱騰騰的橘瓣塞入口中,緩緩咀嚼,閉目品味了下唇齒滋味,才隨口道:
“坐吧,本官不喜歡仰著頭說話。”
蕭夫人圓臀扭動,緩緩落座,那張國泰民安的臉盤上,眸子炯炯有神。
伸手拎起煮沸的茶壺,給他斟茶,歉意道:
“孀婦不敢奢望大人當真肯赴約,昨日初見,多有得罪,實在…”
趙都安將溫熱的鐵叉朝火爐上一丟,抬起眼皮,終于看向這位東湖女家主,似笑非笑:
“孀婦這個詞,本官聽著刺耳,自古有云,寡婦門前是非多,本官是個不愿惹是非的,換個稱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