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
趙都安兩跨步,抵達桌前,捏起墨條在硯臺內轉了兩圈,匆匆提筆,在紙上寫下三行文字:
一、武者之心,銳意進取,不怕失敗。
二,挑戰各方,融百家之長。
三,不躲不避,莽夫之勇。
“呼!”寫完提筆,趙都安長舒一口氣,凝眉盯著白紙黑字走神。
這是他今日,跟在海供奉身邊,提取的教誨。
“海公公看似無章法,實則這些天,都在一步步,引領我真切體悟這些。”
“所以,心境突破,跨入神章的關鍵,就在這些文字里。”
趙都安看向第一條,思索片刻后,他提筆劃去,改為了“目標”二字。
“這條的關鍵,并非武者之心,而是立志,即確定目標。
大虞太祖開創王朝,儼然不是個純粹追求武道的粗人,必有定鼎天下之志,學武,或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
“我的目標是什么?是求存。”
趙都安目光堅定。
封侯拜相,成為文臣領袖?成為一代名將?還是權臣之首?或抵達“人仙”境界?
這是他的目標嗎?從來不是!
那是“欺君”?迎娶女帝?
同樣不是。
“我的目標,從來都是想更好地生存,不必朝不保夕,生死執在他人手中。
前世為此,勞碌至死,今生也是擺脫危機四伏的局面…可這幾個月來,隨著我地位攀升,我的緊迫感在降低…我對目標的追求,也在下降…
朝著目標的腳步不堅定,就注定無法達成!”
趙都安猛地醒悟。
他看向第二條,略一思索,也提筆劃掉:
“學百家之長,是當年的老徐,以及今日的底層武者要做的。而我,已獲得武神傳承,就沒必要去浪費功夫。”
他最后,垂眸盯著第三條。
耳畔,回蕩起武館中,持竹竿的老叟呵斥學徒的話語。
“是了,我太依賴頭腦和他人了。
無論是徐君陵派人挑戰,還是柴可樵找茬,我第一反應,都是借力壓人…因為這危險性最小,我在本能地避開風險,認為有權力不用,自己上太蠢。”
“但…這卻損傷了武道核心…”
趙都安眼前,倏然浮現。
畫卷中,青山腳下,大虞太祖渾身染血,躺在夕陽余暉里說出的那句話:
“打不過,才更要打。”
心海難以遏制動蕩,恍惚失神。
“沒錯!貞寶很久前就說過,我想在修行路走更遠,就不能永遠龜縮在安全的京城內,必須直面外界風雨…
并不是說,我需要事必躬親,權力依舊可以用,人脈靠山,保鏢護衛,都可以用…
但這有個前提,就是我不能過于依賴這些!”
“一旦依賴成癮,會逐漸變得怯懦,生出畏懼心,導致再無進步的可能!”
趙都安猛地驚醒。
意識到,自己此前,對待‘修行武神圖的天賦’,乃至身藏“龍魄”,下意識地都想隱藏。
想“茍”一點。
怕被女帝發現。
這何嘗又不是一種怯懦?
這是他性格的體現,無論前世今生,混跡官場,習慣了謹慎,察言觀色,小心行事…這幫他在大虞立足。
卻也成了他的牢籠。
“我明白了!這就是我心境無法突破的瓶頸!”
這一刻,趙都安大徹大悟,只覺豁然開朗。
找到了問題,接下來如何改正?
趙都安突地想起,不久前,海公公與他的那段對話。
彼時,海公公提及,《武神圖》與現實中的修行者互相影響。
“也就是說…解決方法,就在武神圖中!是了,這既是皇族完整功法,又豈會不包含突破心境的法子?”
趙都安雙眸陡然亮起,福至心靈。
他將手中毛筆一摔,邁步推開書房門,大喊道:
“趙伯!”
少頃!
親手將他養大的趙家“老管事”急匆匆趕了過來:
“大郎,有何吩咐?”
趙都安激動地拽住老管事的衣袖,飛快道:
“趙伯你帶人,去書鋪,去書局…總之,我需要市面上,所有的記錄有太祖皇帝昔年行走天下的書籍,以及傳記!是所有!都買回來!”
老管事愣愣點頭,忙應下,立即忙不迭招呼家丁出門采購。
太祖帝晚年,曾親筆記錄一生經歷諸事,有傳記流傳。
此外,其當年行走四方,見過許多人。
同樣,也被江湖上太多人記得。
那些曾與大虞太祖交手過的前輩,也有許多留下只言片語,零散分布于許多人物傳記中。
“變強,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模仿強者,武神圖的真諦,在于讓我近距離模仿老徐。
不是學習他的外在,而是學他的思路,他對修行的態度和想法…
而盡可能搜集足夠多的資料,可以補全武神圖中缺失的部分,幫我加速這個過程。”
趙都安負手立在書房門前,眼中再無迷惘。
這是他前世學習上岸總結的經驗。
在此方世界,依舊可行。
很快的,一冊冊人物傳記,被趙府家丁們送入了書房內。
老管事辦事極細致,嚴格遵照趙都安的命令,買回來的書籍,就堆成了小山。
其中大部分書中,記錄太祖皇帝的段落,可能也就幾句。
趙都安毫不介意,當即翻閱咀嚼起來。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上輩子,考試前在家中瘋狂備考的狀態。
接下來幾天,趙都安幾乎足不出戶,謝絕了一切對外工作。
沒有再找海供奉,衙門里的事,也撒手不管。
整日泡在書房中閱讀,思考,吃飯睡覺都在這里。
好似瘋魔。
到了第三天,趙都安又叫來老管事,要求給他準備大量的筆墨。
竟毫無征兆,開始了繪畫。
趙都安沒有專門學過畫畫,也沒準備學,只是將自己關在房間中,鋪在畫紙上,盡情潑墨勾勒。
很快的,畫完的畫紙堆滿了地面,無處下腳,他又一股腦丟出來。
“娘,大哥這是怎么了,突然將自己關起來,又是讀書,又是作畫,還不時披頭散發地在屋中發呆,盯著空氣一動不動。
我之前給他送飯,他好似都不認得我了…莫不是練功入魔?”
庭院中,涼亭下。
少女趙盼憂心忡忡,來到母親身旁。
從這里,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書房,門扇緊閉。
距離趙都安閉關,已經過去了一周。
整個趙家的氣氛,也變得有些沉重壓抑起來。
尤金花坐在涼亭條凳上,面前的石桌上鋪著許多送出來的畫卷。
畫中用極粗糙,拙劣的畫技,描繪著一場場武夫戰斗的場景。
若海供奉在此,就會一眼認出:
這里的每一幅,都是這段日子以來,他領著趙都安觀摩看過的,真切發生的廝殺。
這些積累,終于在此刻,一股腦涌現出來,推動趙都安逐步靠近那個玄妙境界。
“莫要說胡話,大郎豈會入魔?”
豐腴有致的繼母啐道,但臉上的神情,卻比女兒還要擔憂:
“之前,那位宮里來的老爺爺,不是來家中看過?都說了沒事,切勿打擾大郎。”
她指的是海公公。
蟒袍老太監期間來了家中一次。
得知趙都安閉門瘋魔,臉上笑容欣慰,沒有去打擾,便邁著輕快步伐走了。
趙盼秋水般的眸子閃動:
“可那老爺爺只是遠遠看了一眼,都沒進屋。”
尤金花咬著嘴唇,也是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催促女兒:
“要不你去一趟詔衙,找那個馬督公,說一聲,看人家怎么說。”
身為婦道人家,尤金花并不清楚海公公身份,只知道是“宮里”的,并不大相信。
但對于繼子上班的衙門,主管大領導,便十分信服。
趙盼點頭,匆匆去了一趟。
帶回來的消息是,馬閻認真聽了她的講述,露出笑容,說:
“不必打擾,是好事。”
于是,忐忑不已的母女兩人,便只好壓下擔憂,期待大郎早日好起來。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在趙都安閉關煉心這段日子,京中的氣氛可謂“烈火烹油”。
佛道斗法的日期一點點臨近。
城中也熱鬧的緊,京城的客棧幾乎全部爆滿,填滿了來看這場大事的外地人。
以詔衙為首的禁軍們忙的腳不沾地,連軸轉,不停地處理城中隨時爆發的沖突。
而隨著熱度攀升,關于佛道兩家,這一次斗法的細節,也逐步紕漏。
人們的目光自然還是聚集在出戰人選上。
因規矩是神章境的年輕弟子角逐,有境界和年齡兩道門檻,因此人選并不難猜。
天師府一方,最大熱門是金簡神官。
公輸天元作為師兄,并非無能,而是他主修的“匠神”途徑,并不擅長斗法規矩。
而老天師張衍一的其余弟子,年齡境界都不符合,也就沒回來湊熱鬧。
神龍寺一方,備受矚目的,乃是一個法號“天海”的小和尚。
天師府,最深處。
獨門獨戶的院落中。
穿著臟兮兮神官袍的公輸天元撬開院門。
眼前,是巨大而神秘的大榕樹。
入秋后,大榕樹巨大而茂盛的樹冠,一夜化為了金黃色,燦燦如火。
卻沒有任何一片落葉凋零。
大樹下,身材高大,眉目狹長的老天師依舊靠坐在搖椅中,手中捧著天書玉簡,在不知多少次閱讀。
“師尊,”公輸天元規規矩矩站定行禮,“我找不見師妹了。”
張衍一神色淡然,似對于關乎天師府榮辱的斗法并不掛心,笑道:
“你找她做什么?”
公輸天元憂心忡忡:
“弟子又想法子,打探了神龍寺那邊的情況,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我這個做師兄的,本該出力,可惜著實不擅斗法,歷代斗法,對參與者攜帶的鎮物法器數目,都有限制。
奈何我這一身寶貝鎮物,愣是帶不上去…便只能多多為師妹參謀了。”
他絮叨了一陣,才神秘兮兮道:
“弟子聽聞,那天海小和尚已可踏入世間境,但刻意在壓制,殊為歹毒,明顯是故意在等著咱們啊。”
張衍一恨鐵不成鋼地道:
“教訓伱多少次,大道從沒有爭的說法,唯有武者才喜歡爭斗,我等求道之術士,想走得長遠,切莫將心神放在他人身上,只顧自己,才是最有力的‘爭’。”
他一抬手,在地上畫出一長一短,且并不相交,而是平行的兩條線,說道:
“佛道兩家,便如這兩條線,想要長,專注修行即可超越旁人。”
公輸天元沒吭聲,悄悄伸出靴子,將長的那一截抹短了一段,嘀咕道:
“弟子覺得這樣更有效。”
“…滾出去。”
張衍一沒好氣道。
“哦。”公輸天元屁顛屁顛跑了。
等人走了,金黃色澤的龐大榕樹冠搖曳,顯出一個模糊的人臉來。
虛幻的聲音回蕩:
“莫要與小輩動氣,等他年長些,自會明白這道理。”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張衍一忽然念出,與趙都安閑聊時記下的一句話。
感慨道:
“趙小子年紀更小,卻已能說出這番話。可惜,他修行太短,且偏偏去走了那武道,反而耽擱了天賦。”
金黃色大榕樹沙沙笑道:
“武者往前走,須不躲不避,與人爭。
恰與道門清靜不爭相悖,你覺得,他是個爭,還是不爭的性子?
那趙都安既與公輸天元走在一起,便是二者脾性有共同之處。”
張衍一沉默了下,嘆道:
“我明白,他未必適合術士這條路,但…罷了。”
老天師閉上眼睛。
佛道斗法就在這兩日了,他也無暇去想其他。
皇宮,女帝寢宮內。
徐君陵今日又入宮,找皇姐玩耍。
徐貞觀抽空,與她一起在屋中下圍棋解悶。
“皇姐,那神龍寺的天海小和尚,到底如何?我雖聽過,卻也不甚了解。只覺名聲不大。”
徐君陵好奇道:
“傳聞中,其天生眉心有一顆豎眼,因嚇壞了父母,被丟棄在外,被廟里和尚撿到養大。后被路過的神龍寺法師察覺慧根極強,帶回神龍寺。
玄印住持亦對這少年頗為重視,稱其眉心豎眼為‘慈眼’,說少年天生可分辨人心善惡。
這少年據說性格又與其余和尚不同,頗為乖戾,不喜坐禪,整日行走在外,懲惡揚善。動輒以武力強度惡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在佛門中,人緣也不很好。”
對面。
身披常服的徐貞觀坐姿隨意,卻自有一股帝王之氣,氣場上與小郡主對比鮮明。
三千青絲披灑,眉目如畫的女帝笑了笑。
手執棋子,目光飄向神龍寺:
“朕又如何得知?”
鋪墊啊鋪墊,下章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