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都安在京城的權勢有多強?
被如喪家之犬般,驅趕出來的尤家人并不清楚。
但理所當然地以為,此路不通,再走別路即可。
尤展德是個行動力極強的人,回了客棧,命家仆買了兩副藥,給妻兒調理傷勢,自己扭頭,便按照手中名單,去尋找門路。
第一站,便是吏部主事馮舉。
據介紹的中間人說,這位主事大人別看只有五品,名聲不顯,但實則“深不可測”。
升遷就只在這幾月間了,朝廷新政頒布后,實施考成法的擔子,落在吏部區區幾人肩上,其中之一,便是馮舉。
尤展德咋摸著,這位“馮大人”肯定比趙都安權勢更強。
考慮到趙都安名聲惡劣,隱隱是百官公敵,尤展德決定拜訪時,絕口不提與趙都安的關系。
錢可通神,他不信馮舉不貪。
起初還算順利,雖沒能見到那位馮主事,但馮家管事答應傳信。
尤展德滿心期待,回客棧等了一夜。
卻并不知道,他前腳離開馮家,后腳,藏在暗中的一名梨花堂官差,便踏進了馮家的門檻。
翌日,尤展德興沖沖再上門時,喜提閉門羹。
馮舉只命管事回了一個字:
“滾。”
尤展德不明白,為啥對方態度惡劣。
但身為一方家主,能屈能伸,他堆笑離開,扭頭去拜訪名單上的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接下來幾日,尤展德揣著銀子,一個個登門拜訪。
可卻如同見了鬼一般,類似的“變臉”,一次次發生。
要么直接拒絕,要么起初態度大變。
甚至最絕的兩次,他都與名單上的官員見面了,雙方幾乎達成共識。
結果,他前腳剛離開,后腳對方的家仆便追上來,冷淡地撕毀協議。
過往人生中,無往不利的金錢開道,竟然失靈了。
偌大的京城,無數的官員,竟都整齊劃一地,對他關上了大門。
尤展德走在繁華的京城中,莫名覺察到了一股初秋的涼意。
“會不會是因為姓趙的?”
客棧里,珠光寶氣的尤氏一臉精明地分析道:
“那些當官的,想收咱們的禮,肯定也要查一查咱們的底細,結果知道和趙都安有關,所以就對咱們翻臉了?”
尤展德搖頭:
“這是最大的可能,但這群狗官未免調查的也太快了些。”
尤氏冷笑:
“肯定就是了,我就說那姓趙的聲名狼藉,人家一聽,咱們和趙家有親戚,哪里還肯帶咱們賺錢?姓趙的自己都人人喊打,可恨,你那侄女的光一點沒沾到,反而惹了一身騷。”
尤展德皺起眉頭:
“我還是覺得不大對勁,明日一起去登門,去見見族叔,打聽下消息。”
他口中的族叔,乃是西平尤氏主脈在京的一名官員。
本不愿與其打交道,擔心主脈插手,但事已至此,只能去見。
轉天。
夫妻二人將兒子留在客棧,一起登門,這次,終于沒有遭到閉門羹。
然而,當尤展德將自己的遭遇,向那位在工部做官的族叔說出后,對方卻沒有半點驚訝。
只是用憐憫的目光看向他們,山羊須的尤家官員語氣復雜:
“老夫算著,你們也該來打聽了。呵,你們可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尤家夫妻愣了下,沒想到族叔已知道了,又尷尬,又困惑:
“得罪人?我們夫妻入京才不過十日,拜見諸多京官時,都是誠惶誠恐,哪里敢得罪人…若非要說,也就只有…”
族叔“呵”了一聲:“想起來了?”
尤展德臉色難看:
“真的是因為那趙都安?可我們與他趙家關系不和,百官即便遷怒,也不至于…等等…”
他突然察覺不對勁:“族叔您是說…”
蓄著山羊須,年歲老邁的青袍官員嘆了口氣,搖頭道:
“你們啊,蠢得可以。進京不知道打聽清楚,誰能惹,誰不能惹?
你們莫非以為,是因與趙家沾親帶故,才不被待見?大錯特錯!
事實上,那些人之所以拒絕與你們扯上關系,恰恰是因為你們得罪了那趙閻王。
據老夫所知,這幾日,京城但凡五品以下的官員,都得到了梨花堂的吩咐,任何人,膽敢與你尤家有半點牽扯,便是與趙閻王為敵…
呵,莫說伱們見的幾個,哪怕將腿跑斷了,我也敢說,在這京城,沒人敢給你任何好臉色。
哪怕你有本事,找到三品,二品,甚至當朝一品頭上,也照樣沒用!”
尤展德夫妻目瞪口呆,只覺固有印象轟然崩塌。
“族…族叔,我聽說,那趙都安只是一個失寵的,上次還進了大牢,他住的宅子也看不出氣派…”
老官員嗤之以鼻:
“你爹沒教你人不可貌相?你們從哪里打探的消息,錯的離譜,那趙閻王若都算失寵,那天底下便沒有寵臣了!
你們知道不知道,他身上陛下圣眷多濃厚?
與當朝太師,甚至御史大夫袁公都關系莫逆,平等而交…哪怕是老閣老,當朝相國,小道傳言都吃了他的悶虧…
你們多大的膽子,敢招惹他?
就你們所求的皇商一事,那趙閻王甚至都不用出面,隨便吩咐一句,便能辦妥,結果你卻舍近求遠…
唉,罷了,趕緊回家去吧,莫要再折騰,牽扯了我尤氏主脈,惹得那趙閻王不喜…”
說著,老頭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了。
當夫妻二人魂不守舍,走出府邸。
站在空蕩的大街上,才猛地醒悟,他們從一開始,便錯了。
那被打碎的杯盞,也的確是真正的古董。
“啪!”
尤展德突然甩了妻子一耳光,氣的牙癢癢:
“你啊,全毀在你這張嘴上了。”
尤氏一臉委屈,卻不敢回嘴,弱弱道:
“要不,咱們再去求你那侄女。”
尤展德卻搖頭苦笑:
“沒用了,為今之計,只有去求呂公子了。”
他仍舊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離去,還想做最后的掙扎。
京城,某座客棧,甲子號房間中。
名為呂白鳳的青年坐在桌旁,靜靜翻看一份份資料。
他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模樣俊朗,是典型的西北人長相。
氣度不凡,兼具世家大族子弟的貴氣,與少年公子的俠氣,腰間一條鑲紫玉的腰帶束著錦衣。
身旁,站著一名容貌俏麗的婢女。
婢女的小手卻并不柔嫩,掌心是常年持握武器磨出的繭子。
婢女身旁,墻角還立著一把厚重的大傘,足有數斤分量。
“公子,真的不去聯絡京城的‘同伴’么?”
婢女忍不住道。
化名呂白鳳,真實身份,乃是匡扶社三十六天罡中,排名二十八位的“千面神君”抬起頭,笑了笑,搖頭道:
“青鳥啊,你知道寒霜劍為何入京后便死了么?”
名為青鳥的婢女說道:
“因未調查清楚?低估了那趙都安的底牌?”
呂白鳳搖頭道:
“不,是因為他太依賴京城匡扶社那幫廢物。”
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以心思縝密,變幻多端聞名的武道高手冷笑道:
“社中以武力見長的人不少,但肯動腦子的卻不多。
之前莊太傅坐鎮京城時,由他調度,京城的分舵還算如臂指使,結果莊太傅走了以后,便成了一盤散沙。
那什么吳伶,貿然去刺殺,還覺得有勇,結果打草驚蛇,令趙賊有了準備…
寒霜劍更是個純粹的劍客,腦子也直來直去,非但人沒殺掉,反而丟了太虛繪卷這等重寶…”
青鳥安靜聽著他點評,默不作聲。
她對于千面神君有著隱晦的忌憚。
哪怕跟在對方身邊已經數年,但卻從未見過千面神君的真容。
眼前的男人,仿佛時刻披著偽裝的身份。
每次切換身份,連性格,都會有所改變。
“罷了,不說這些,”
呂白鳳興趣索然,將手中包括趙都安在內的,諸多資料丟下,起身負手道:
“而且,誰知道京城匡扶社員中,是否存在內鬼?”
青鳥道:“公子擔心,寒霜劍之所以折戟,是因為被社中內鬼泄露了行蹤?”
呂白鳳說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總歸,沒必要冒風險,且讓官府那幫人盯著匡扶社,如此,我們才好行事。
說來,這個趙都安當真詭異,近兩月做的事,連莊太傅都大為吃驚,只恨當日沒有出全力,將他摁死,如今卻成了大患。”
頓了頓,他嘴角浮現微笑:
“不過,本神君最喜歡殺天才,若是庸才,還懶得出手。”
這時,青鳥突然望向門外,抬手將桌上的資料收起。
少頃,傳來敲門聲。
當尤展德夫妻,帶著笑容進門時,看到的,便是優雅飲茶的地方門閥之子,呂家三少爺,與身邊美婢。
“尤家主,數日不見,二位在京中辦事可還順利?”千面神君風度翩翩。
尤展德苦澀一笑,寒暄過后,將自己面臨的境遇委婉說了下。
千面神君哈哈一笑,渾不在意道:
“我當是什么事,此事我來想想辦法,過兩日給你消息如何?呵,不過若有需要,也需勞煩家主幫一些小忙。”
尤展德大喜過望,滿口答應。
并額外承諾,若事成,以后尤家在西平道通往西域的商道,可與呂公子共享…
在進京路上,呂白鳳曾多次提及此事。
這也是尤展德敢求到對方身上的原因——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呂家乃是西北大族,一個貴公子,想在族中掌權也需要拉攏勢力。
尤展德認為,對方是看上了尤家的商道,才與他交好。
一番暢談后,等目送尤家夫妻離開,千面神君笑容冷淡,瞇起眼睛,似在謀劃什么:
“既如此,計劃也該改一改了。”
扭頭,對青鳥吩咐道:
“晚上,本神君要出門一趟。”
又一日。
早上,趙都安乘車抵達詔衙,入梨花堂日常打卡。
這兩日,他在忙著搬家的事。
金簡給的分紅,剛好幫他拿下一座內城的氣派三進大宅。
對于搬家,繼母和妹子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趙都安干脆一攤手,將瑣事全權交給她們處理,自己當甩手掌柜。
換了宅子后,他最大的體感,就是上班通勤時間大大縮短。
“果然,幸福就是上班不用早起,下樓就是公司。”趙都安邁步進梨花堂,心情大好。
嘴角上翹。
以后進宮見貞寶,也方便多了。
然而他上翹的嘴角沒持續多久,便被一樁意外的事壓下。
“大人,您可來了,督公找您過去,說昨晚城中發生了一起命案,與逆黨有關。”錢可柔臉色嚴肅地說。
命案?逆黨?
趙都安揚起眉毛,沒來由,在夏末的京城清晨,嗅到了一股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