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世界與世界間的空無,沒人知道赫麥努世界中發生過的一切。
奧林匹斯山上,眾神之王早已忘記了那個人類女性。雖然在神靈之中他還很年輕,但相比起人類來,伊娥不過是他漫長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點綴。
現在,隨著季節的交替,光陰的流轉,他把自己的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地上,放在了那即將到達德爾斐的阿波羅周圍。
因為蓋亞即將蘇醒,那來自大地的悸動感已經越來越劇烈了。只有阿波羅和阿芙洛狄忒在那之前歸位,宙斯的王權儀式才能建起一半,到了那個時候,他才能初步擁有超越眾神之上的力量,有著在奧林匹斯山上對抗地母的把握。
而在這種情況下,伊娥的存在,自然早就被他所遺忘。
然而世界不止有奧林匹斯,一如人類也不止有新的一代。當神王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下的時候,在東部大陸的北方,與阿波羅接近德爾斐平原的時間不過這前后腳,一場自人類誕生以來真正意義上的‘燔祭’又一次發生。
以血肉來祭神,然后神接受它。也許是注定的,也或許是無意中看到了命運,總之就像萊恩曾經預想的那樣,安德終究被世界教會了何為現實,也被迫認清了它的真面目。(見336)
不過幸好,因為曾經的一念之差,他雖然已經失去了最好的結局,但還有稍稍次一些的那個。
土石搭起的臨時高臺周圍,數十人聚集在這里。他們點起火堆,將抓捕的野狼捆綁在祭臺上,然后稍稍后退。
在他們的注視下,壯碩的中年男人拿著一把樣式熟悉的匕首。他一步一步的走上祭臺,與祭品兇狠中透著色厲內茬的雙眸對視。
“噗嗤——”
“嗷——”
下一刻,鋒利的短刀毫不留情的捅入豺狼的后心。熱血從中涌出,令那被捆綁起來的野獸發出痛苦的嚎叫聲。它的四肢拼命的掙扎,然而被束縛住的它卻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場中一片安靜,飛鳥似乎都不愿意靠近這里。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混著人群的呼吸,為野狼的哀嚎聲作伴。
“嗤——”
第二刀,面無表情,又快又準,科隆將狼的左爪直接割下。
狼爪落到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科隆彎下腰,將那流著血液的斷肢拾起,然后把它擲入前方燃燒的火焰中。在一陣噼啪聲中,他和圍觀的人群一道,看著它漸漸化為焦炭。
“嗷…”
火焰在燃燒,祭品身上的創口卻依舊在不斷涌出血液。隨著鮮血漸漸流盡,嚎叫聲漸漸弱了下來,在這土石搭成的臨時祭臺上,兇厲的捕食者慢慢失去了生息。
但在眾人的注視下,科隆卻沒有急著進行下一步,他只是繼續和野狼死前絕望的雙目對視著。
野獸的雙眸倒映出了科隆的身影,透過對方的眼睛,他好像體會到那種痛苦的痛苦。
不,不是好像。某種無形的連接將雙方連在一起,這一刻,科隆與面前的祭品感同身受。絕望和虛弱,那種生命漸漸流逝的感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發生在他自己身上那樣。不過他只是動了動嘴角,就再沒有其他的反應了。
在足夠長的時間面前,任何事情都會習慣的,痛苦也是這樣。所以科隆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直到祭品流干最后一滴血,僵硬的捆綁在架子上。
“噗——”
最后一步,科隆伸出手。他將狼尸上的雙目挖出,擺放在一個銀制的小盤上面。雙眼中傳來的刺痛感并沒有讓他動容,他只是將銀盤放在身側,然后對著捆縛狼尸的木架用力一推。
木架倒在火堆中,和狼尸一起被火焰焚燒。厚重的濃煙漸漸燃起,而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絲絲縷縷的血氣涌上高空,沒入了某個神秘的所在。
與此同時,某種像是一直籠罩在人群上空的力量仿佛跟著散去了,一種由衷輕松感襲上了周圍每一個人的心頭。
“祭祀完成了…在這雙眼睛腐敗之前,我們將不會再遇到‘意外’。”
將銀盤放到祭臺上,科隆轉身,看向圍著他的人群。
很多年過去了,這些來自青銅時代的移民們已經減少了不少。死了的自然不必多說,可活著的這些,也很少有完好無損的。
在他們的身上,除了與野獸搏殺的傷勢,還有著很多極其相似的創口。但除此之外,他們卻并沒有明顯老去的痕跡。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幫他們延長了生命,但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災難。
“科隆閣下,雖然最基礎的‘血祭’已經結束,但是…”
人群中,有人低聲說道。他的話沒有說完,可科隆還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基礎的祭祀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但更近一步的燔祭卻能讓人們獲得更多。事實上,雖然科隆很痛恨某個早該死去的東西,但是現在,他們卻又離不開它。
生命、力量,凡人最渴望的東西之二,只需要獻上祭品,他們就唾手可得。何況在數十年后的今天,荒野再度變得危險,單靠他們自己,可遠不足以在這片大地上存活下去。
“我知道了…”
沉吟片刻,科隆果斷的說道:
“那就繼續準備吧,目標,就是我們之前發現的那個獸群。”
“好!”
聞言眾人齊聲應下,然后就分開去忙自己負責的那一部分事情。這樣的狩獵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人們對此早已輕車熟路。
很快,臨時的祭臺邊就只剩下了科隆一人。
“呼——”
“有點急迫啊…”
轉身看了眼身后的祭臺,雖然從沒有過實質上的交流,但近些時日以來,科隆隱約察覺到,‘它’好像對祭品的需求越來越大了。
不是‘胃口’變大,而是像是鍛煉體魄的方法可以‘突破’一樣,似乎在最近,‘它’也在進行著一場另類的‘突破’。
至于這種‘突破’結束后會發生什么,那就不是科隆能知道的了。
“不過無論是什么,那都無所謂了…這已經不是我現在能改變的。”
眾人四散而去,布置陷阱和誘餌,獨獨把他留下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看似平常的獻祭其實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他理當有足夠的時間進行休息。
不過對此,科隆反倒是沒有那么大的反應。一點祭品體會過的痛苦而已,或許在一開始,他確實會跟著哀嚎失色,但近些年以來他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人的精神就是這樣,每當你以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的時候,其實離真正的極限還差的很遠。只是過去的科隆從來不敢相信,自己能對穿心挖眼之痛視若無睹。
“呵,倒真是好運啊…一時興起的善念,居然能夠庇護你到現在嗎?”
自嘲一笑,坐在燃燒的火堆旁,科隆看著碳化的祭品有些發呆。說實話,他確實后悔了,不過不是后悔沒有做一個好人,而是沒能在那個夜晚看出前來借宿者真正的身份,然后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并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有什么錯,也沒覺得安德的做法真的就對。在這個世界上,像安德一樣善良的人有很多,但他們基本都已經死去了,哪怕是不朽的神明,曾經的造物主也早已付出了代價。
他讓人類學會欺騙固然是智慧的傲慢,但他為人類盜火同樣是對自己造物的愛。可人類終究難逃一死,而他自己也被永世囚禁。
善良并沒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甚至更多的給予了他們災禍,而安德能夠例外,也只是因為他的運氣而已。
如果那個晚上,那個意外降臨人間的神靈于念頭一動,他換了一個地方來到青銅人類的城市,那安德就只會是再平常不過的凡人,甚至還比不過當時身為‘工匠’的科隆。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他的善良,反而會成為他的催命符也說不定。
“所以說啊,這就是神靈,這就是力量。”
火光隱隱的照耀下,科隆的臉龐藏在陰影中,但如今的人間,沒有人聽說過后天誕生的神靈。唯一可能存在的例外,還正是自己要獻祭的對象。
這就是凡人的無奈之處了…你或許有很多想法,但你的力量卻不足以完成它。
就像現在,凡人成神,這舉世唯一的例子就在自己身邊,他卻什么也做不了。科隆只能看著對方不斷向前,看著對方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神’。
“…該去做我的事情了”
良久,從地上站起,科隆的身影消失密林中。原地,只留下火影灼燒的噼啪聲,久久不息。
莎莎——
在靈界與現世的夾縫,一片由信仰之力構成的臨時空間中,稀碎的摩擦聲不停的響起。
外界在祭祀,而這處開辟不久的臨時小空間中,它的主人自然也沒有閑著。他是這里的‘神’,獻祭的對象自然也是他,雖然他這個‘神’目前擁有的地盤就只有方圓十幾米的狹窄空間,但這并不妨礙他接受獻祭帶來的力量。
于是當祭品被以特定的方式殺死,絲絲縷縷的紅色霧氣就順著無形的聯系飄入其中。它們溢散在周遭,把這片空間染紅,而在最中心的位置,霧氣凝實到極點,隱隱構筑出了一個‘人’的形象。
人影好像在‘呼吸’,而一呼一吸之間吞吐紅霧,某種神秘的轉化隨之發生。霧氣稀薄了少許,而人形的存在卻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某種變化,他于無聲中變得‘真實’了一些。
良久,紅霧散盡,空間中恢復了暗沉的色調,只有最中央的地方流露出一個通體散發著銀光的人影。沒有了紅霧的遮蔽,人影本來的形象終于顯露了出來,可如果仔細觀察,卻依舊能在他的身上看到少許暗紅色的斑痕。
與之前的紅霧不同,這些斑痕宛若附骨之疽,在銀光的沖刷下絲毫不動,甚至反而有與之融為一體的趨勢。
“呼——所以這就是萊恩先生遺留在木偶中警告的意思嗎…不到傳奇的領域,絕不要使用它,不是不能使用,而是因為對凡物而言,‘信仰’是有‘毒’的。”
沙啞的聲音傳出,或者說,這不是肉體發出的聲音,而是某種精神上的波動。安德睜開眼,看著這片狹窄的空間,一絲暴虐之意閃過,但又很快被他壓下。
他已經盡量遠離信仰了,就像那些源自青銅人類的恐懼和敬畏那樣,他一開始就并未吸收,而是被儲存了起來。
哪怕現在,它們也只是被安德用來構筑了這一片小小的虛幻空間,掛靠在那浩瀚無垠的靈界上,充做他暫時活動的領域。
可有些事情是不可逆的,當他以尚未踏足超凡領域的身份被殺死,一些選擇就注定無法更改了。當安德從被殺死的痛苦與短暫的報復中清醒過來后,他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
木偶保住了他的靈魂,但卻不會提供給他更進一步的資糧。直接吸收信仰更是取死之道,哪怕是有木偶的協助,安德本也要進階傳奇之后才能接觸這種力量。而他甚至無法像其他靈界生命那樣以另類的方式成長,因為木偶拯救了他,也鎖住了他,在徹底‘容納’里面的東西之前,安德哪里也去不了。就連這個臨時構筑的空間,也不能離開木偶太遠。
面對這種堪稱絕望的情況,安德在低迷了一段時間后只能開始自救。所幸,當他以這種特殊的靈體方式存在,借助木偶某些特殊的視角,他漸漸發現了一個特殊的現象。對于生靈而言,靈魂和肉體是二元相對,相互依存,相互轉化,也可以相互影響的。
它們都是生命的一部分,雖然一分為二,但二者間卻依舊存在著某些神秘的聯系。前者可以從后者中汲取力量,后者也會被前者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就是為什么身體需要進食,靈魂卻不需要的原因,因為魂體或許是虛幻的,卻能讓物質的血肉成為養料,供養它思考與活躍。
安德并不知道,其實早在上一個紀元,黑暗之主就第一個發現了這種奇妙的聯系,他甚至一度認為這是靈界以靈魂做種,收割現世力量的方式。后來,他也依靠這種生命與生命間的聯系,把黑暗的力量一點點的摻入了白銀一代的靈魂中。此刻,這種發現只是讓安德看到了另一種希望,一種哪怕以現在靈體的狀態依然可以進階傳奇,進而容納木偶的辦法。
只是這種某種意義上的‘捷徑’,到底給他帶來了些許后患。
“果然,既然肉體和靈魂中存在這種神秘的聯系,那靈魂也不可能真的對肉體毫無影響啊…哪怕我已經盡量選擇低智的野獸了,可他們死前的情緒依然影響到了我。”
感受著心中時不時涌出的暴虐情緒,安德微微苦笑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暗示青銅移民用他死亡時的方式來獻祭,還令獻祭者分享祭品死前的感受,雖然多少有些報復的原因在里面,但事實上,他更多的只是在用這種方式減少祭品中血氣對他的影響。
但無論如何,再少的影響也是影響。沒有神靈不朽的本質,以不過四階的水平接觸這種層面的力量,安德還能保持理智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事情了。
“不過快了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能成為傳奇…到時候,按照木偶中遺留的信息,只要有足夠的信仰,我就能用它構筑一個‘國’,和我一同成為承載權柄的容器,進而升入靈界的深層,成為永生的神明。”
深吸一口氣,安德微微搖頭。他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現在他只能選擇閉目冥想。
這是他唯一能夠對抗血氣中情緒影響的辦法了,雖然這也只能緩解,但確實很有效。
“不過也不知道…萊恩先生是不是也在那里呢?”
沒人能回答他,空蕩的小空間中依舊只有他一個人。現在,安德只希望在自己徹底迷失在這種情緒中前,能盡快的踏出那一步。事實上,他已經感受到,自己遠比原來更加冷漠和無情了。
然而,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如果是原來的他,或許在第一次發現這種獻祭會影響精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停下了,畢竟依附在木偶上,也未嘗不是另一種永生。
但現在,當有了第一次,他卻在渴求著下一次,抱著僥幸的心理,認為這種影響可以被避免。
至于究竟能否避免…那就只有時間能給出答案了。
“又一塊拼圖。”
第五層靈界,混亂如海。
當安德在自己的小空間中看著青銅遺民的時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萊恩自然也在看著他。
只是和安德以為的不同,這位曾經教過他一段時間的‘老師’從未認下過這個學生,就像萊恩自己說的那樣,當他把木偶交到安德的手中,雙方的緣分就已經結束了。
安德能否走到最后,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實踐驗證了萊恩的很多猜想。
他只是個試驗品,當然,能被選中做這個實驗,本就是世間無盡凡物夢寐以求的機緣。而現在,對方雖然沒能很好的把握住機緣,但卻在另一個角度很好的完成了這個實驗。
他從兩個方面依次印證了萊恩的想法,哪怕這個虛幻的信仰空間只是一個雛形,但透過它,萊恩也已經可以證明自己的做法并沒有問題。
用信仰構成國度,以此代替凡人承載神格,讓他們獲得這種虛假的‘資質’。這不是真正的登神,因為一旦失去信仰,以此成神的凡物就會失去一切,它是如此輕易,卻又如此受制于外物。但無論如何,它的存在既能激起凡人對于成神的渴望,也能切實的借他們之手完善第五層靈界的架構。
或許還早了些,但無所謂了。伊娥的事情讓萊恩隱約有些預感,或許將來的某一段時間,他將沒有太多的精力放在現世的凡間上面。因而有些事情,提前一些也未嘗不可。
所以…
“來——”
隨著萊恩的清喝一聲,某處殿堂中,缺了一角的文明石板應聲而至。
它落在萊恩的身前,沉浮不定,但萊恩只是伸出手,在它面前虛虛一握。
下一刻,許多道光影從中跳躍出來。里面有安德曾經見過的船和棋子,也有織機和畜牧這種他沒見過,但與文明密切相關的虛像。它們早在上個紀元,當黃金人王在賽維拉茲神殿內從石板內獲取知識的時候,就隨著人類的發展悄然孕育。而現在,它們已經是一枚合格的種子了。
這些‘種子’就這樣聚集在萊恩身前,在變得虛幻了些的文明石板前形成了另一道如同仿制品的泥板。不過對真正的神靈而言,它的存在卻顯得有些‘空洞’。
它的力量流于表面,它的內里卻沒有那么充實。
“與法典不同,你的每一部分都要獨自成長,然后最終回歸于你…至于這一部分,既然它能改變凡物的命運,那就叫它命運泥板吧。”
握住泥板,萊恩隨即輕輕一擲。下一刻,泥板劃過空間,落在了第五層靈界某一處。
宮殿虛空而生,泥板落在正中,然后千百道流光從中依次發散。它們透過五層時空屏障,依著命運上的聯系,墜入浩瀚人間。
神格是最璀璨的晶石,神國則是天上的星。這一刻,以凡間的視角來看,極天之上,又是一次星落如雨。但這一次,它帶來的不是災難,而是另類的生機。
“又一場星落…上一次還是黃金時代,如同預示了他們的落幕,那這一次又會如何呢?”
看著這自己制造的美景,萊恩笑而不語,這一瞬間,他似乎隱隱間看到了什么。
但那都是將來的事情了。至于眼下,這些墜落天際的‘星辰’…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這漫天的繁星落下多少,就會必然升上來多少。屬于神話的時代,從不只有奧林匹斯一家之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