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月十二,恰逢十里營鄉大集。
“豆腐~~~”
“白菜便宜了哈!”
“蘿卜,剛出土的大蘿卜!”
黃塵彌漫的煤渣路上,人潮擁擠,攤位緊密。
叫賣聲,討價聲,剁肉聲,自行車鈴鐺聲,不絕于耳。
大哥挑著編織筐,以蠻力分開人流,大步前行。
其兇神惡煞的模樣,賽李逵,似張飛,令人們敢怒不敢言,甚至遠遠避開。
余陽裝作不認識對方,悄悄跟在后面,一邊感嘆大哥威武霸氣,一邊尋找空置攤位。
萬幸到了晌午頭,某些賣完菜的農戶已經擺上磚頭,收攤離去。
余陽招呼大哥來到一處臨近飯館的空地,剛放下編織筐,就有人打招呼。
“這不是余陽嗎?”
“哎,二姥爺,趕集吶!”
“是啊,嚯,你從哪進的黃豆苗,大冬天的,咱這可種不出。”
余陽在路上,就提前想好了噱頭,聞言隨意道:“西邊高速翻車了,我湊巧在下邊拾柴禾,救了司機。”
十里營所在的東山,喜歡修路。
余家村的西邊,就有一條剛修好通車的高速。
當初修的時候,鄉里開心極了,只以為老家會四通八達。
征地十分順利,筑路基也有淳樸鄉民跑去幫忙。
萬萬沒想到,高速修好后,只留下一個三米高的橋洞子。
并且這橋洞子每逢刮風下雨,就會積水一米深。
余陽繼續道:“司機被我救出來,眼看拖掛車修不好,為了感激我,也為了挽回損失,就托我幫忙把豆苗賣掉。
我跟你們說,這叫反季蔬菜,是送往京城沃爾瑪,給官老爺吃的。”
二姥爺,包括看到豆苗圍上來湊熱鬧的人們,全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一小媳婦,好奇道:“啥叫我愛馬?”
“洋人在京城開的大超市,城里人都去那買東西,另外還有麥德龍、家樂福、大潤發。”
余陽不想糾結這個問題,因為他也不知道現在的京城有沒有這些商超,“反正好東西只有這些,今天不買,以后可就沒了。”
“咋賣啊?”
“看見沒,兩個手巴掌大的一塊,只要兩塊錢。”
“兩塊錢?我還不如買兩個肉壯饃解解饞。”
“肉壯饃可以隨時買,這好東西錯過了,你只能等夏天。”
余陽說著,舉起蔥翠的黃豆苗,“臨近過年,家里總會來幾個親戚,等擺席的時候,拿塊豬油丟鍋里,再撒點蔥花和紅辣椒,熗炒片刻放幾個蒜片,嘖嘖,這味道,這口感,尤其在這見不到綠色的冬天,這叫啥?這叫有面!”
“說我心坎里了。”二姥爺當場掏錢。
98年的兩塊錢,購買力還是很強。
可以買兩籠小肉包,或者買四斤饅頭。
而不是像另一個時空,最多坐一趟公交,或者買倆饅頭。
但物以稀為貴。
在冬天,綠油油的豆苗,確實值這個價。
余陽并不擔心人們買不起,大不了帶著大哥跑趟鎮上,甚至去縣城吆喝。
當然,二姥爺的錢,肯定也要收。
否則白給,等消息傳開,七大姑八大姨一嘮叨,全鄉都會成為親戚,集體跑來討要。
二姥爺離開后。
旁邊飯館看熱鬧的店老板,擠出人群,“湊巧晚上有幾桌,給我來十塊錢的。”
余陽當即挑出五個大塊的,遞給對方。
很快,之前問沃爾瑪的小媳婦,打開手絹數出兩枚1元硬幣。
“俺對象今晚從東北打工回來,我給他炒一盤。”
“那感情好,來年肯定生個大胖小。”
“給我也來一塊。”
余陽忙活片刻,眼看圍觀的越來越多,想買的卻越來越少,干脆讓大哥挑起編織筐,深入集市,找個臨近羊湯館的空地,繼續叫賣。
片刻后,羊湯館老板裝了一大兜回去。
如是再三。
咸菜店、驢肉館、拐角樓飯店…
等走到集市的一半,四個編織筐全賣光。
余陽就近找個理發店看看表,還不到下午兩點。
隨后揉揉餓了一天的肚子,低頭數數筐子里的錢。
鋪滿火炕的豆苗,大約有6平方,撕扯成20x20cm不等的小方塊,足足有150塊。
一塊賣兩元,收入高達三百。
“這才剛開始啊!”
余陽開心之下,花十塊錢,買了十個肉壯饃,打算一半現在吃,一半留到晚上吃。
不曾想,走了沒幾步,就被大哥一個人啃光。
“那啥,給我來50塊錢的肉壯饃。”
“現做,要等會。”
等待的時候,余陽跑去買了幾條扁擔,順便物色了十幾個大號編織筐。
豆苗跟豆芽不一樣。
豆芽亂糟糟的一團,丟筐里就行。
豆苗卻不能壓,必須分層放置,否則賣相不好。
有了這些大號編織筐,回去讓大哥用竹片扎一些大小不一的篦子,從編織筐底部,按照豆苗高度,一層一層往上摞,等賣的時候,往外拿也方便。
“最好再買點保鮮膜,至少咱要確保買家把豆苗放在地窖里,隔上三五天拿出來也能吃。”
可惜余陽閑逛許久,只找到了給棉花苗保暖的塑料膜。
但這東西有毒,不能保鮮食材。
“看來得湊空去趟縣城。”
返回油炸肉壯饃的攤子,50個肉壯饃已經裝進兩個塑料兜。
余陽低頭從筐子里數錢,“一塊、兩塊、三塊…”
剛數到42,旁邊有人打招呼。
“三元,來趕集吶。”
三元是余陽的小名。
據說出生那天,有個大和尚來化緣,爺爺為了討喜,給了對方三斤糧票和三塊錢現鈔。
大和尚喜上眉梢,直言娃娃與三有緣,賜名三緣。
爺爺聞言,瞅到遞出去的三塊錢,懂了,回頭就把‘三元’給孫子當了小名。
在另一個時空,這個帶有濃濃鄉音的稱呼,隨著年齡增長,以及外出上學、留在城市搞工程,逐漸成為一種回憶。
如今再次聽聞,余陽忽然有點小心悸。
放下手里的毛票,扭頭瞧一瞧。
赫然是自家親叔,余老六。
“六叔啊,還沒回去?”
“再逛逛,你那豆芽鼓搗的怎么樣了?”
“還行,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債還了。”
“真的假的?”六叔說完,瞅到兩大兜子肉壯饃,“咋買這么多?”
“為了泡發豆芽,請了倆技術員。”余陽拍拍大哥的肩膀,“今天接風。”
“泡發豆芽,還要技術員?”
“21世紀,什么最重要?”
“啥?”
“人才!”
“???”
“走了。”
余老六目送余陽離開,吧嗒一口旱煙卷,眼神有些迷離,嘀咕道:“泡豆芽,真那么賺錢?”
壯饃攤老板的媳婦正在和面,聞言抬起頭,“你沒看他那半筐子毛票?”
“以我多年經驗,少說三百塊。”壯饃攤老板撅撅嘴。
旁邊炸油條的老板,搖搖頭,“我看到了,他賣的不是豆芽,是綠油油的豆苗,倆手巴掌那么大,賣兩塊錢,嘖嘖,這一天少說賺了上千。”
“好家伙!”壯饃攤夫婦異口同聲。
余老六瞬間瞪圓了雙眼。
回到余家村,已經下午三點。
村口圍坐著幾個曬暖的老頭老太。
遠處銀行的小轎車,依舊沒找到輪子。
并且報警,從鄉派出所喊來兩名干事。
其中一人看到余陽,上前盤問,“干啥的?”
“他叫余陽,小名三元,俺們村的。”近處的二奶奶,納著鞋底回應道。
“那他呢?”干事指向大哥趙前。
“不知道。”二奶奶說完,很是感嘆,“瞧這身板,跟牛犢子似的,一看就是實誠人。”
余陽見狀,剛打算胡謅個身份,大哥主動開口:“我叫趙前,送菜的。”
干事很是好奇,“送菜?”
“嗯,給京城沃爾瑪。”
“什么沃爾瑪?”
“洋人在京城開的大超市,城里人都去那買東西,另外還有麥德龍、家樂福、大潤發。”
余陽:“???”
這就是所謂的現學現賣?
干事沉默片刻,“為啥來這?”
“走西邊的高速,翻車了。”
“怎么翻的?”
“不知道,開著開著就翻了。”
“車呢?”
“這小轎車還算好,只是丟了四個轱轆,我就有點慘了,翻車后醒來,車架子都不見了。”
留在現場的銀行人員,難以置信道:“十里營這么亂嗎?”
蹲在墻角抽煙的三爺爺,點頭道:“可不是嗎,三省四市交界處,隔壁省市的經常跑來作案,偷了就跑,誰也抓不到,否則也不會有那句話。”
“啥話?”
“進了十里營,除了急救車和火化車,就沒見哪輛車能完好的跑出去。”
銀行人員驚了,“警車也不行?”
“你以為他倆為啥跑著來辦案,連自行車都不騎?”
干事有些尷尬,“沒那么離譜,咱們這的治安還是很不錯。”
旋即轉移話題,繼續盤問大哥趙前,“有證件嗎?”
后者從胸口掏出一張打印加手寫的身份證,“有。”
干事檢查完,“北河人氏?”
“嗯,我還有個同事,南湖的,一塊往返京城送菜,目前都住在余陽家里。”
“你和余陽認識?”
“不認識,翻車后,是他救了我。”
干事沒問為什么不報警,“今后有什么打算?”
“車丟了,菜被搶了大半,我們也不敢立馬回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好,你倆盡快來十里營派出所,辦理暫住證。”
“好的警官。”
余陽看著對答如流的大哥,回想剛開始接觸時的沉默寡言,有些懷疑此次出門,大哥漲了見識,當即決定,明天把二哥拉出來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