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名字
47分鐘前——
趙英珺家，衛生間，洗手臺鏡子前。
嘀嗒…嘀嗒…
林虞兮捂著鼻子，地板上滿是泥濘的血漬。
她眨眨眼睛。
看著鏡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熟悉，是熟悉的樣子。
陌生，是陌生的記憶。
現在的她，同時擁有閆巧巧和林虞兮的記憶。
兩段記憶都屬于她，都是她曾經經過的人生，但卻…背道而馳，大相庭徑，讓她感覺十分矛盾。
因為…
這兩段記憶，完全銜接不上！
她閉上眼睛。
再度捋順一遍，剛剛強塞進腦子里的記憶——
那是，一個軍事化訓練基地，一個整齊的方隊，站立的全都是十幾歲年紀的女孩。
女孩們的年紀，從十一二歲，到十五六歲不等，身高各異，體型各異，但是無一例外…她們都經過了后天藥物強化，非常健康，也非常健壯。
記憶里的林虞兮站在第一排。
環顧四周，身邊的女孩都比她個子高，所以她才站在第一排。
此時的她，年紀才只有十一歲。
已經在這個軍事化基地里，訓練很多年了。
沒日沒夜的苦練。
她們都是被選中的時空特工預備役，從小就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因而人生里只有訓練和磨礪，目的…就是成長為一位優秀的時空特工，加入時空警局，執行秘密任務。
她們是誰不重要，來這里的第一課，就是讓她們忘掉自己是誰。
她們的想法也不重要，因為從小她們就被灌輸服從命令、執行任務的思想，誓死效忠時空警局。
其實…
這都是多余的。
因為她們本就是沒有父母、被拋棄的孤兒。
這就是她們的命。
來這里的女孩們，甚至連名字都沒有，除了她…
林虞兮。
“7號！”
“到！”
“11號！”
“到！”
“13號！”
“到！”
“17號！”
“到！”
教官正在依次點名。
這里的女孩，只有編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名字，編號就是大家的符號，從小、從來到這里后，就這樣喊。
之所以號碼不連續。
是因為很多伙伴和朋友，都在這數年間的藥物強化階段被淘汰了，她們帶著她們的編號離開軍事化基地，進入其它崗位執行簡單任務。
比如…特警、交警之類，這輩子永遠和“特工”兩個字無緣、也和“時空警局”無緣。
“林虞兮！”
教官高喊出她的名字。
“到！”
她挺直腰，高聲喊道。
“46號！”
“到！”
“47號！”
“到！”
點名仍在繼續，但再也沒有正常的名字出現，全都是編號。
整個訓練基地。
這么多年。
有且只有林虞兮一個人這般特殊。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
別人，別的所有女孩，全都是數字編號，卻只有自己有名字呢？
這個問題。
沒有任何人能給她答案，無論是教官、老師、醫生、還是科學家們，都沒法給出她一個答案。
就是這樣神奇，大家都不知道原因。
“為什么…只有她有名字？”
這里女孩的聽力都經過強化，耳朵很靈。
這日休息時，林虞兮抱著腿錯在樹蔭下，就聽見后面不遠處的17號在抱怨。
不用回頭，她就能聽出是誰。
17號，是這個軍事化基地里，個子最高的女生。
打從一開始，從小時候開始，她的個子就一直是最高的。
這座基地里培養時空特工，很明顯是有目的性的挑選孤兒…
首先，第一條，必須是龍國孤兒。因為她們未來要執行的任務，是在龍國區域內。
其次，第二條，身材不能太過于顯眼，并且身高不能太高，年齡不能太大。這也是為了任務成功率考慮。
小女孩總是能收獲社會上的善意，進而有利于任務的執行。
身高也是同樣。
過于高挑的身高，必然會引發過多的注意，這些都是從事特工職業必須考慮的細節。
17號年齡雖然不是基地里最大的，但也是比較大的那一批。
她比林虞兮年紀大四歲。
現在的林虞兮13歲，17號則是17歲。
此時。
17號正在操場另一邊的樹蔭下，盯著林虞兮孤獨的背影，和身邊的朋友抱怨道：
“只有她有名字，我們只有編號。”
旁邊的朋友勸道：
“沒什么區別啦，名字本身不也就是個符號，和編號是一樣的…只要和別人不重復，其實編號和有名有姓的名字沒什么區別啦。”
“就是呀。”
另一個朋友說道：
“林虞兮…教官之前說過，他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有林虞兮有名字，好像是她雖然是孤兒，但卻是有名字的孤兒，和我們不一樣。”
“我們是被拋棄的孩子，父母不要我們，所以自然名字都沒有；而林虞兮好像情況有些不一樣，沒人知道她什么來歷、父母什么情況，但是…她是有名字的。她的父母給她取了名字，又丟下了她。”
“所以…17號，你不覺得這樣反而更可憐嗎？我們從一出生就被拋棄，反而和父母劃清楚了界限，他們不要我們，我們也不需要想他們，關系已經兩清了，無牽無掛。”
“而林虞兮，一方面父母給了她名字，然后又將她拋棄，我覺得這樣更讓人難以接受，還不如直接干脆利落的拋棄得了…生了出來、取了名字、又不養，更為惡劣。”
然而…
兩位朋友的勸說。
并沒有讓編號為17號的17歲少女，心情好多少。
她依舊盯著林虞兮的背影。
很多年了。
從來到這里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嫉妒林虞兮。
不是嫉妒她的相貌和才能。
因為能來這里、能堅持到現在的女孩，誰都不差。
各個不說是天仙，至少長相也是中等偏上的；才能方面，更是一起訓練、同一個教官指導，雖有參差不齊但大致也旗鼓相當。
尤其是，她，17號，無論各方面都是佼佼者。
林虞兮唯一能讓她嫉妒的…
就是她的名字。
她也想有個名字。
不求多么的特殊、多么的好聽、多么的與眾不同。
隨便是個名字也好。
她不想…只是一個17號。
基地醫務室。
女醫生看著儀器上的曲線，點了點頭：
“可以了，虞兮，從床上坐起來吧，自己把身上的貼片摘掉就好。”
林虞兮聽話坐起，撕掉身上的導線和電極片。
“一切正常，甚至…非常優秀。”
女醫生對林虞兮笑了笑：
“你的身體素質和強化效果，一直都是基地里最好的一批，明天的選拔，我看好你！”
“謝謝。”
林虞兮輕聲道謝。
這位女醫生，也是從小看著她們長大的，一路照顧，大家都很喜歡這位溫柔的女醫生。
林虞兮站起身，穿回自己的衣物，這才發現…今天女醫生的桌子上，多了一個相框。
她走上前，發現那是一張全家福。
女醫生和她的丈夫站在后面，一個頭發很濃密的小男孩在前面跳起，手里舉著玩具，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是…你兒子嗎？”
林虞兮指著相框里的照片。
“對。”
女醫生笑道：
“我兒子要上幼兒園了，昨天就一起去拍了張全家福，留個紀念。我很喜歡這張照片，不知不覺…看著你們一個一個長大，我自己的孩子也長這么大了，就把照片多打印一張，放在辦公室里。”
林虞兮點點頭。
看著這張溫馨的全家福，久久不能移開目光：
“真好。”
她輕聲說道：
“我也很想和爸爸媽媽…有張這樣的照片。”
女醫生有些意外。
停下手里記錄的動作，扭頭看著虞兮：
“你會想爸爸媽媽嗎？”
虞兮點點頭。
女醫生笑了笑：
“這么多年，怎么從未聽伱說過？”
“因為…沒有人說呀。”
林虞兮從女醫生的全家福照片收起目光，看著她：
“這里的大家，都對父母沒有感覺，既不想，也不恨，就完全像是陌生人一樣。”
“嗯…”
女醫生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確實，我和你們這群孩子接觸這么久，近乎是看著你們長大。大家都和我很親近，無所不談，但是…這么多年，和我聊起來父母概念的，卻只有你一個。”
頓了頓，她繼續說道：
“確實，有且只有你一個。就像你說的，這里的孩子從來都不想父母，我想…根本原因，就在于你的名字吧。”
女醫生笑了笑：
“名字，是父母給予孩子的第一個羈絆，除了某些特殊情況外，一般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取得、亦或者是爺爺奶奶取得，總歸，是要過父母審核這一關。”
“名字這東西，看起來簡單，其實卻大有來頭，你的姓氏，代表著你的出身，繼承自你的父親，這是每個孩子出生就定下的；而你的名字，則是寄托了父母對你的情感、期望、祝福之類的。”
“虞兮…我不太明白，你的父母為什么給你起這個名字，因為這種起名方式，確實聽起來不是很常見。但我相信，每一個名字，都是父母深思熟慮后決定的，一定都有著特殊的意義。”
“或許，這就是基地里，其他女孩們全都不想念父母，唯獨你會想念父母的原因吧。因為這個基地里只有你有名字，其他人都沒有。也正是這個名字…讓你對父母有了實感、有了期盼、有了朦朧中的印象。”
說著。
女醫生的目光，也移動到桌面上的全家福相框。
看著里面即將踏入幼兒園生涯的兒子，情不自禁露出溺愛的笑容，隨口問道：
“虞兮，你從來沒有見過父母、也沒有父母的實感、更是沒有人在你面前提起過父母。”
“可即便如此，即便你連他們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也依舊會憑空想念他們嗎？”
林虞兮不假思索點點頭：
“會想。”
女醫生確實有些意外，感覺這似乎是一個新課題：
“你都什么時候會想爸爸媽媽？”
“晚上睡覺的時候？訓練累的時候？被教官訓斥的時候？還是像現在…看到其他人的全家福照片、看到其他人父母的時候呢？”
林虞兮搖搖頭。
眼神清澈且認真：
“每一天。”
在女醫生驚縮的瞳孔中，她繼續說道：
“每一秒。”
女醫生一時凝噎，如梗在喉。
她伸出雙臂。
將林虞兮攬入懷中，撫摸她的頭。
她想安慰些什么。
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這里的孩子各個都很聰明，虛無縹緲的善意謊言，是騙不過這些孩子的，只會讓她們更感覺到針扎般的真實傷害。
“你明天肯定沒問題的。”
女醫生轉移話題，鼓勵道：
“我比你們每一個人，都更了解你們的身體，爆發力、力量、靈敏、速度之類…你都是最頂尖的水平，你沒問題的。”
“或許等明天之后，你就是時空警局三級探員，級別和薪酬都比我還高呢！到時候可要請我吃飯呀…不。”
女醫生搖搖頭，溫柔的笑了：
“等你完成時空通緝任務，逮捕人類歷史上頭號罪犯，榮耀歸來之時…還是我請你吃飯吧，為你祝賀一番！”
第二天，訓練場，比賽擂臺。
“17號！獲勝！”
教官高高舉起17號少女的右手，宣布她進入最終一場戰斗：
“最后的選拔賽…17號，對陣林虞兮！”
“你們兩個，誰能淘汰對方獲勝，誰就能提任時空警局三級探員！使用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糾纏態時空粒子、返回過去時空、執行光榮的任務！”
“現在…比賽開始！”
17號面對林虞兮，早就蓄勢待發，怒氣沖沖。
那種長久積壓在心里的嫉妒，此刻化作大力的鐵拳，向著林虞兮轟然而去。
林虞兮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她的年齡不如17號，還在發育期、身高不如17號、體重不如17號、力量不如17號…但她有優勢，她的優勢就是靈活和速度。
拳腳交錯，黃沙四起，兩人打的拳拳入肉，像是沙袋錘擊鋼板一般，難分難解。
“后面！”
林虞兮抓住一個破綻，從下方滑鏟至17號身后，鯉魚打挺起身，正準備轟擊17號后背——
“太慢了！”
17號大喝一聲，一擊早有預判的鐵拳迎面沖來！
無堅不摧之勢，巨大的鐵拳沖力，直接將林虞兮捶飛數米遠，重重砸在磚墻上，泥土渣如細雨般落下。
與之而來，入骨的疼痛，讓林虞兮睜不開眼，鼻血像是水龍頭一樣涌出，迅速浸濕她的衣襟。
教官猛吹一聲哨子。
走上前。
高高舉起17號的右手：
“最終獲勝者！17號！”
“提前恭喜你！三級探員17號！你將代表時空警局…去執行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重要任務！為全人類帶來光明！”
17號意氣風發，咬牙切齒，握緊拳頭：
“我一定不負眾望！將歷史頭號罪人…林弦的頭顱斬下！”
“咳咳。”
教官輕咳兩聲，糾正道：
“一會兒資格審查的時候，你可不能這樣講啊！之前上課時不是教過你們嗎？首先要考慮的，是將其逮捕歸案、送至專門的冬眠基地冬眠、然后送至時空法庭審判…”
“只有在無法完成逮捕、有其他干擾的極端情況下，才會選擇將其就地處刑。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換做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恨不得將林弦這等十惡不赦的歷史罪人碎尸萬段！”
“但是…不管怎么說，在時空穿越前，資格審查時，17號，你可是要分清楚主次，不要亂講話。”
17號點點頭：
“放心，教官，我明白。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次不可多得證明自己的機會，我會把握住這次機會的。”
說話間。
基地里的首席科學家，一位中年女人，帶著兩位助手走上前：
“17號，你跟我來。”
她神情認真：
“除了之前交代你們的，有關糾纏態時空粒子的特性之外，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時空特性要告訴你。”
“這是最高保密事項，只有最終的獲勝者、確定有資格使用糾纏態時空粒子的特工探員，才有資格知道。”
“你自己來實驗室，我親自告訴你。”
說罷，便領著編號為17號的高個少女，揚長而去。
沒人關注的墻角…
林虞兮擦擦止不住的鼻血，抬起頭。
模糊的視線中，17號少女，熬著頭，驕傲又自信，大步離去。
記憶，就到這里，戛然而止。
鼻血止住了。
衛生間里的林虞兮長出一口氣，依舊想不明白。
這段記憶之后，緊接著就是一片空白，完全銜接不上之后的記憶…再往后的記憶，就是她作為閆巧巧，在姥爺和姥姥的注視下醒來，吃飯、牙牙學語、吃飯、去醫院、抽血、吃飯、外出旅游、吃飯。
“這，是如何連貫上的呢？”
她揉著腦袋。
明顯感覺，兩段記憶之間，有問題！
按照第一段記憶的描述，她輸掉了最終的選拔賽、輸給了17號少女。
所以。
理應是17號少女獲得穿越回過去2024年的資格。
“她才有資格使用糾纏態時空粒子。”
林虞兮皺起眉頭：
“那我呢？我又是怎么回來的呢？”
“如果最終獲得穿越資格、回來執行任務的人是我…那記憶里，應該是我贏了最終的選拔賽才對。”
“可是…可是記憶里，卻是我輸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是如何變成閆巧巧的？”
她注視著鏡子里迷茫又沾滿血漬的臉龐，始終想不明白。
“咦？”
她眨眨眼睛，忽然發現一絲不對勁兒。
剛才還沒留意到。
但是…
她前傾身體，將眼睛睜大，貼近鏡子。
果然！
她的瞳孔雖然是黑色的，但是，剛才不是錯覺！她的眼睛確實閃爍了一下藍色光亮！
證據就是…
此時她黑色瞳孔的外圈，有著一條很細、很微弱、很難察覺的藍色光暈。
這道藍色光環實在是太淺淡了，即便她的視力如此好，但如果不緊貼著鏡子，都看不到那似有似無的藍光。
不過。
看到看不到倒是是其次。
她能明顯感覺到，瞳孔里這條細若發絲的藍光，給她身體帶來了顯著改變。
首先，是強壯了一點點。
雖然遠遠不如記憶里軍事化基地里的身體素質，但至少比之前些天的閆巧巧狀態，現在她要強悍了不少。
其次，是她能感覺到一陣突然出現的時空感應。
她扭過頭。
看向東邊方向。
這是軍事化基地里，女科學家教過的知識點——
時空感應：
時空穿越者之間，可以相互感應到對方的存在、距離、能量強度。
林虞兮很確定。
這股強大的時空感應，剛才還沒有出現！
就是幾秒鐘之前！
突然、憑空出現在東海市的！
這就意味著…
幾秒鐘之前，有一位強大的時空穿越者，從遙遠的未來降臨東海市。
“17號！”
林虞兮皺起眉頭，頃刻明白。
這股熟悉的感應，這種熟悉的氣息，這種熟悉的壓迫力。
絕對是17號少女！
而且，從她的移動方向上不難看出…
“她來殺林弦哥哥了！”
“不…”
林虞兮搖搖頭：
“不是哥哥…”
她沖出衛生間，來到書房，打開房間白織燈。
然后跑到書柜前，拉開一個抽屜。
她身為閆巧巧時，看到過趙英珺將兩份厚皮紙報告放進這里。
可現在。
里面只剩下一本。
她拿出唯一的一本，翻開，看向首頁報告最顯眼的地方——
經鑒定，樣本A為樣本B親生女兒，樣本B為樣本A親生母親。
心跳加快。
林虞兮雙手有些顫抖，視線有些模糊。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模一樣！
另一本報告…
不用想，一定在林弦手里，一定是趙英珺親手給林弦的。
再加上閆巧巧的記憶里，聽到趙英珺和林弦說的那些只言片語。
林虞兮…
已經猜到了答案。
她來到衣帽間，換上閆巧巧從來沒穿過的運動裝，將腰帶束緊。
然后又回到衛生間，將臉上的血漬洗的干干凈凈。
這才踮著腳尖，輕聲走進臥室。
在床頭昏暗的呼吸燈下…
VV躺在地毯的狗窩里，發出徐徐呼聲。
而趙英珺則側躺在雙人床左邊，面朝VV，輕聲呼吸。
林虞兮繃著嘴唇。
悄悄靠近…來到床側…
眼前的女人，身材修長，面容美麗，正在有節奏的輕盈呼吸。
林虞兮輕輕彎下身子。
用最小的力氣，用最小的幅度，像是懷抱棉花一樣抱住這位親切的女人。
感受她的體溫、
感受她的呼吸、
感受她身上的芳香。
林虞兮閉上眼睛：
“媽媽…”
她輕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