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給他的!
大皇子只覺得靈魂如被炙烤般的疼痛,此時此刻,他心中的驚愕達到了最大,自他眼前的少年,其魂體已然是變了模樣——
泰瑞看見無窮無盡的藏青色火焰自安蘇的背后升騰而起,他那灰白長發沿著鉛色的精神天空漫展開來,漫天的星光交織在一起,星光便是他的目光,在夜晚與黎明交際的時刻,無數時代自星光中升騰,繁榮,湮滅。
“大日!贊美大日!”
那古奧而輝煌的聲音在火中呼喊著,歷代太陽家的文盲都在生命長河里狂笑,
“就該這樣,將這世上所有狗種,將這溝槽的皇子,將這不知所謂的皇權,將他嗎的這整個帝都,都交給大日!!
那些星火,分明與太陽的火焰歸于同源!
安南大公,太陽軍神。
是這位最強大的半神騎士將這絲火焰留存在安蘇魂靈之中的而且就是在今天!
這一絲火焰里,還殘存著軍神的力量,尚未散去。
泰瑞米爾頓后退數步,精神想要從這漫天火海中抽離出去,饒是他的靈魂也不想與最強半神的殘留正面抗衡。
可皇子是主動攻入安蘇精神之中的,此時再想抽身而走,便沒這般的容易。
安蘇緊緊逼視著泰瑞皇子的魂靈,舉起了手中的儀典權杖,那曾壓在安蘇魂靈之上的上萬噸黃金權柄,被星辰的火焰給炙烤、融化,蒸騰,皇權被他眸子里的火焰不斷消融消解,安蘇向前踏出一步,泰瑞皇子便要向后退出一步。
儀典廳的所有大貴族、市政官以及護衛騎士們都從座位上蹭得站起來,他們看著那臺階上的少年,只見那少年懷中抱著能最璀璨無暇的圣光,那些光線仿佛要與少年融為一體,映襯著他的側臉那般神圣而又圣潔,
所有人能感受到光輝的女神已經降臨了,此時此刻,神的圣子就在儀典廳內,無人敢質疑女神的榮光!
不僅僅是儀典廳的眾人,整個帝國的公民們都在關注著這一幕,他們看著那光中的詛咒之子,他們屏住了呼吸,仿佛正在見證一個時代的降臨,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若是安蘇真完成了儀式,自今夜以后,所有黑暗之子的罪孽都將不復存在。
但這決不代表著帝國將繁榮,相反,帝國各層階級原本平衡的秩序將會被徹底打破,曾經的光輝皆是罪惡,自下而上的革新將會掀起,由詛咒之子血肉維系而來的虛假光輝,將會重新暴露在市民的面前。
秩序將會被打破——
誰都不知道,帝國千年里,究竟屠殺了多少黑暗之子。
上百萬,上千萬,
還是上億?
亦或者更多?
對于各行省市政廳的官員們,以及各地的財閥貴族們,市政教堂里的神官和圣騎士們來說,這是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只有穩定而祥和的社會,才會繁榮——哪怕這份繁榮并非光輝。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所以他們是對的。
此時此刻,無論是誰出手也好,他們希望安蘇死。
誰都能成為圣子,唯獨安蘇不行,因為自古以來便是這樣。他們死死地盯著那少年,濁黃的眼眸猶如一匹又一匹的動物,獅子似的兇心,兔子般的怯懦,狐貍的狡猾。
但同時也有人期盼著安蘇能活下去,能完成這個儀式。
那些惴惴不安、惶恐膽怯的目光來源于田野,來源于荒蕪的鄉村,來源于城市廢棄街道的平民窟,來源于陰暗潮濕的下水地道,來源于每一個私藏黑暗,躲避獵巫隊追捕的貧苦家庭,來源于每個州的孤兒院落,來源于隱秘的集會和邪惡的巫師,來源于火刑場上、干癟的枯草和谷堆上、每一具焦尸空洞的眼眸。
在邊境晨星家族的一處公館里,亦有孩子在注視,惶恐不安,卻又揣懷希望地等待著。一個名為威靈頓的孩子看著儀典廳那萬重臺階之上的少年,一年以后,他仍然記得在那個凄冷的雨夜里,那名為獻宗的男人這般對他道——
我來獻祭他們的罪了。
“安蘇.莫寧斯塔,你這欺世盜名的褻瀆之徒!”
大皇子的魂靈在星火之中發出咬牙切齒的咒罵,現實世界的一秒鐘,在精神的領域卻猶如永恒般漫長,泰瑞潛入的靈魂被燒灼大半,他那華貴而繁復的金鳶長袍亦被燒灼成了灰燼。
“光輝的女神從未愛過你。”
他死死地注視著安蘇的眼眸,被賤民所反咬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他的理智,區區連圣人都不到的賤民,竟妄圖僭越皇權,篡奪神的榮光!
“所以在這光輝賜福的儀式中,你也勝不過我!”
若非在現世無法出手,皇子早就將區區安蘇給抹殺了。
該死的教廷。
他何苦在這精神的領域里,與這卑劣的邊境人拼殺。
光輝根本就不眷顧于黑暗之子,光輝的女神也從未愛過安蘇,更遑論圣子,這一切都是卑劣之人的謊言,編織出來的混亂謊話,他們欺騙了所有人,那個低賤到極致的圣女,竟背叛了她的階級,站到了黑暗這邊!
簡直是荒誕至極,簡直是無可理喻。
黑暗之子不被光輝所眷顧,所以他們一定生來卑劣,所以他們便該為尊貴之人而死去,這便是秩序。
神自造世開始,已經將神圣和褻瀆、將尊榮和卑劣,刻進了人類的血脈之中,這才是奈落的秩序!
泰瑞必須要守護這份偉大秩序,作為帝國的未來國王,作為第一順位的皇子,他必須要守衛著他的國土,必須要滅殺所有卑劣之人的謊言,這是他的責任,亦是他的正義!
從小時候開始,他的妹妹瑟曦就詢問過他,‘所謂的正義是什么。’
延續傳統,維系秩序,輝煌皇權,讓人類的帝國、光輝的帝國在金色鳶尾花的海洋中繼續偉大,這便是他的正義!
篡奪者安蘇,僅僅只是仗著安南大公短暫留下的力量,就試圖謀逆,實在是癡心妄想。
“賤民,”泰瑞皇子冷聲道,“跪拜!”
被融化了的黃金權柄重新塑性,他不再退避安蘇的星火,他將鋪天蓋地的黃金流火向著安蘇的魂靈投擲而去,半神的皇權摧毀著安蘇的精神世界,將那些火焰都給澆滅,都給潑金成金,都給鍛造進金鳶花權杖的火紋之中。
泰瑞皇子的靈魂在被星火炙烤,但同時,安蘇的靈魂亦被權杖所碾壓。
他是半神,而安蘇只是圣人——甚至只是準圣,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的意志力,決計無法支撐下這場半神等級對拼。
更何況.米爾頓的血脈受到女神的賜福。
只要這場光輝儀式繼續,泰瑞就能從圣光中獲得源源不斷的恢復。
而若安蘇結束這場儀式,那更如泰瑞所愿,無論是進還是退,都只有他才能勝利。
在金鳶皇權的權杖下,安蘇的靈魂又體會到了下墜,不斷地向著深淵墜落,無窮的重壓壓在他的靈魂中,靈魂的重壓亦降臨到了身體之上,他的嘴角溢出了鮮血,藏青色的眼眸更是被血絲所侵染,皇權在壓迫著他的靈魂,要讓他向著不存在的東西跪拜!
可靈魂的下落,安蘇已經經歷了兩萬一千六百次。
擁著懷中的浩瀚那圣光,安蘇低垂著眸子,眼影散在他的眼簾里,看不清少年的具體表情。
在梅林魔法屏蔽中,他依舊看不見珞珈的樣子,在儀式開始時,安蘇還想著珞珈穿著什么樣的衣服,也許是往常那般的雪白色百褶裙,或者是白天那套深色小禮服,亦或是洗得略有些發白的素色修女袍。
從儀式開始,他們之間一直隔著一步之遙,不遠也不近,所以安蘇不知道珞珈所穿的禮服。
直到現在他觸碰到了小圣女,才能大概猜到她今日的服飾。
衣料的質地比百褶裙要輕一些,輕薄得就仿佛融于指尖的薄雪,比小禮服要柔軟,如棉花糖那般綿綿的,比修女袍子還要薄一些,有莎莎的質感,如雪般的輕薄,如糖般的綿軟,似沙子般的溫暖。
——也許是瑰麗而精致的白紗。
就像她的眼睛。
可珞珈知道自己只是一個邊境小鎮的小姑娘,她只有在隱匿了身形、誰都看不見的情況下,才敢鼓起勇氣抱著小小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跟安蘇并肩走在純白的儀典廳中,離得不遠不近,走得不快不慢,笑得又輕又淡。
煌煌的燭火搖曳著她的眼眸,白紗的裙擺在神圣長階上拖曳出花般的漣漪,小圣女壓低腳步聲壓低心跳,赤著足和安蘇踩著同樣的步調,她也許在笑。苦澀而又膽小的青澀心思,只有她才知道,那一定是藍莓味的味道。
梅林魔法覆蓋了一切,所以誰都不知道,安蘇也看不見,這份心情只有她才明白,也只有她才記得,但這便足夠了。
珞珈把自己藏了起來,這樣她就有勇氣了。
“你有錢買這衣服,”安蘇低聲道,“沒錢還債嗎?”
他能想象珞珈買衣服的樣子,也許拿出攢了很久的私房錢,也許好幾個月不能去蛋糕店,她一個人在櫥窗前肯定挑選了很久。她挑選的時候,也許低垂著雪白色的眸子,霧凇般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神色。
也許等她買完后,黃昏已經沉落了,也許她背后是一片玫瑰色的云,也許是一抹天藍色的海,總而言之,當她挑選后,儀典快要開始了。
于是她身著盛裝,卻又遮住她的樣子,她來到儀典廳的第一道臺階,安靜地等待著少年的到來,垂著腦袋黏拈著衣角,等待著盛大儀式的開幕。
盡管如此,這件白紗已經沒用了。
它肯定染上了血液——猶如純白色的雪地里落了一地落紅,血液是用水洗不干凈的,只能用其他人的血來洗。
安蘇抬起眸子,看向了泰瑞.米爾頓。
“泰瑞.米爾頓,你說的都是對的.但你唯獨搞錯了一件事情。”安蘇平靜地道。
“盡是胡言!你只是一個虛假的偽物!”
在精神世界里,泰瑞冷聲道,他的嘴角那癲狂而正義,“賤民,跪拜!”
“你錯了,我并非未被女神所眷顧——”
那少年看著泰瑞,那藏青色的眸子里升騰起最璀璨的光輝,他將那神的權柄指向黃金的權杖,擁著那份光輝,安蘇輕聲道,
“她早已與我共持這份權杖。”
他來參加這場儀式,其實也是做了預備方案,只是被廢棄了。
這手段他以前也用過,尚在邊境教堂的時候,他就利用模型復用的特性,將生命母神賜予的稱號‘出生者’,以光輝女神的名義佩戴在了頭上。
對于凡人而言,神明目光降臨的效果是相似的,若是多個神明目光匯聚在一起,就算是祭祀也難以分出真假。更何況,這場儀式將不會在現世舉行,而是在他們的精神之中。
從一開始,安蘇就沒打算只為光輝的女神獻禮,誠如泰瑞所言,他承認自己是卑劣之徒。
在前世時,舉行一場盛大的賜福儀式,耗費的資源和精力都超乎想象,所以安蘇就開發出了邪道的賜福方案,在一場儀式里,同時獻給好幾個女神,這樣才能做到效率的最大化。
同一場儀式,能招徠好幾個神明的賜福。
而儀典廳從未限制是獻給誰的儀式,既然皇室和教廷花費了這么資源,舉行了這場最盛大的賜福儀式,天時地利人和已至,那便讓儀式達到最高潮!
泰瑞.米爾頓,既然你說詛咒之子生而邪惡,便如你所愿。
安蘇將褻瀆后的光輝刺入了他的魂靈中,生命長河的河水開始沸騰,無數的星火向著安蘇的眼瞳中匯聚,這個世界的權與力,這個世界的榮耀與恩典,已經盡數收攏于少年的權杖之中——
“我棄絕秩序的律法,信奉于混亂的階梯。”
你吸引了混亂母神的目光 “我棄絕自然的森林,信奉于生命的長河。”
你吸引了生命母神的目光 “我棄決于光輝的殿堂,信奉于痛苦的道路。”
你吸引了痛苦母神的目光!
安蘇的靈魂,說出了與他軀體完全相反的祝詞!
瘋子,瘋子.
泰瑞面色驚懼灰白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在儀典廳的盛大儀式下,安蘇呼喚了密教三支柱的名諱,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有此等褻瀆而癲狂的行為,這并不僅僅是瀆神了,這是蔑視一切,否定一切,顛覆一切的叛逆。
安蘇并非信奉神明,從一開始,他就將自己放在了與神明等同的地位,他的狂妄,早已將他自己視作了神明!
而最令泰瑞恐懼的便是,那三位母神的視線,真的聽見了安蘇的呼喚,便真的降臨到了此處,安蘇是密教的神選。精神世界里,并非只有光輝女神的圣光了,泰瑞的靈魂早已失去了圣光的賜福。
沒有了光輝的賜福作為回復,泰瑞皇子的精神便開始被星火不斷灼燒,那來自靈魂的疼痛深深烙印進他的心中,但明明他的皇權也壓在安蘇的身上,可那少年卻沒有絲毫的動搖。
仿若這些苦痛只是尋常。
泰瑞更是無法理解,為什么安蘇的意志能堅持下去,為什么他能堅持到此刻他分明只是個卑劣的賤民,他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憑什么能堅持下去!
他不該與安蘇在精神世界對拼,他早就應該在現實里抹殺掉這詛咒之子,這能輕易做到.現在也許還來得及,就在現實里出手殺了他,哪怕有梅林等半神的阻礙,只要動手的足夠快——
在現實里殺掉安蘇,在明面上、在眾目睽睽的直播中出手,將會讓事態走向最混亂的結局,代表著他徹底失敗了。
哪怕這與‘正義’背道而馳,哪怕這會徹底掀起邊境的分裂,哪怕這會讓帝國的矛盾達到最頂端,哪怕這會導致米爾頓皇室的榮譽徹底毀滅,他也必須出手。
因為泰瑞明白,再不出手,他的意識就很難走出安蘇的精神世界了。
可三母神的目光,卻看向了皇子,讓他自恐懼中無法行動。
在泰瑞的眼前,天幕已經徹底被擾亂了,這場儀式就好像是一場巨大的養蠱場,邪神與正神的視線相互交織,相互爭奪。靈魂色彩混亂混沌,在安蘇的精神世界里,所有的正確與錯誤都被顛倒,只有那道階梯,一直延伸到積目的盡頭,一直延伸到天空。
精神世界里,混亂的階梯,生命的長河,痛苦的道路。
安蘇矗立在所有的血色與黑暗之中,張開雙臂,藏青色的眼眸之中全是癲狂。
現實世界中,浩瀚的賜福,輝煌的殿堂,神圣的臺階。
那少年的軀殼沐浴在無窮無盡的女神榮光之下,他的側臉又是那般的肅穆,那般的圣潔。
“眾神已至——”
可無論是現世還是精神,靈魂還是軀殼,安蘇都抬起了他的眸子,看向了泰瑞.米爾頓,看向了那讓所有賤民都跪拜的皇族權柄,看向了更遠處的、整個帝都,以及極目盡頭的星空,安蘇向著它們舉起了儀式的權杖。
“凡人。”
他舉起權杖,向著世界下令——
“匍匐。”
泰瑞感受到星火灼燒了他的靈魂,火苗從鼻腔、口腔、眼洞之中涌入,自血管和咽喉之中蔓延,然后擴散到靈魂的五臟與六腑。
沒有了光輝的賜福,他的意志再也無法支撐他的正義,再也無法忍受這份痛楚,金鳶花的皇權不斷坍塌,最終匍匐于地。
若叫賤民跪拜,那便先讓凡人匍匐。
他的靈魂被焦炭涂滿,燦金色的眼眸被燒灼殆盡,猶如每個州,每個市,每個鎮的火刑臺上,每具焦尸那空洞洞的眼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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