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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一去不回

  破曉,紫氣東來。

  于船頭佇立徹夜的楊戈睜眼,縱身拔地而起,轉身面對濤濤大河。

  “刀來!”

  他高聲呼喊道。

  于船頭守了他一整夜的方恪聞聲,拔出腰間牛尾刀,鉚足力氣射向半空中的楊戈。

  楊戈伸手一把抓住牛尾刀,單手改雙手、高高揚起,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他沖至最高點,身形開始下墜。

  他借著下墜之勢猛然一刀劈出,面紅脖子粗的怒聲咆哮道:“破!”

  牛尾刀落下,刀身之上暴漲出一道匹練般的雪白刀氣,長約四丈、寬達六尺,仿佛鯤鵬垂天之翼,會當擊水三千里!

  “嘭!”

  堪稱恐怖的刀氣逆流而上,將河面破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剎那之間,大河翻涌,卷起千層浪,水沒岸堤。

  “嘩啦啦…”

  和船帆一樣高的浪花當頭拍下,將諸多船只拍打得幾乎傾覆,連方恪這等還算習武有成的好手,都有種置身驚濤駭浪之中的顛簸之感。

  而揮刀的楊戈,也被這一刀的磅礴反震力道推著,倒飛出七八丈,才終于落在水面上,穩住身形…

  “咚。”

  楊戈踏水回到座船上,目光呆滯的隨手將牛尾刀遞給迎上來的方恪:“不對啊,還是不對啊!”

  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對,總感覺那一刀劈出去,有種拖泥帶水的感覺。

  明明用的十分力,可劈出去之后,不知怎么就只剩下六七分力了…

  這決計不是他所觀想的那種洪流過境無堅不摧、無物不破的,剛烈、決絕一刀!

  “這還不對?”

  方恪人直愣愣的看了看河面上還未平復的波濤,再看了看自己手里裂開的心肝百戶錯銀牛尾刀,整個人都麻了。

  “刀客的事兒,你少管!”

  楊戈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末了又問道:“令各連即刻清點人數,人齊了就開船!”

  他沒心思管其他的,心頭盤桓著的那股呼之欲、卻又怎么都捕捉不到的強烈情緒,就跟便秘一樣,拉又拉不出來、憋又憋不回去,不上不下的就很難受。

  連煉精化氣、返璞歸真的喜悅感,都被沖淡了許多。

  當然,歸真這件事,在他這兒也的確算不上驚喜。

  畢竟他是打練出內氣的那一刻起,就知曉自己必能煉精化氣…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百骸如玉、百脈俱通”的卓絕武道天賦加成,走到歸真境這一步,也算是消耗得差不多了。

  不是說,這份兒卓絕天賦,往后就徹底沒用了。

  即便是在歸真境,這份兒卓絕天賦,依然能令他凝練真氣更快、更精純。

  只是這份卓絕天賦,再也不能支持他,繼續像練勁期和氣海境時那樣,一騎絕塵的甩開同境高手。

  也無法再彌補,時間差所拉開的實力差距。

  畢竟到了歸真境,大家都百脈俱通。

  就算你楊戈的體魄更強健、經脈更堅韌、真氣反應速度更敏捷…那又能怎么樣呢?

  還能敵過人家數年如一日、數十年如一日的苦修?

  這或許就和演員是一樣的。

  有人從默默無聞的小群演做起,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和機會,才能讓許多人都知道他。

  而有人一出道就自帶流量、自帶資本,不需要太多的努力和機會,就有許多人知道他。

  可當他們都到達一定的高度之后,再往下拼,就只能拼自身的經歷和文化。

  楊戈修成歸真境,就已經達到小宗師之體所能支撐他走到的最高境界。

  再往后能修成什么樣子,就得看他自己了。

  這一點,楊戈心頭有數。

  三日后。

  “駕…”

  數十騎沿著崎嶇的馬道,轉過一座大山,眼前豁然開朗。

  就見一座于寧靜、滄桑的古老城池,于清晨的薄霧之中若隱若現…

  “吁!”

  楊戈勒住胯下駿馬,頂起頭上的斗笠遠眺著晨霧中的寧靜城池:“那就是揚州了吧?”

  方恪持刀抱拳:“大人,那廂便是揚州治所江都府。”

  楊戈頷首,感慨道:“總算是到了!”

  古人出趟遠門,是真心麻煩啊。

  擱另一個時空,小半個月時間都夠他從東半球到西半球浪一個來回了!

  方恪抱刀樂呵呵的答道:“揚州那些官兒肯定想不到您會棄水路轉陸路,這會兒指定還在派人打探咱們的船隊到哪兒了呢…”

  楊戈斜睨了他一眼,調侃道:“方百戶這拍馬屁的功夫,近來有些生疏啊,這么生硬的馬屁都好意思拍?”

  隨行的谷統等人哄笑出聲,山包上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方恪不以為忤,自己也跟著“嘿嘿”的笑。

  “好了,先說正事兒!”

  楊戈抬起手,眾人立刻收了笑聲,垂首聽令。

  “揚州乃至江南重鎮,里邊的官都是些‘久經沙場’的老油條,肯定不會不防著我們棄水路轉陸路。”

  他緩聲道:“為避免過早暴露,影響后續行動,我們必須得分批入城,大家伙兒都把兵刃藏好、馬匹留在城外,以班為單位分批入城,稍后我與方恪先進城,老谷你自行安排入城的批次,入城后分散打探有關長風幫的一切情報,入夜前集合匯總情報!”

  說到這里,他加重了語氣道:“寧可慢一些,也不可打草驚蛇!”

  眾人齊聲領命。

  半個時辰之后。

  楊戈與方恪就排在了入城的人龍后邊。

  他二人沒隱藏自己的佩刀,排隊入城倒是沒遇到什么麻煩。

  但二人還未入城,就見到一隊耀武揚威的兵丁,驅趕著一群破衣爛衫的窮苦人家,從城里往城外走。

  方恪激靈,不待楊戈吩咐,就用一口熟練的吳語和身邊排隊入城的百姓搭上了話。

  楊戈聽著他嘰里呱啦的和人搭著話,也聽不懂他們在聊什么,只能盯著那些被兵丁驅趕著出城的窮苦人看。

  就見那些窮苦人里,好多都是妻兒老母一大家子,大都瘦的沒個人形,許多人的頭上還插著稻草…

  他們或抱著破破爛爛的鋪蓋卷、或推著堆滿了老舊家具的獨輪車,走一路、哭一路。

  “嗚嗚嗚”的悲泣聲,就像寒冬臘月間的夜風呼嘯聲,聽得人心頭發慌。

  不一會兒,方恪就結束了答話。

  楊戈迫不及待的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將他拽過來:“怎么一回事兒?”

  方恪低垂著腦袋,低聲道:“他們也不說清楚,只知道,官府從五六天之前,就開始大規模的驅趕城里乞討、賣兒賣女的窮苦人家…”

  楊戈愣了愣,不可置信的道:“沖我?”

  方恪不敢看他的眼睛:“若近期無有其他上差抵達江都的話…應當就是沖您。”

  楊戈氣笑了,強忍著怒意低低的罵道:“我他媽又不是欽差,他們防我干嘛?我還能一刀一個把他們全宰了?”

  方恪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好教您知曉,咱們繡衣衛通常極少如此大張旗鼓的穿州過省,如此穿州過省,必為大案…”

  楊戈使勁兒撓了撓額角,暴躁的罵道:“別他媽什么臟水都往我頭上潑,是他們屁股有屎、做賊心虛!關我屁事!”

  方恪連忙應和道:“是是是,是他們屁股有屎、是他們做賊心虛,和您半個銅錢的干系都沒有,您可千萬別啥事兒都往自個兒頭上攬!”

  這一番話,他說得格外的誠懇。

  也說得格外的心驚肉跳。

  有時候,他都埋怨自己…吃飽了撐的,知道那么多干嘛?

  楊戈使勁撓頭,撓得好幾日沒洗的腦殼頭皮屑跟雪片一樣亂飛。

  但最終,他也只能暴躁的低聲罵上一句“草泥馬”。

  此時此刻,他竟也有了和雷橫一樣的感悟:這大魏,是真他娘爛到骨子了啊…

  方恪不敢順著他的話往下接,只能推著他往城門洞子里走:“咱先進城、先進城,找個能吃飯的地兒,邊吃邊說。”

  二人進了城,很快便尋了個能吃飯的地兒落下。

  只可惜。

  揚州的飯菜難吃。

  這口惡氣更難吃。

  楊戈強忍著煩躁吃了幾口菜后,便忍不住一巴掌將筷子拍在了桌上,拍得碗筷亂飛:“去他媽的,這都是什么破地方!”

  他的話,引得周遭食客紛紛對他怒目而視,還有幾個穿著綾羅綢緞衣裳的富家子弟,面色不善的擼著袖子就站了起來。

  方恪見狀,抄起倚在身旁的長刀,站了起來亮了一個拔刀的姿勢。

  怒目而視的,瞬間收回了憤怒的眼光。

  擼起袖子的,也順勢劃起拳:“五魁首啊…”

  楊戈看著他們,忽然醒悟:就這點血性,卻也配得上他們所經受的苦難。

  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果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忽然就不氣了,面無表情的重新抽出一雙筷子,繼續撿著能吃的飯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先按照原計劃行事。”

  他邊吃邊輕聲吩咐道:“若有變化,再作計較。”

  方恪松了一口氣,端起飯碗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飯菜。

  楊戈見他一點都不挑嘴的模樣,忽然想起一事來:“先前大東家來這邊辦事,最后是如何處理的?”

  方恪的筷子一頓,嘴里含著飯菜,不知所措的看著他。

  楊戈納悶道:“問伱話呢!”

  方恪苦著臉,含含糊糊的答道:“干了一批、打了一批、扶持了一批。”

  楊戈服氣的挑起一根大拇指:“高明!”

  方恪抻著脖子咽了嘴里的飯菜,低聲道:“那回和咱這回兒,可不一樣,那回大東家可是拿著賬本過來的,無論怎么辦,家里都會給他兜底,咱這回兒…可沒賬本啊!”

  楊戈:“盡本分而已,要什么賬本?再說了,不應該是我們給上邊送賬本嗎?”

  “不一樣、不一樣!”

  方恪搖頭如撥浪鼓:“小事當然是咱們自己看著處理,完事兒了再把賬本送上去,這種大事,上邊不發話,咱們可萬萬不能亂輕舉妄動…辦好了咱們沒功,辦砸了咱們可就成交代了!”

  楊戈撿起一片綠葉菜送入口里,加重了語氣說道:“咱們只管盡本分、只管交賬本,至于結果如何,家里邊自己作決定!”

  方恪還是搖頭:“您就聽咱一回吧,這里可不只是您看的這么簡單,很多做大生意的大商賈老家都在這里,這里的生意也是很多大商賈的錢袋子,咱們要強出頭,他們絕對會齊心協力按死咱弟兄!”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言語,楊戈忍不住笑了笑,緩聲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著急,聽我問你兩個問題。”

  方恪:“咱聽著吶,您盡管說!”

  楊戈放下筷子,不緊不慢的問道:“第一個問題,這筆買賣比之先前那筆買賣,孰輕孰重?”

  方恪愣了愣,老老實實的點頭道:“那肯定是先前那一筆更重!”

  楊戈:“那為何上一筆買賣,他們都沒能按死我?是他們不想嗎?”

  方恪不得不承認:“上一回的確是您技高一籌…可俗話說得好,久走夜路必撞鬼,您不能回回都拿身家性命去搏啊!”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

  楊戈慢慢抱起兩條胳膊,認真的問道:“你知道我現在是什么境界嗎?”

  方恪愣愣的點頭:“知道啊,您現在是真人啊!”

  “真人?”

  楊戈第一回聽到這個稱呼,覺得很有趣,又很貼切:“那你知道,我先前是什么境界嗎?”

  方恪繼續點頭:“知道啊,氣海境啊!”

  楊戈笑了笑:“是啊,我氣海的時候受他們這口腌臜氣,我真人了還受他們這口腌臜氣,那我不是白真人了?”

  他并不是要做什么裱糊匠,他對趙家人又沒什么特殊的感情。

  他依然只是想做他能做的、力所能及的,讓自己心頭干凈一些。

  也是在此時此刻,他才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從洪峰過境中悟出的那一刀,始終缺了點什么。

  原來,他并不是真正的無所畏懼,也沒有洪峰過境的那股子無堅不摧、一去不回的剛烈決絕之氣!

  既然有畏懼。

  那就打破畏懼!

  既然有恐懼。

  那就戰勝恐懼!

  ‘那一刀,就叫一去不回吧!’

  楊戈在心頭自言自語道:‘反正,也回不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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