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嘍,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楊戈坐在桌前,守著一盞孤燈,身前板板正正放著虬髯刀客賞他的武功秘籍。
書皮之上,“十八路亂風腿”六個大字,行云流水、翩若驚鴻!
身后,王大力手腳麻利的裝好最后一塊門板,轉身興沖沖的竄到楊戈身畔,摟著他的肩頭連聲道:“小哥兒、小哥兒,給俺開開眼、給俺開開眼…”
楊戈看了他一眼,默默的伸出手,將秘籍轉向王大力。
王大力雙眼放光的伸手去翻秘籍。
“啪。”
一巴掌甩在了王大力腦袋上,把他頭都給打歪了。
“直娘…”
王大力火冒三丈的轉身站起來,就見劉掌柜黑著一張臉站在自己身后,慌忙把最后一個字兒咽回去,捂著腦袋訕訕的坐回條凳上:“嘿,掌柜的,俺這不是和小哥兒鬧耍子嗎?”
劉掌柜面無表情的俯視著王大力,陰陽怪氣兒的道:“力爺這是哪里的話,您可是要練武做大俠的大人物,咱和小哥兒哪里配和您鬧耍子。”
王大力臊紅了臉,低頭吶吶的回道:“俺錯咧、俺真滴錯咧,掌柜的您莫罵俺了。”
劉掌柜想說點什么,但又氣不過,抬手就又一巴掌甩在王大力另外半拉腦袋上,再次把他頭打歪。
“你也不拉泡稀屎瞅瞅你自個兒什么成色,還想學人練武做大俠?就你這腦袋,出門被人坑死,到了閻王爺那兒還覺得別人人怪好的咧!”
王大力捂著腦袋不敢吭聲,但不斷撇向秘籍的目光,還是出賣了他躁動的內心。
劉掌柜見狀怒其不爭的再一次抬起手,臨了卻還是慢慢放下了,轉而語重心長的對楊戈說道:“小哥兒,把這玩意扔灶膛里燒了吧,留著是個禍害啊!”
老頭雖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迎來送往半輩子,自然也有一套他自己的處世哲學。
在他的眼里,他們悅來客棧這幾口子,都是為了三餐一宿終日奔波的小人物。
既是小人物,就別嘮那飛黃騰達、封侯拜相的嗑!
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所有胃口比飯量大的人,大都不得好死…
“不能燒!”
沉默已久的楊戈輕輕吐出幾個字。
劉掌柜心頭一急,只當楊戈也被這本武功秘籍沖昏了頭腦,正待再勸,就聽到楊戈又說道:“燒了更麻煩!”
劉掌柜愣了愣,疑惑道:“此話怎講?”
楊戈點了點桌面上的武功秘籍,緩聲道:“若是沒有麻煩找上門,那這玩意就只是幾張廢紙,若是有麻煩找上門,那這玩意就是解決的辦法…說不好,也是咱們唯一的活路!”
就‘喪門星’蔣奎那大嗓門兒,只怕隔著幾條街都聽到他打賞的聲音了。
真要有人找上門來問楊戈要這東西,楊戈卻說已經一把火燒了…誰信?
不是人人都有劉掌柜的覺悟的。
王大力就是最好的例子。
劉掌柜陡然醒悟過來,后怕的連連撫胸道:“還是小哥兒你考慮得周到!”
他發愁的看著桌面上的武功秘籍,心下也感覺棘手,不知該如何處理。
楊戈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又道:“掌柜的,咱們客棧歇一段時日吧!”
劉掌柜與王大力一齊看向楊戈。
楊戈徐徐說道:“武試之期漸近,類似今日之事,恐怕只會越來越多,咱們做的只是掙銅板的小買賣,沒必要擔這種家破人亡的大風險。”
路亭縣緊鄰神都洛陽,是進京的門戶之一。
是以今日之事,乍看只是運氣不好的偶然事件。
但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這種破事其實又是必然的。
畢竟習武之人長期混跡于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之中,大都脾氣暴躁,且多多少少都有點被迫害妄想癥和PTSD。
而客棧作為流動人口的集散中心,又是與這些赴京趕考的習武之人打交道最多的場所之一…
悅來客棧接連兩日都撞上練武的客人搞事情,就是最好的證明。
另外,楊戈能確定,蔣奎扣住他琵琶骨那會兒,是真動過殺心!
劉掌柜左右為難的思索了許久,才長長的嘆了口氣,悵然若失的笑道:“小哥兒要不說,咱都險些忘了,這回是恩典武舉…托官家的福,咱接手客棧三十五年,終于能歇一歇了。”
王大力被劉掌柜的話吸引了注意力,訕笑道:“掌柜的,啥叫恩典武舉啊?”
劉掌柜鄙夷的瞅了王大力一眼,懶得給他解釋,見到楊戈也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才勉為其難開口道:“正經武舉與文舉科考一樣,都是三年一榜,取的也大都是些身家清白的軍中翹楚、將門子弟。”
“而恩典武舉,則類比恩科,乃是圣人為了施恩天下、選拔良才,特此開科考試…聽聞此番恩典武舉,錄取者可赦免一切過往罪責!”
王大力恍然大悟:“難怪方才那么多官爺跟著那惡客來打尖兒!”
劉掌柜卻越發憂愁:“咱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二次遇到官家在武舉上這么個搞法兒,上回還是太宗陛下親征大漠那會兒…看來這世道,硬是要不太平嘍!”
這或許就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老頭雖然不懂什么家國大事、也沒有什么靠譜的一手信息渠道,卻總能從過往的人生經歷當中找出相似之處,判斷出一些不那么顯而易見的大事。
楊戈沒有答話,心頭卻覺得朝廷這番舉措極有魄力,若真能整合好那些放浪不羈的江湖中人,既減少了神州內耗,又增強了軍隊戰斗力,可謂是一舉兩得!
當然,前提是能整合好…
他沉吟了片刻,轉而道:“掌柜的,您不常說想回老家去看看老屋嗎?眼下就是個好機會。”
劉掌柜看了他一眼,慢慢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
楊戈點頭:“店里不安全,留我一人就成!”
劉掌柜使勁兒捋著胡須:“真要有麻煩上門,你一人也不安生啊…要不,咱給伱找個地方,你也出去躲躲?”
楊戈敲著桌上的秘籍,微微搖頭道:“麻煩找的是我和這東西,找不到我,就該找你們的麻煩了!”
王大力梗著脖子,不忿的說道:“左右也就一本破書而已,誰想要就給他唄,還能把人往死里逼不成?”
劉掌柜看著楊戈,心頭也尋思著楊戈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這東西我已經大致看過了,以我的見識來說,應當不是什么太高深的武學,不值當強人來殺人奪寶才是。”
楊戈平靜的輕聲道:“但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這本武功秘籍到底有多難得,而是在于那位蔣大俠在武林有多大名氣、多少仇人!”
“倘若人人都認為那位蔣大俠給我的是一本神功秘籍,那么就算這只是一本小兒啟蒙畫本,也一定會有無數人來此間殺人越貨、挖地三尺。”
“倘若那位蔣大俠遍地仇家,且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心狠手辣之輩,那么就算是路邊的流浪狗沖他搖了搖尾巴,恐怕也會有人去宰了那條狗。”
“而我們現在對于那位蔣大俠一無所知不是嗎?”
“當然,事情也未必會如我所說的這么壞。”
“但事關身家性命,我們總得做最壞打算不是嗎?”
先前蔣奎將這本武功秘籍扔給他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玩意兒是個麻煩。
后邊得空了下細一琢磨,才發現這玩意兒比他預想中的…還要麻煩!
由此也可見,蔣奎大著嗓門的將這玩意扔給他,也不見得就真全是好意。
或許這就是大人物俯視小人物的思維:機會我給你了,把不把握得住,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劉掌柜與王大力先前還覺得楊戈小題大做,聽完楊戈這番分析之后,都覺得背心涼颼颼的,仿佛陰暗處有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在偷偷注視著自己。
“呵呵…”
王大力使勁兒吞了一口唾沫,強笑道:“那俺現在就回家,還來得及么?”
“啪!”
劉掌柜怒不可遏的一巴掌甩在王大力的后腦勺上,打得他的腦袋跟小雞啄米一樣重重磕在了桌面上:“驢拱的玩意兒,小哥兒要不是給你扛雷,他能攤上這麻煩?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王大力揉著后腦勺抬起頭來,目光閃躲的不敢再看楊戈,小聲逼逼:“這不是小哥兒讓俺們回家的嗎…”
劉掌柜生氣的揚起大手就又要給這廝一個大比斗,楊戈卻搖著頭輕聲道:“晚上的事,該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再說現在宵禁,你們想走也走不了…”
“今晚我就掌著燈坐這里等,要有人來,我自會應付,你們明日一早就離開客棧。”
“若我能挺過這一關,那咱們就等武舉過后再開門迎客。”
“若是我運道不好…就勞煩掌柜出張席子錢,裹巴裹巴,扔進汴河里。”
他說著說著,竟笑了起來,眼神中亮起了一抹他們從未見過的光芒。
看著這樣子的楊戈,劉掌柜不由的想起了去年那個冬天,一身破衣爛衫的楊戈,沿著鋪滿白雪的長街來來回回的走啊走,誰都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不知道他要回何方…
“你不要這么想!”
劉掌柜按著楊戈的肩頭,強笑道:“你可好好活著,咱可還等著你報恩呢!”
楊戈笑著點頭:“能活著誰不想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