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大步而入。
他是晉王府的常客,李鳳娘又是住在晉王府的,所以二人登堂入室,毫無阻攔。
于是,楊沅在殿外時,就已聽見趙惇的話了。
楊沅故意高聲說話,就是有意說給趙惇聽的。
殿上,趙璩叔侄一臉驚愕地看向殿外。
楊沅笑吟吟上殿,“忽然一眼看見”趙惇,不禁大感驚訝,連忙趨前長揖。
“臣楊沅,見過官家。”
“啊,楊卿免禮,這是晉王叔私邸相見,不是朝堂,燕王不必如此拘禮。”
趙惇下意識地起身虛扶,但是一雙眼睛,卻向楊沅身后望去。
這一望,趙惇便是心中一慘,兩眼頓時就紅了。
宛然一朵人間富貴花的李鳳娘,已經把那少女的發髻挽成了婦人的發式。
她似乎哭過,雙眼微微有些腫,一雙俏眼倒是因此多了幾分少女時見不到的迷人風情。
她的臉色是愉悅的,那種笑,是發自內心的甜。
尤其是她的步伐,她的步態有些怪異,不似平時的飄逸若仙。
倒像是一尾美人魚幻化出了雙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似的小心翼翼。
趙惇心里頓時一陣陣的刺痛。
趙璩驚愕地指指楊沅,又指指李鳳娘。
以這位風流浪蕩子的晉王爺,如何看不出李鳳娘這是剛剛破瓜之態。
“呃…,二郎,你們這是…這是…”
楊沅一本正經地拱手道:“晉王,鳳娘已被我納為側妃了,昨夜入的洞房。”
趙璩張口結舌:“這么快!怎么事先一點聲息都沒有?你這也太不像話了!”
趙惇滿腹嫉恨,晉王叔說的對!
李道之女是什么小門小戶人家出身么?
進門兒哪有這么草率,楊沅這分明是和朕對著干。
趙璩越說越氣:“你好歹應該知會我一聲兒吧?我可是鳳娘的義兄,難不成還吃不得你一杯喜酒?”
“唵?”趙惇側目看向趙璩。
他就知道,這個荒唐王叔,屁用不頂。
楊沅面不改色:“我心悅鳳娘久矣,與李道將…哦,我那岳丈大人,也早定下了婚約。
昨夜也是情難自禁…
你放心,這酒還是要擺的,等我與岳丈大人定準了佳期,一定請你喝喜酒。”
“啊哈,原來如此。情到濃時衣易解嘛,輕解,再解,光滑一片如雪…,鵝鵝鵝鵝…啊呸!”
趙璩說到忘形,忽然想起鳳娘在呢,這葷話就不當說,連忙輕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饒是李鳳娘一向潑辣,可是想起昨夜自解羅裳的一幕,還恰應了晉王這句話,也不禁大羞。
她悄悄藏到了楊沅身后去,臉蛋兒變成了一朵小紅花。
晉王趙璩偷眼瞄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侄子,暗暗嘆了口氣。
不是叔兒我不幫你,楊沅這小子下手太快。
人家已經捷足先登,你是皇帝那也沒辦法了,難道你還想搶人家老婆?
話說回來了,你叔我下手這么快的人,當初都沒快過他楊子岳。
你這小毛孩兒搶不過他也是正常的。
楊沅神色一正:“對了,官家怎會在此,可是臣來得不是時候?”
趙惇強抑羞惱,勉強笑道:“朕今日閑來無事,到晉王叔處小坐片刻。
對了,楊卿的病,已經好了?”
楊沅挺拔的身姿一下子就佝僂起來,原本中氣十足的聲音也變得底氣不足了。
“多謝官家關懷,臣…好了七八成了。
只是身子還有些虛弱,再調養些時日,也就痊愈了。”
趙惇咬著牙根兒微笑,放你娘的羅圈拐子屁!
你還虛呢,鳳娘都踮著腳尖兒走路了,她得多疼啊!
你個不知憐香惜玉的禽獸!
“那就好,那就好!朝廷離不開燕王啊!
楊卿還要好生將養身體,早日回歸朝廷,為朕分憂才是。”
趙惇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此時看著偎依在楊沅身邊一臉嬌羞的那朵人間富貴花,他是看一眼心里就疼一下。
很快,趙惇就起駕回宮了。
趙惇回了自己的寢宮,呆坐片刻,突然放聲大哭。
號啕聲驚動了守在外邊的宮娥太監,一時人人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亂了半晌,才有人想起去請皇太后,還沒去太后宮里,趙惇忽然腫著眼睛出來了。
“來人,去宣戶部侍郎黃旭覲見。”
一見小皇帝已經恢復了平靜,這些宮娥太監們才放下心來。
黃侍郎收到圣上口諭,立即進宮,在勤政殿見到了小皇帝。
“啊,官家的眼睛…”
一見小皇帝,黃侍郎立刻發現趙惇兩眼紅腫。
“無妨,朕只是偶染了眼疾…”
受了楊沅“腹疾”的啟發,趙惇面不改色地就給了黃侍郎一個答案。
“黃卿,朕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去做一件事。”
黃侍郎趕緊俯身道:“請官家吩咐。”
趙惇道:“這事兒,照理該由禮部和大宗正司去做。
不過,讓他們出面太過張揚了,朕恐會節外生枝…”
黃侍郎聽的一臉茫然,什么事兒啊就節外生枝了?
趙惇話風一轉,道:“黃卿做事沉穩老練,且黃卿任戶部左侍郎時,錢相公是右侍郎,你二人共事多年,彼此熟稔。”
黃侍郎聽到這兒,才漸漸回過味兒。
莫非…
果然,趙惇道:“朕聞錢家有女,貞順自然,言容有則,有意冊立為后。
你去,與錢相公談定此事。”
黃侍郎一聽,忙道:“官家,錢氏一門,在江南底蘊雄厚,納錢家女入宮,于官家自然是大有助益的。
不過,四妃中給一個尊位也就是了,這皇后人選,還當慎之再慎。
以臣看來,最好是武將之女,荊湖李道…”
“朕意已決,無需多言。”
這一刀又捅進趙惇還沒養好的心傷處了。
一想到李鳳娘小鳥依人般站在楊沅身側,一雙靈動嫵媚的眼睛只是睇望著他。
還有李鳳娘那小心翼翼的小碎步,他心里就說不出的痛。
這皇后人選最好是武將之女,尤其是他現在這般處境下,你當他不知道嗎?
可是他能隨意調換的武將,不需要以皇后之位籠絡。
他拿捏不了的武將中,現在也就李道家有適嫁的女兒啊。
趙惇不敢承認的是,其實他是膽怯了。
如李顯忠、耿宏淵這般大軍在手的武將,態度也是搖擺不定的,他未嘗不可以爭取。
就算這些武將家里沒有適嫁的嫡女,旁支里總有待嫁的閨女吧?
可是,趙惇唯恐再被楊沅知曉提前截胡,那就真的無地自容了。
只是,他把怯懦藏的很深,羞與人言。
黃旭倒也不是真的要做保皇黨,一門心思重振皇權什么的。
只是,他覺得在楊沅掌握大權之下,武將的地位日益提高,已經嚴重威脅到士大夫的生存環境了。
看看楊沅一直以來都干了些什么。
剛剛成為狀元,就為岳飛張目。
接著,他又讒言讓皇帝取消了士大夫的諸般特權。
《皇宋刑統》之下,士大夫竟與武將和庶民同罪了,簡直是倒反天罡。
重振皇權,為的是打壓楊沅的氣勢,重新回到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的理想世界。
錢家是皇帝必須拉攏的一股強大勢力,但是這股勢力畢竟不體現在武力上。
于如今的小皇帝而言,他最需要的,是一支能絕對忠心于他的力量。
只是這小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偏要以錢氏女為后。
也罷了,四妃和尊位如果都舍出去,怎么也能籠絡住四位統兵大將吧?
先把皇后之位定下來,那么至少就穩住了江南。
楊沅除非想起兵造反,以武力破壞一切、再重建一切。
只要他還承認是大宋之臣,還要在大宋這塊招牌下做事,他就不能無視這股力量對官家的加持。
想到這里,黃侍郎一口答應下來,立即便往錢家去了。
他是聽說過楊沅要和錢家聯姻的風聲的,不過他對官家沒有透露半點。
首先,在他看來,雙方還未正式文定,那一切就還作不得數。
在燕王側妃和大宋皇后之間,錢家會怎么選,那還用問么?
再退一步,錢家就算真的不識相,不肯答應與皇家聯姻,那對他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官家才多大,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是受不了這種羞辱的。
一旦錢家拒絕,而仍堅持與楊沅聯姻,那楊沅就會被官家深恨之。
到那時,官家就只能完全倚靠他們這些忠耿之臣,依靠士大夫的力量,想方設法把這個權奸除掉了。
黃侍郎乘上車子,命人打出官幡,駛往仁美坊。
進了仁美坊,黃侍郎便卷起了簾籠。
遠遠瞧見“三元及第”的石牌坊,黃侍郎便是冷冷一笑,重重地哼了一聲。
此人,本該是我士林榮耀的,偏偏成了我士林之恥。
總有一天,我黃旭匡扶大宋天子重振聲威!
到那時,我要親手推倒你這座石牌坊!
忽地,黃侍郎看見一人,帶著四名仆從。
那人本來是從石牌坊方向走來的,瞧見他的座車后,卻突然神色一變,急急拐向一旁的巷弄。
本來這人若不是閃避的倉促,黃侍郎還不如注意到他。
這人急急轉向巷弄,躲避的姿態太過明顯,反而引起了黃侍郎的注意。
“那是何人?”
黃侍郎冷冷盯了那人一眼,向車側問道。
他是打出了官幡而來的,所以一進仁美坊,坊正便帶了兩個坊丁畢恭畢敬地陪侍在車旁。
這時一聽侍郎大人垂詢,坊正連忙探頭看了一眼,便向車中用著尊稱稟報道:“少司農,那人是安順侯李仁孝。”
“李仁孝?曾經的大夏國皇帝李仁孝?”
“正是。”
黃侍郎若有所思,忽然問道:“我看這李仁孝是從燕王府那邊過來的。
他和燕王,走動很密切么?”
坊正一聽就笑了起來:“不瞞少司農,這安順侯和燕王殿下的確是走動密切。”
黃侍即眼睛一亮。
坊正笑著接道:“不過呢,他們可是冤家死對頭。
安順侯時常去找燕王殿下的碴兒,然后就會被燕王殿下打。
這安順侯也是個沒記性的,居然還樂此不疲。
少司農,您說,他是不是有病?”
黃侍郎笑了笑,沒有接話。
方才李仁孝欲蓋彌彰的身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楊沅和李仁孝真的是冤家對頭嗎?
照理來說,是的。
畢竟李仁孝的江山,就斷送在楊沅手上。
但…昔日為仇,今日未必啊!
有沒有可能,他們是在做戲給別人看?
此事,當請官家下旨,著令皇城司好好查上一查!
只要抓到燕王的大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