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大槍一晃,聲北擊南,而山東路重兵在北。
等金人愕然發現,義軍放棄了近在眼前的新金援軍,揮師南下時,他們才倉惶追下去。
但是等他們銜尾追去的時候,限于冰天雪地的環境,騎兵優勢不再,已經很難追上了。
上官駱是在楊沅南下的第五天,才獲得準確消息的。
他的斥候察覺到周圍潛伏的金軍主力大部撤走,寧海州方向的金國水師正加速西向,前來截他后路。
上官駱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走!”
上官駱當即下令。
楊沅已走,何必戀戰。
上官駱知道,陸地上留下來的金軍之所以沒有及時向他發起攻擊,唯一的原因就是在等寧海州的金國水師趕到。
他們想等水師斷他的后路,再行發動進攻。
所以上官駱立刻做出了撤退的決定。
水師官兵全部上船,以之字形駛向大海對岸時,部分水域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
所以大船駛過,船下傳來的聲音都是清脆悅耳的冰棱碎裂聲。
“哈哈哈哈,楊家二郎果然狡黠啊。”
上官駱站在船頭,開懷大笑:“當今天下之才,若共得一石。楊子岳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之人共用一斗也!”
“不是,憑什么呀?”
李清露此刻的心情很矛盾。
一方面老師沒有上金人的當,她很開心。
可是老師沒有來,這一走,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心中又有些惆悵。
少女情懷,正暗自憂傷,便聽到了上官駱這番眉開眼笑的話。
李清露馬上不服氣了:“憑什么我要跟天下人共用一斗,你獨占一斗啊?上官大人,你配嗎?”
上官駱目瞪口呆,半晌方氣極敗壞:“不是,楊子岳獨得八斗這句話,你提都不提是吧?
我一斗怎么了,我一斗還不行嗎?”
“當然不行啦,說的人家跟你比很差似的。”
“那你和楊沅共用八斗,行了吧?”
“這樣嗎?”
李清露心里一甜,我和老師共用八斗,那四舍五入也就相當于我跟老師一個碗里吃飯了吧。
李清露頓時轉嗔為喜:“這還差不多。”
楊沅率領義軍成功殺到了瑯琊郡。
瑯琊此時叫沂州,也就是臨沂。
從臨沂也是可以出海的,臨沂州金軍在獲悉義軍南下的消息后,驚慌之下,把沂州碼頭所有的商船和漁船盡數付之一炬。
為此,金軍逼反了當地漁民和商人,還爆發了一場規模不大的激烈沖突。
其實沂州有六千金軍駐兵,而此時的義軍不過三千多人,一倍的差距,沂州金軍又是采取守勢,完全不必如此驚慌。
實在是人的名,樹的影兒,此前楊沅和辛棄疾以區區四千余的義軍,牽著七八萬金軍在齊魯之地到處游走。
額都和楊棠兩位上將焦頭爛額,這讓沂州金軍深感畏懼。
他們唯恐義軍從沂州出海,為防萬一,便把所有船只都燒了。
焚燒船只的滾滾濃煙,引起了自即墨一帶回返大宋的鹿溪船隊的注意。
鹿溪在即墨久等楊沅不至,他們艦隊孤懸于海上,雖然船上補給一時不缺,卻無法獲得有效的情報。
當補給已經不支持他們繼續在即墨外海繼續等待的時候,鹿溪被迫下達了南返的命令。
他們的船隊都是可以跑遠洋的海船,本可以走直線,回到大宋海域再靠近海岸線。
但鹿溪抱著萬一的希望,吩咐船隊從一開始就沿海岸線南下。
她覺得二哥不能按計劃殺至即墨港,是因為金軍陳重兵于即墨,阻擋他靠海。
但二哥終究是要南下的,或許會另找出海口。
如果她不去接應,二哥哪怕到了海港,也只能搶奪漁船,那樣的話,恐怕就不能帶領整支義軍下海了。
因為她的沿海而行,所以遠在數十里地之外的滾滾濃煙,才被她看到。
鴨哥立刻放了幾條輕舟下海,由三上千雅率隊,帶著幾條輕舟靠近海岸去探查情況。
結果,他們救回了幾個落海的漁民,得到了義軍已兵至瑯琊的消息。
鹿溪又驚又喜,馬上命令艦隊靠近,試圖接應。
不過,這片海域碼頭附近水不算太深,那些被金軍燒掉的船只七倒八歪的沉了海,也阻止了鹿溪船隊的繼續靠近。
他們只能等在近海處。
不久,他們便發現碼頭上的金兵數量明顯增加了。
鹿溪趁夜派人乘小船靠岸,抓了“舌頭”詢問底細。
這時他們才知道,義軍并未在瑯琊地區多做停留,他們稍作休整,便繼續南下了。
而追趕的金兵正分批趕到,一部分留下,加強沂州地區的防務,一部分繼續追下去了。
楊沅的幾次回馬槍,給金軍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
所以,他們不敢不留人,誰知道楊沅會不會再殺一個回馬槍?
況且海上的宋人船隊,已經被他們發現了。
既然有宋人的船隊在伺機接應,他們不得不懷疑,這里是繼即墨之后,楊沅的又一處接應地點。
金兵在一路向南追趕時,自己也已經跑亂套了。
各路金兵之間,很難進行有效的溝通,只能各自為戰。
先期追到的金兵,又要沿途留人布防,提防回馬槍。
所以,能夠銜尾追去的兵力便有限。
這也給了義軍更多的騰挪空間和休整時間,使得他們能一路南去。
年關將近,戰事仍酣。
金國“烽燧局”的蒲輦長鄧越再次立了大功。
他截獲了一份宋國的重要情報。
而且,大概是因為事情緊急,且交代的內容過于細致,無法用太過隱晦而簡單的語言來交代任務。
所以宋國這次傳遞的重要情報,居然是用的非常容易破譯的密碼。
鄧越很快就破譯出了密信的內容,立即飛騎馳報南京路兵馬都總管楊棠。
楊棠見了密信,不禁大吃一驚。
但是,宋人的密信和密探就在眼前,而且那三千陰魂不散的宋軍也確實在按照秘信中的交代路線在行動,楊棠不得不信。
于是,楊棠立即緊張安排起來。
宋國這邊,樞密院機速房副都承旨鐘會,國信所勾當官曹怡然,與舍人言甚,此時也在匆匆進行著謀劃。
一朝天子一朝臣,趙瑗登基后,即便很清楚楊存中的忠心,也把他從樞密使的位置上調開了。
小皇帝趙愭登基后,也要大量任用他的心腹。
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崗位上。
不過,小皇帝趙愭成為太子尚沒有多久,就匆匆上馬做了天子。
他的一班東宮屬臣資歷尚淺,很難一步到位,竊據高位。
所以,他也只能盡可能地在一些重要職司衙門安插親信。
暫時以副職、屬官身份,來掌握更重要的權力。
鐘會就是他安排到機速房的。
鄭遠東已經被架空,只等鐘會資歷熬足,就要從機速房徹底離開。
至于曹怡然,則是官家重啟了早已名存實亡的國信所,把國信所交給了曹怡然。
只不過,隨著宋金易勢,國信所的職能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說皇城司就是官家的錦衣衛,那國信所現在就相當于官家的東廠了。
“消息確定已被金人截獲?”
言甚烤著火盆,淡淡地問道。
臨安天氣,哪怕是冬天,也不是很冷。
但言甚在北國生活了幾十年,不太適應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了。
而且在北國期間,他得了老寒腿,所以烤著火盆,方才舒服些。
鐘會和曹怡然鼻子里已經隱隱有衣袍烤糊的氣味了。
他們兩個離火盆的位置稍遠一些。
鐘會道:“言舍人放心,密信確定已被截獲,而且應該會被他們完全破譯。”
言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鐘會猶豫了一下,道:“言舍人,那意圖歸正的金人將領也就算了,咱們的三千輕騎,沒必要葬送在金國吧?
不如我們尋個由頭,命他們立即南返…”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言甚森然的目光逼住了。
言甚冷冷地道:“謀大事者,不拘小節。
這三千輕騎,不葬送在金國,何以見證楊沅之愚蠢?
這三千輕騎恰于此時南返,楊沅南下之路,恰于此時被斬斷,就不怕朝野間傳出非議之論嗎?”
鐘會抿了拒唇,不言語了。
曹怡然瞟了鐘會一眼,笑著替他說和:“言舍人,不要動怒。
三千騎兵,不是三十個人吶,鐘承旨也只是心有不忍罷了。”
鐘會是機速房副都承旨,而言甚可不是中書舍人,只是個舍人。
單論職位,鐘會還在言甚之上。
但他們現在都知道,言甚還是官家的老師,甚得官家信任,自然也不敢等閑視之。
言甚畢竟曾經是太子,還曾監國。
如今他漸漸找回了失去的自信,稍稍一怒,威儀自生。
“小不忍,則亂大謀。陜西之敗,死了九萬兵呢,區區三千輕騎,又算什么?”
“官家身上,不可以留下污點!
楊沅,必須死的合情合理,毫無破綻!”
言甚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他對曹怡然道:“善后的事情,就由你國信所來做了。
所有涉及這封密信的交通傳遞環節的人,全部處理掉!
要做的干干凈凈,不留首尾。”
曹怡然嚴肅起來:“是!”
言甚烤的膝上皮肉都有些疼了。
他伸手摸摸燙手的袍袂,稍稍側了身子,轉而烤起了大腿。
“阻礙官家真正為天下之主的,只有兩人。
他們不死,官家如何乾綱獨斷?
官家不能乾綱獨斷,你我東宮舊臣,如何能出人頭地?
鐘承旨,曹勾當,婦人之仁,會害了你們的。”
鐘會和曹怡然凜然,齊齊站起,向言甚深深一揖。
“多謝言舍人指教,我等省得了。”
海州都統制,叫王世隆。
海州駐軍有七千人,其中五千是漢兵。
金國在海州的駐軍人數和兵種、后籍構成,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以及宋金關系時緊時松的變化當中,也是不停變化的。
金兵剛剛占領中原的時候,駐扎于海州的金軍多為女真兵,實行的是猛安謀克制。
紹興四年開始,膠西膠南地區駐扎的漢籍金兵就開始增加了。
自從靈壁一戰,金兵主力損失慘重,又失去了東北這個唯一的女真兵源地,女真兵主要負責衛戍中都,膠南地區的漢軍比例便進一步上升了。
如今,海州軍七千人,除了兩千女真籍的老爺兵,都是漢軍。
這便是王世隆能成為一軍都統制的原因。
金國不能苛待女真籍的士兵,他們的待遇要遠遠優越于漢兵,便只好把一個漢籍將領提拔到正印官的位置上,以此來平衡雙方的矛盾。
王世隆是在宋國對新金海上軍援的過程中,漸漸被宋國這邊收買的。
雖然當時負責軍援的,打的是民間的幌子,以楊沅的人為主,但幕后操控其事的,畢竟是朝廷。
因此,拉攏王世隆這員金國將領的事,并不能瞞過朝廷。
彼時,楊沅也完全沒有想過要瞞朝廷。
更何況,要拉攏王世隆,當然要以大宋帝國的名義,楊沅也不可能以私人身份,拉攏敵國一員重要將領。
不過,這種事情當然是絕對的機密,所以只有大宋樞密院機速房,才掌握這一情報。
王世隆現在對海州兵有著絕對的統制力。
楊沅潛赴金國的時候,本是打算以海路作為撤退的方式。
濟南府的“六千會”至此已經全部暴露,他本不想再暴露海州金軍都統制已經秘密成為宋臣的事情。
不過,南下陸路逃亡路線,也是他的預備路線之一。
所以,三千輕騎的沿邊襲擾,并不僅僅是個障眼法。
三千輕騎不足以保證接應楊沅,但是再加上突然跳反的王世隆是完全可以的。
王世隆這個海州都統制,再加上三千宋軍輕騎,雙方里應外合,是能發揮奇效的。
王世隆在楊沅已經潛入金國之后,也收到了楊沅這邊的消息,要他隨時注意山東義軍動向。
一旦山東義軍選擇從陸路南歸,則必然選擇海州做為突破口。
到時候,王世隆就負責做那個打開門戶之人。
為此,這段時間,王世隆不僅密切關注著山東戰事,而且加強了對麾下漢兵漢將的控制。
他有把握,需要的時候,再亮明身份,可以利用漢籍兵和女真籍兵之間的激烈矛盾,說服所有漢軍將領,出其不意斬殺兩千女真兵,率其所部歸正。
今天,是他麾下一員將領納妾。
王世隆正在有意拉攏部下的階段,所以不但去那將領置下的外宅吃了喜酒,還備了一份厚禮。
酒足飯飽,王世隆慷慨地許了那員漢將三天假期,讓他好好陪陪如夫人,自己則乘上戰馬,回轉軍營。
雪花在飄,風兒不大,酒后身體發熱,王世隆還微微敞了懷,露出結實的胸膛。
哼著小曲兒,過了轅門,到了自己帥府前時,王世隆也沒發現有什么異狀。
他走的是前門,前衙后宅,穿過前衙才是他的家眷居住區。
可是過了儀門,儀門就在他的身后轟然關閉了。
將軍府正堂的六扇黑漆大門突然推開。王世隆忽然發現大堂門戶洞開,一隊隊金兵手執紅纓長槍,從六扇大門內蜂擁而出。
洞開的大門內,“澤敷遐邇”的匾額,海水麒麟的屏風之前,帥案之后,坐定一人。
赫然是南京路兵馬大總管,楊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