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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1章 瓦解

  戶部尚書析折和工部尚書侯可意慢吞吞的滯留在最后,因而錯過了湯思退失神之下,跌跪于地的精彩一幕。

  但他二人故意拖延到后面,卻也是因為有滿腹的不解,需要沈該給他們解惑。

  “沈相公,你何以要拒絕湯相公的提議呢?”

  這兩位尚書和沈該的關系顯然不一般,向他問話也是直接了當。

  不過,方才沈該表了態,他們還是毫不遲疑地跟進了,盡管他們不理解。

  直到此時他們才私下向沈該詢問理由,顯然與沈該有著某種默契。

  “官家再有個把月就該回來了,有些事,兩位尚書還是提前做些準備的好。”

  沈該說著,把桌上一本手札遞給了他們。

  侯可意好奇地接過,翻開來一看,卻是一份謄錄下來的金人奸細的供詞。

  析尚書也站在一旁,與他一同看著。

  二人越看,臉色越是難看。

  化名龔瑾泉的答不也在供詞中詳細說明了他們此番潛入大宋,是如何一步步擾亂大宋經濟的。

  他們如何從戶部弄到專用油墨樣品,如何利用從燕京派來的工匠進行仿制。

  他們為了竊取最難仿制的銅雕版,前后做了哪些事情,通過什么人接觸、收買的楊雷峯等人。

  他們在龍山市建假會子處,這種半官方的會子處,是要由工部負責承建的,不能是民間想蓋就蓋的。

  他們又是如何偽造戶部行文,瞞過并利用工部為他們建造的等等。

  這里邊的供詞有真、有假。

  真的部分,是他們確實買通、利用了戶部和工部的一些人,所以才能順利完成這些操作。

  假的部分是,答不也刻意夸大了他們的滲透程度,誣攀了工部和戶部的許多官員。

  如果朝廷真要按照這份供詞進行追查的話,工部和戶部將會像吏部一樣,馬上先垮一半。

  兩位尚書的臉色變了,侯尚書顫抖著手指道:“沈相公,不可能涉及這么多的戶部官員。”

  沈該淡淡地道:“楊沅是新金奸細一事,全無證據。”

  他點了點侯可意手中那份供詞:“而這份供詞上,至少有人證,也有一些事情可做佐證。”

  侯可意不再言語了。

  他現在明白沈該為何突然表態,站在了晉王一邊。

  楊沅來政事堂究竟是干什么來的?

  如果,今日他們不是群起對湯思退發起了圍剿,那么楊沅那個瘋子,第一時間就會重演“和寧門故事”,從工部和戶部抓人了吧?

  工部和戶部要是再出事,垮的可不只是這三個部,而是整個六部都要垮了一半,其動蕩的后果,想想都令人恐懼。

  誰愿意和楊沅那個不計后果的瘋子來個同歸于盡啊。

  析折此時也明白了沈該的苦衷,晉王有了這份供詞,就有了拿捏戶部和工部的把柄。

  而工部和戶部是沈相公的基本盤。

  所以,在答應晉王一起圍剿湯思退和大家撕個魚死網破之間,沈相公只能保全他們,做出讓步。

  “兩位,還是和湯進之盡快劃清界限吧。”

  沈該從侯尚書手中抽回手札,淡淡地道:“這件事的首尾,你們也要盡快處理好。”

  侯尚書和析尚書向沈該拱了拱手,無言而退。

  沈該淡淡一笑,心中不無快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湯思退是共進退的。

  兩者都是保守一派,講究的是遵從古制,治大國若烹小鮮。

  但是從個人利益上來說,同一陣營的這兩位大佬之間,也隱隱存在著競爭關系。

  而且隨著官家縮短宰相任期,分割宰相權利給參政,湯思退圖謀宰相之位的步伐開始加快,兩人之間的暗爭也開始微妙地加劇。

  湯思退遷升太快,根基不穩,饒是如此,不僅吏部尚書是他的堅定盟友,一些六部官員與之也是越走越近,比如兵部侍郎張舒寧。

  對沈該來說,這都是很危險的訊號,很緊迫的危機。

  他年紀已經很大了,并不是不能退。

  可是安排好一切,自己退,和被人趕下去,那是兩碼事。

  所以,在看到自己的基本盤有問題可供晉王利用時,他立場的轉換才會如此圓潤。

  隨著晉王這次“偏殿議政”定下了調子,徹底調查關于楊沅的一切非議,已經明確站隊的各部大員開始默契地與湯思退做切割,并且轉而加入了對湯系勢力的圍剿。

  已經殘破不堪的吏部,當然是大家攻訐的最主要目標。

  六部之中權柄最重的吏部一旦徹底垮臺,誰都能從中撕一口血肉。

  湖州,方氏家族近來壓力陡增。

  楊存中上一次錢塘觀潮時,為了配合官家趙構“引蛇出洞”,主動請辭,離開了三司。

  趙構在湖州賜給他一座莊園,名曰“水月”。

  有莊園就有配套的莊田,不然你以為那只是一幢偶爾一住的別墅么?

  那是楊存中致仕之后,頤養天年的所在,是要給予收入來源的。

  而大批的莊田中,就包括了方氏族群聚居的村落。

  太多的方家人要倚靠楊家的莊田來生活了。

  他們不僅租種了很多楊家的莊田,還有不少方家人在楊氏莊田里擔任管事、村正等等。

  但是現在,方氏乃至方氏的姻親,開始受到排擠、打壓。

  如果只是一個人兩個人受到這樣的待遇,那還可能只是這一兩人做了什么令楊家不高興的事情。

  但是波及面如此之廣,那就一定有特殊原因了。

  于是,很快的,在楊家莊田里做莊主、村正、管事的一群人,就從各自的渠道,得到了一個共同的消息。

  “楊樞相很器重楊沅這個后輩。”

  “拈花小筑”被查了。

  奉命調查的大理寺官員請了宮里經驗最豐富的女官,對“拈花小筑”諸女進行檢查。

  如今有些胡女分赴地方了,在京的和就近拘回審查的,一共十九人。

  結果令他們大為震驚,那一個個嬌艷欲滴、明媚可人的胡姬蕃女,竟然還是處子。

  好不容易查到一個名叫艾曼紐貝兒的已然不是處子之身,他們如獲至寶。

  結果仔細一查,人家是楊沅的侍妾,而且大半年以前就已經過了戶籍。

  大失所望的大理寺官員剛剛回去,“拈花小筑”里十八胡女便追到了大理寺。

  她們人手一條白綾,哭訴清白受辱,要吊死在大理寺門前以證清白。

  這下子樂子可鬧大了,如果真讓她們吊死在大理寺門口,別說十八個,死一個也受不了哇。

  大理寺上下被搞的焦頭爛額,想把這些胡女強行驅散。

  結果美女上吊,還是這么多的美女上吊,已經轟動了整個臨安城,每天圍攏來看熱鬧的臨安百姓人山人海。

  當著這么多人,根本不好動武,勸又勸不動。

  大理寺卿吳書只好每天安排官員值宿,晝夜不休地守著衙門,唯恐一個不注意,就有人吊死在門口了。

  這邊十八胡女要自縊大理寺,那邊跑到晉王府門前哭訴請冤的方家三人的請愿書,晉王也叫人接下了。

  接是接了,可他們在門前散布謠言,羞辱嘉國公主和大臣李道之女的事兒,可得另案處理。

  趙寧兒命人掌摑了他們一頓之后,就叫人把他們送去了臨安縣,回到了徐海生徐知縣手里。

  徐知縣大樂,那就…先上個刑吧。

  這一用刑,徐知縣才發現,方蛟傻了。

  也不知道是被大嘴巴烀傻了,還是被李鳳娘那一劍鞘拍在后腦勺上給打傻的,反正他是傻了。

  另外,方老太爺一只耳朵聽不清了。

  徐知縣這便不敢用刑了,用刑的話,有些事以后說不清啊。

  他趕緊把這幾人收了監,然后很機智地派人去湖州走訪。

  機智的走訪人遇到了機智的方家人,兩下里“一機即智”,走訪者回來的時候,就拿到了密密麻麻摁著手印的證明書:

  方蛟…本來就是傻的。

  方老太爺…有只耳朵早就聽不見了。

  而且,方氏族人還派人來了臨安縣,帶著全族人的請求,請求方老族長不要利欲薰心,不要被奸人利用,盡快撤訴,好好回去頤養天年。

  這件事發生之后,方氏族人發現楊家莊田對他們的排擠打壓仿佛一場夢,事過了無痕了。

  此時,大理寺門前的事又有了新高潮。

  那些胡女們聲稱,她們之所以要上自縊以證清白,之所以守身如玉,是因為到了大宋以后,受到了宋國的教化,講究從一而終、忠貞不二,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侍二夫。

  這番言論一出,看熱鬧的臨安男兒立即變成了她們最堅定的聲援者,群情洶洶,要求朝廷必須給出交代。

  國子監和太學、武學的學生們也嗨了,立即開始各自寫文章,開始集會、上書、聲援。

  這些預備官員本來就有上書朝廷參議政事的權利,一時間輿論大噪。

  跟在呂學士、葉學士屁股后面,攻擊楊沅置“拈花小筑”,私蓄嬌娃,以逞淫欲的那幾位官員火速受到了處理,被貶官到了惠州、潮州、儋州等地。

  另外一些攻訐楊沅在臨安獄大牢時,還能利用職權,引女子入監,張揚帷幔,宣淫其中的,以及攻訐楊沅收受大臣獻女的,便惶惶不可終日起來。

  他們本來篤定皇家和李道那位封疆大吏愛惜名聲,反正這彈劾上含糊其辭,沒有指名道姓,對方只能裝傻。

  而且他們寫的很含蓄,那春秋筆法運用的,你明明知道他在說什么,可真要較起真來,他什么落把柄的話都沒講。

  但是耐不住有人推波助瀾,把它具象化了,到處張揚。

  就像方蛟、方虎在晉王府門那般口無遮攔地造謠。

  而且人家也沒如他們所預料的一般去裝傻。

  那李鳳娘小小年紀,潑辣異常,她根本不在乎這些,她就是要鬧。

  有了這個榜樣,趙寧兒覺得鳳娘姐姐好颯,我要是不站出來為姑父主持公道,以后這楊府的門我都不好意思登。

  她們當然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尤其是嘉國公主。

  于是,不怕事兒大的晉王就在晉王府里,請首相沈該、禮部尚書曲陌、刑部尚書張方旬、大理寺卿吳書、都御史朱倬、臨安府尹喬貞,接受了趙寧兒和李鳳娘的哭訴。

  李鳳娘不僅會颯,會瘋,她還會哭。

  李鳳娘一哭,趙寧兒覺得委屈,小公主也抹起了眼淚。

  眾大臣聽著她們的哭泣聲,一個個“木若呆雞”。

  人家這么小的姑娘…

  李鳳娘也罷了,比她小一歲的,先帝也曾寵幸過,雖然不合律法,遮遮掩掩的。

  可人家趙寧兒,就不說這皇家身份,歲數太小了。

  連人家這么小的小姑娘的謠都造,這還是人么?

  就連一向圓滑,不愿站隊表態的臨安府尹喬貞,都怒不可遏地罵了句“不當人子!”

  你就可以想象這兩個小姑娘一番哭訴的威力。

  于是,不公開審理、不公開宣判,外界太多人根本不知道的情況下,那幾個春秋筆法、自鳴得意的腌臜之臣,也被火速發落了。

  同樣是發配惠州、潮州、儋州等地,之前那些官兒是貶謫,他們是流放。

  而且晉王在定讞書上惡狠狠地加了一句:遇赦不赦,永不許返!

  留京等待委派新職的江陵知府楊文靖,火速升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了。

  沒經過吏部任命,監國晉王行使特權,先給他加了個“權知”,代理都察院副都御史。

  楊文靖一上任,就是直接負責肖鴻基一案。

  現任審前任,但他沒和肖鴻基共事過,沒毛病。

  如今種種,令吏部的反擊成了一場笑話。

  吏部上下,氣氛異常壓抑,每天上衙,每一個人都陰沉著臉色。

  原本這里是天官衙門,現在看著猶如地府,死氣沉沉。

  這種極度壓抑的氛圍一天天積累下來,吏部侍郎木心陽再也承受不住了。

  這一天,他離開吏部,來到了政事堂,面見了尚書右仆射、同平章事沈該。

  兩人這番會唔,足足交談了一個半時辰,說了些什么沒有人知道,但政事堂里有太多人看到了此事。

  所以這件事根本就瞞不住,消息一出,吏部官們就垮了。

  拘在都察院里的吏部官,就算是最頑固的,這時也都松了口。

  而沒有受到牽連,如今仍在吏部履職的官員們則各自奔走,開始自謀前程。

  堂堂侍郎都在另謀出路了,他們又何必一條道走到黑呢?

  兵敗,如山倒。

  壓垮吏部尚書譚鷹炆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侍郎木心陽。

  木侍郎公開求見沈相公于政事堂,密議時間長達一個半時辰。

  這件事傳回吏部以后,譚鷹炆就“病”了。

  譚鷹炆告了病假,閑居在家,不再升衙。

  沈該與幾位參政立即去見晉王,商議對于吏部的安排。

  吏部這段時間幾乎陷于停滯,現在尚書又撂了挑子。

  而對于全國官吏的考核,可是要在最后一個季度之前就要開始的。

  否則根本來不及完成對全國官吏的年終考核。

  于是,一番商議之下,便有了由木侍郎暫代尚書一職,直至譚尚書病愈的決定。

  與此同時,由沈相負責,抽調干吏,補充吏部空缺,即時啟動隆興元年的吏部考功。

  沈相也是投桃報李,對以都察院為主導的激進派陣營拋出了橄欖枝。

  蕭毅然、盧承澤則等一批表現出色的監察御史,迅速被補充到天官衙門任職。

  而他們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久拖未決的幾名官員的調令完成了最后程序,由吏部官告院頒布了出去。

  那就是關于陸游、范成大、虞允文、楊萬里四人的調令。

  至此,對吏部的攻擊告一段落,都察院可以清算成果了。

  對相關人員的審理,開始紛紛進行結案。

  這場斗爭,本質上是其背后的路線之爭。

  現在看來,顯然楊沅這邊先是以身入局,接著以小博大,他賭贏了。

  譚鷹炆告假,意味著他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此時看來,湯思退這位曾經最風光的參政,似乎已經成了孤家寡人。

  但是,以他的級別,包括譚尚書的級別,就算是晉王這位監國也不能對其任免擅作主張。

  不要說對其任免做出調整,如果想對他們展開調查,晉王也不方便動用這個權力。

  到了這一級別的高官,他們的去留,只能由官家來決定。

  所以,湯思退這個時候近乎孤立無援,他最好的選擇就是如譚尚書一般主動告假,讓出權柄。

  這種主動,可以最大程度上在清算他的時候,讓他得到一個體面的結局。

  湯思退果然病了,大病三天。

  前去探望的各部大佬看得出,他是真的病了,不是作假。

  這種沉重的打擊,大病一場也是正常。

  但是當所有人都以為湯思退會順勢繼續告病假,一直捱到官家還京,再體面退場的時候,湯思退卻拖著病軀,重新回到了政事堂。

  哪怕他的氣色任誰都看得出,病體稍未痊愈。

  他,不認輸。

  就算要退,他也絕不主動投降。

  什么體面,那種體面,在他看來,就是最大的不體面。

  今年他就要四十歲,還有大半個月就是他的壽辰。

  過了那一天,他就進入不惑之年了。

  但他已經提前不惑了,他就算是要被清算離場,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此斷了仕途,離開官場,他也要不屈的離開。

  給這大宋,留下一道孤傲、不屈的背影!

  他不相信楊沅會有好下場。

  于他而言,此戰之敗最大的原因,是他升遷太快,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建立扎實穩固的班底。

  可楊沅又能比他好到哪兒去呢?

  這個小“湯進之”,比他更年輕,升遷更快,做事更加激進,樹敵更多,將來的下場,一定比他慘十倍。

  尤其是,楊沅十三歲潛赴北國,十七歲入金國架閣庫,二十歲成為燕京架閣庫走馬郎君,在金國的時間長達十年,他真的沒有被金人策反?

  他身上的污名很多都可以洗掉,唯獨他和新金之間的關系,這層陰影是洗不掉的。

  現在官家需要他,這些事就不是事兒。

  可是當有一天,這口快刀要割傷官家的手指時,它就會變成一口架在楊沅頭上的利刃。

  我湯某人還年輕,我有的是時間等著看你落一個比我更慘的下場。

  不甘,化作了湯思退心中無比的仇恨。

  可這心里的不甘,無法成為支撐病體的實力。

  明明大病未愈,他卻掙扎著繼續去上衙,結果當天下午,他就一頭栽倒在公案前,把額頭磕破了一角,鮮血汩汩地被抬回了府中。

  他意圖斗爭到底的不屈,成了臨安官場上的一個大笑話。

  當天晚上,他的表兄言甚,就聞訊趕來探望他了。

  言甚身邊,還帶著一個膚色黎黑的五旬老者。

  湯思退認識他,他是言甚的管事,言甚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但是令湯思退疑惑的是,在言甚說有體己話要對他說,讓他摒退看護的家人之后,這對“主仆”的站位,卻變成了“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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