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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太懂事了。

  陽光驅散晨曦的薄霧,灑落滿地金輝。

  山谷中的村子,一排排土坯茅草屋排列整齊,其中一座廣闊的院子里,柿子樹枝干舒展,梢頭幾顆殘存的柿子艷麗如火,點綴出冬日少有的暖意。

  茅草屋,穿過正堂左側的布簾,里面是一間十來個平方的屋子,朝向屋后的窗戶很小,用草席擋著風,也擋住了光線,純靠床頭一盞油燈照明。

  那油燈里的油脂有些渾濁,燃燒時散發出一股明顯的腥味,似乎是提煉技術非常差勁的動物脂肪,燃燒的火光也不算明亮,將內室照得昏昏沉沉。

  一道黧黑瘦弱的小小身影,躺在縫縫補補的被褥里,此刻,他雙目緊閉,神情扭曲,流露出無比痛苦之色。

  外間時不時的傳來說話聲,裹著香灰特有的氣息,糅雜進動物脂肪燃燒的味道里,駁雜而腥膻,說不出的煩悶。

  黑瘦身影顯然睡的很不安穩,一番掙扎后,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呼…呼…呼…”季貍大口大口的喘息著,在這寒冷的冬日,他渾身上下,都是汗水,里衣已經完全被浸濕,小臉上還殘留著驚懼的神情,似乎剛剛做了一場噩夢。

  望著四周熟悉的環境,季貍咳嗽了幾聲,想要從床上起來,手腳無力的劃動了幾下,卻感到壓在自己身上這床薄被,仿佛有千鈞之重,一時間無法動彈。

  這個時候,布簾一掀,一名穿著破舊裙裳的成年女人小心翼翼端著一碗黑褐色的藥湯走了進來。

  那碗藥湯散發出草藥與甲殼類特有的苦澀氣息,剛剛進來,就給內室本來就渾濁的空氣雪上加霜。

  女人看起來差不多三十來歲年紀,神情疲憊之中帶著雀躍,枯黃的長發盤了個低髻,可能因為操勞的原因,此刻散落了幾縷出來,被胡亂別在耳后,整個人灰撲撲的,端著藥湯的手一片紅腫,關節粗大,顯然勞苦已久。

  她一進門,立刻看到季貍睜著眼睛躺在被褥里,頓時露出一絲喜色,非常開心的說道:“醒了?快來喝藥。”

  說話間,女人快走幾步,把藥放在床頭的柜子上,動作溫柔的扶起季貍,將藥碗輕輕湊到他唇邊,示意他趕緊喝下去,“這是你阿父特意為你抓的藥,摻了香灰在里面,還在先祖們面前供過,定然能夠藥到病除!”

  季貍渾身乏力,被女人托住后頸才能維持著半起身的姿勢,他目光直勾勾的望著面前的藥湯,在他的視野里,這碗黑褐色的藥湯,由于女人剛剛的動作,泛起一絲絲微弱的波瀾。

  那波瀾層層蕩開,好像無休無止,漸漸變成了密密麻麻的數字、符號、圖形…

  它們好像活物一樣蠕動著,似乎要掙扎出藥碗的束縛,涌入他的體內。

  季貍眼中,頓時流露出分明的恐懼之色,他張了張嘴,急忙說道:“不,不要…”

  說話間,他抬頭朝女人看去,只見剛剛還一切正常的女人,在他眼中化作一具數字匯聚的軀殼,那些數字密密麻麻,望去詭異無比,仿佛是村里老人講故事時提過的傳說里的惡鬼。

  與此同時,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悄然變化。

  油燈、柜子、屋頂、四壁、床鋪、布簾…所有一切,坍塌翻轉,化作浩浩蕩蕩的數字、符號、圖形…

  整個世界,瞬間天翻地覆,在季貍眼中變幻成他無法理解的景象。

  季貍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他拼盡全部力氣,一下子掙開了女人的懷抱,連滾帶爬的朝床里退去,一邊緊閉雙眼,一邊驚慌失措的尖聲驚叫:“啊啊啊啊啊!!!”

  望著這猝然變故的一幕,女人一愣,趕緊放下藥碗:“季貍,是阿母,別怕!”

  “季貍!季貍…”

  下一刻,季貍靠在墻壁上,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趴在被褥上一動不動,顯然失去了意識。

  女人面色有些發白,趕緊跪坐到床沿,給季貍蓋好被子,感受著季貍冰涼的手腳,她心中沉重,這個幼子的病情,又加重了!

  這件事情,得趕緊告訴良人!

  想到這里,女人連放在旁邊的藥碗都顧不上,急匆匆的朝外面走去。

  明亮的月色好像純凈的銀子,將破舊的茅草屋勾勒出一圈晶瑩的銀邊,夜色之下,整個村子如同童話,有一種不真實的夢幻感。

  周震在狹窄的巷弄里快速奔跑著,寒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在逼仄的空間里拉出千回百轉的呼號。

  跑著跑著,周圍漸漸起了霧,霧氣如同輕紗垂落,模糊了月光的照明。

  能見度越來越低。

  周震眉頭緊皺,他現在已經看不見兩側的屋舍,只能憑借著剛才那不知道是真是夢的記憶,繼續前進。

  就在他行進之際,前方的霧氣里,忽然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對方跟他現在差不多高,輪廓瘦弱,穿著跟他現在樣式差不多的單薄衣裳,靜靜的站在不遠處。

  月光如水,將霧氣映照成一團乳白的朦朧,那道身影矗立在霧中,格外顯眼。

  周震立刻停下了腳步,心中一跳,面前這道身影,是個小孩!

  而且,還是之前月下敲門的那個小孩!

  周震趕緊左顧右盼的想要找個地方藏起來,但看了眼四周,霧氣蒼茫,翻騰洶涌,遮蔽視野,就好像墮入了霧海之中一樣。

  一時間根本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周震眉頭緊皺,只能躡手躡腳的朝旁邊的霧里躲去。

  然而,就在周震發現那名小孩的同時,對方似乎也發現了他!

  周震剛剛朝旁邊走了兩步,進入更加粘稠的霧氣,那名小孩立刻也動了,對方瞬間改變了原本直線前進的方向,目標明確的朝著周震走去。

  周震臉色微變,沒有任何遲疑,轉身就跑!

  小孩馬上跟上,撒開雙腿,朝他追去。

  霧氣像是層層撒落的紗幔,一點點濃郁,不斷降低能見度,很快,就化作了一片茫茫大霧,徹底吞沒四野。

  與此同時,寒意升騰,浸入萬物。

  冬陽普照,寬敞的院子里,時不時響起幾聲家禽的嘰喳。

  容光照人的女孩站在夯實的泥地上,破舊的裙裳與灰撲撲的農家院落,將她襯托得如同稀世明珠:“村長,你家老母雞呢?”

  “我找她有事!”

  女孩非常隨意的開口,嗓音清甜脆嫩,如同玉珠落金盤,又充斥著一種難以描繪的魅惑,沁人肺腑。

  村長“楚虎”頓時一怔,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伯媯的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熟悉的驚叫聲,從屋子里面傳了出來。

  楚虎臉色頓時一變,當下顧不得伯媯,立刻快步朝著屋子里走去。

  剛剛進屋,迎面就碰到了自己的妻子叔陶驚慌失措的從內室跑出來,看到他之后,立刻焦急的說道:“季貍的病沒有好,而且,還加重了!”

  楚虎面色沉重,迅速說道:“我去看看!”

  說話間,他一把掀起布簾,走進內室,叔陶也趕緊跟上。

  這間屋子原本是他們夫妻兩個的臥房,也是村長家最密不透風的房間,但因為季貍病重,楚虎與叔陶特意讓了出來,供季貍養病。

  這個時候,楚虎來到床邊,躬身查看季貍的情況。

  季貍神情驚懼,呼吸孱弱,一動不動的躺在被褥里。

  叔陶在旁邊擦著眼淚,非常小心的問道:“良人,要不要,再祭祀一次?”

  楚虎眉頭緊皺,搖了搖頭,說道:“我要先看看情況,你先出去。”

  叔陶連忙應道:“是!”

  村長家的院子里,伯媯站在茅草屋門口,眼見楚虎忽然進屋,她歪了歪腦袋,非常隨意的環顧了一圈四周。

  很快,伯媯的目光,就落在了滿院子溜達的那群土雞身上。

  這些雞體形比印象中的雞似乎要瘦一點,但姿態矯健,眼眸有神,似乎肉質非常不錯!

  于是,伯媯立刻朝著其中一只最神氣的老母雞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它的翅膀,然后大大方方走進正屋,進了右手的灶間。

  村長家的這間灶房非常寬敞,一進去,就是一座三口鍋的土灶,此刻灶臺上下圍著四五個成人,正在忙忙碌碌的張羅著。

  土灶旁邊,用土坯堆砌了一個簡易的櫥柜,再往里走,則是室內的家禽圈舍,一名成年男人正拿著笤帚,在里面打掃著。

  看到伯媯進來,手里還抓著一只似曾相識的老母雞,一名正在灶臺上干活的成年女人立刻問道:“伯媯,你這是要做什么?”

  伯媯非常干脆的回道:“我要把這只雞煮了。”

  聞言,灶間的這些人頓時明白過來,村長家的季貍病了,伯媯專門過來幫忙熬鍋雞湯,給季貍補身體…

  媯家的女兒,真是懂事!

  想到這里,灶間的人都笑了起來,伯媯年紀也要說親了,果然女孩大了,就是貼心。

  于是,正在燒火的一名婦女指著后鍋說道:“這里正好有熱水,你快弄吧。”

  “對了,煮的時候,水多放點。”

  “季貍年幼體弱,這會病著,恐怕暫時不適合吃肉,得多喝點湯。”

  伯媯奇怪的看了眼那名婦女,季貍生病,跟她煮雞有什么關系?

  算了,還有那么多老母雞等著自己吃,不能被這些小事耽擱。

  她提著熱水,拎著老母雞走了出去,開始利索的褪毛洗涮。

  月色靜靜灑落,滿谷霧氣翻涌如海。

  季貍目光空洞,神情茫然,渾渾噩噩的跟著一道模糊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前走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道模糊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

  季貍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一座雕塑,一動不動。

  忽然,一陣寒風吹過,冷意徹骨,季貍打個哆嗦,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他看了眼周圍,驀地發現,自己正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墳地中!

  霧氣蒼茫,限制著能見度,季貍目光所至,都是一座座低矮的墳頭。

  這些墳頭幾乎都沒有立碑,少數稍微有點修葺痕跡的,也只是在墳前插了一塊木板。

  木板的形狀、顏色、大小都不一樣,上面空無一字,似乎不是用來充當撰寫的材料,而是作為某種記號,所有木板,都已經在風吹雨打中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腐朽。

  墳頭雜草叢生,間隙間坑洼不平,積了一灘水,四周稀稀拉拉的生長著一些木槿之類的雜樹,不遠處,似乎還有一株野梔子。

  更遠一點的地方,有布料的質地與色澤,掩映在長草之中,似乎是隨意丟棄在那里,布料之下的暗影深邃冰冷,隱約散發出冰冷的異味。

  寒風吹拂,草木搖曳,枝葉婆娑間仿佛幽鬼低語,月光模糊的照下來,折射點點光華,就好像暗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眼睛,正緊緊盯著季貍。

  “啊!!!!”

  一聲充滿了驚恐的大叫,季貍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急速環顧左右,熟悉的臥房,昏沉沉的油燈,床邊跪坐著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是楚虎。

  楚虎面容肅然,正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季貍滿頭大汗,聲音虛弱道:“阿父…”

  楚虎用袖子為他擦了擦汗,然后拿出一塊黑色長巾,利索的蒙住了季貍的眼睛。

  “季貍,從現在開始,不要睜眼。”

  “明天,再祭祀一次…”

  “現在先把藥喝了。”

  “聽話。”

  月夜寂靜。

  樹籬圈成的院墻在冬日的寒夜下緩緩搖曳,拂動著牛乳般的霧氣。

  一道身影快速穿過院子,一把推開了茅草屋的木門。

  周震飛一樣沖進屋內,迅速關上門。

  他此刻臉色發白,胸口劇烈的起伏著,確定門閂已經拴好,立刻蹲下,轉身,趴在門縫上朝外看去。

  門外空空蕩蕩,月光照在墊腳的石塊上,像是為石頭鍍了一層銀,望去冰冷又華貴。

  周震仔細觀察了一段時間,沒有看到那名小孩追來,這才如釋重負的暗松口氣。

  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已經一片冰寒,但卻一點不影響自己的行動,周震隱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

  就在這個時候,敲門聲再次響起。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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