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辯論得飛起,盧、張、王三人同樣記錄得飛起。
半場休息時,邵勛得空瞅了一眼,啞然失笑。
前面裴選、毛邦以及他的發言倒沒什么,與他們問答的諸郡土人所說之話前面就寫「賢良日」,到最后才注一下說話之人的名字、籍貫。
恍間讓人回到了前漢年間著名的鹽鐵會議大辯論。
不過大梁朝的士人倒不至于辯論是不是要「與民爭利」一一呢,也難說啊,魏晉以來土人做生意的很多,同樣可能不希望少府與他們爭利。
但說實話,邵勛倒是希望王戎、郭夫人這類貨殖達人多一些。
漢時可能只有大城市有一定規模的商業,如今有了府兵,這又多了一個消費群體,數量還不少,最新數據是97200員。
他們的消費能力固然不如豪族,架不住數量多啊,在他們因為戰爭破產之前,總體而言不可小。至少就目前而言,天下各軍府所在地是中小商人經常去的地方一一大商人一般只搞批發,很少直接面向終端。
收回思緒,邵勛又看向特意召來的謝安,問道:「辯了一上午,安石有何見解?但講無妨。」
謝安一揮手中羽扇。
眾人都瞪大了眼晴,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太沒數了吧?
你若在王衍面前這么做倒沒什么,他畢竟是耍嘴皮子的,但面前這位可是握刀把子的,你來這個?你知道他什么脾性嗎?
不過部勛卻面帶微笑,臉色沒有任何變化。
謝安羽扇遙指院中一棵老松,道:「此樹獨自生長,為北風勁吹多年而屹立不倒。堯舜垂拱時,亦未數過粟穗有幾粒,然天下大治。」
邵勛繼續笑著,還微微點頭。
他說話算話,萬象院會議期間暢所欲言,皆無罪,因此沒有說什么。
「然則一一」謝安話鋒一轉,手執羽扇對著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若無逸民公這等勤勉之人,松下之閑人野鶴怕是要餓著肚子談玄了。」
媽的,裝逼!邵勛暗暗吐槽一聲,這喜歡裝的性子原來從小就有。
「此言甚善。」邵勛點了點頭,自去了。
待他走遠,謝安倒背著手,吟嘯而去,自至院中找尋好友去了。
邵勛則來到太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郎,如何?」
「聽了半日,總覺得父親思慮過于長遠了。」邵瑾實話實說。
「繼續聽。」邵勛笑道:「朕可不只會在女人身上播種,亦善于為天下播種。」
邵瑾眼角余光微瞄,見左近無人,這才松了口氣,亦笑道:「阿爺莫要玩笑了,今日多諸郡有名望之人。」
邵勛唔了一聲,又問道:「梁奴,難道你不希望看到天下黎庶日子變好么?譬如有人從交州運回糖,將糖價打下來,讓以前吃不起糖的人能吃到。」
「阿爺,此非盈欲過甚耶?」邵瑾反問道。
被兒子拿現成的理論反駁,邵勛一時竟沒有回答。
沒回答的主要原因不是他不會反駁,而是有些感慨。
在上層統治者眼里,老百姓能不能吃到糖根本不重要,這不是必需品。
相反,為了搞糖,就要在交州建苑囿,很可能會奴役當地百姓,激起民變。
另外,糖你總得運回來吧?就算不全程走海路,你也得先海運至廣州,這中間又存在風險,船毀人亡幾次,人家就要說你為了吃糖而害得船工家破人亡。
總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皇帝來說如此,對官員來說也是如此。
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為什么要去做?這又不關系到國家存亡。
「以后朝廷財用短缺的時候,你就記起糖的好處了。」邵勛說罷便走了。
邵瑾若有所悟,同時下意識搜尋趙王的身影,三兄應該很懂此道吧?他和父親說起財計來頭頭是道,還編了規范坊市的律令 吃罷午飯后,眾人稍事休息。
未時,王羲之又展開紙筆,開始記錄。
賢良(江原何點)日:「紫微垣乃帝車所在,本當清輝流轉。仆昨夜觀星,卻見垣中星辰之氣結成絮團,當應在今日。仆請陛下與民休息,蜀中度田甚急,遠近騷然,今日又論有無,令天下士人不諧,恐非治國之道。」
尚書(洛陽毛邦)曰:「君言紫薇之事,可有實證?若無實證,豈非信口胡說?」
賢良日:「有史傳之事可驗。晉惠帝元康二年二月,天西北大裂,此主妃后專制,彼時果有賈南風擅政。太安二年八月庚午,天中裂為二,有聲如雷者三。君道虧而臣下專偕之象也。是日,長沙王奉帝出拒成都、河間二王,后成都、河間、東海又迭專威命,是其應也。」
尚書日:「漢儒天人感應之說,實則牽強附會。大梁開平元年五月甲申朔,日有蝕之,在井。井,主酒食,女主象也。然大梁開國,氣象萬千,何來女主之象?」
賢良曰:「此日蝕應在東南,彼有山后權,驗之矣。」
尚書曰:「今歲正月,白虹貫日,占得月內近臣為亂,亂在何處?」
賢良曰:「占卜不準。」
尚書曰:「何為準?」
賢良曰:「或主外臣起兵作亂。」
尚書曰:「何時?」
賢良不能對。
尚書日:「牽強附會,實乃可笑!天子令世人質疑、實證,若不能實證,便是可疑。
汝速去也。」
何點被駁倒后,換了張輿記錄,讓王羲之喘口氣,休息一會。
邵勛讓人將記錄拿來。
這個何點動機不純,若非今天說了不因言獲罪,定要狠狠訓斥一番。
他所說的內容其實漢儒末期的僵化套路,天人感應,牽強附會,到現在還很有市場,
連熱衷玄學的人都學習這玩意。
至于相信的成分有多少,那就看個人了。反正王衍很喜歡談這個,但部勛發現他其實是不信的,原因也很簡單,很多星象、天變、日月異象根本就沒應驗,有些則是出現異象后再找一個發生的事件,牽強附會套上去。
這也是有人質疑天人感應學說的主要原因,怎么聽著像是馬后炮呢?
毛邦深得他的意旨,提出要實證。
你不能證明,那就是假說,別拿這個當真理。
這個質疑、實證的態度,是邵勛極力想推廣的,也是他大政方針中提出「實事求是」的主要原因。
爭論到現在,說實話已經偏題的苗頭了。何點不從思想本身來反駁,而是遷回人身攻擊,可見一斑。
或許辯論到最后都這樣。
前漢鹽鐵會議大辯論,到最后桑弘羊談財政國防,賢良文學談用愛發電,你講你的,
我講我的,都在輸出觀點,雞同鴨講。
但這種辯論也不能說沒意義,至少可以爭取一部分中間派,以及讓本就傾向于你的人更好地理解其中的深意,甚至還可能削弱反對派的意志。
便是到了現代社會,這種政策討論辯論仍然屢見不鮮,即便發起會議的人心中早有決定。
將記錄送回去后,邵勛正要繼續聽,卻又有人問他了。
嗯?是誰這么不懂規矩,總是越過他設置的辯手直接「刺王殺駕」?
抬眼一看,原來是巴西太守龔壯。誰把他弄來的?太守不要做事嗎?丟給郡丞做得好嗎?
罷了,面刺朕者,今日無罪。
「敢問陛下,老子著五千言,舉守靜抱一之事,令人身心愉悅。而陛下卻讓人窮究道理,或可得一二奇物,興家旺產業,然終究違背圣人本意。」龔壯說道。
「其一,老子舉守靜抱一,非為守虛無,而是守道。道固然無形無相,但并非無跡可尋。道生萬物,萬物各持一部分道性,警如丹砂在爐中受熱而成硫磺、水銀,二者各有稟賦,而與丹砂不同。此道生耶?人生耶?」邵勛問道。
龔壯皺眉思索片刻,道:「似是人生。」
「那就對了。」邵勛說道:「道為何物?第一段就寫了,統括、混同宇宙萬物根本之物,謂之道。朕在第一段最后有注,道之理,乃宇宙根本之理,朕謂之‘真理」。真理是道,但無靈慧,是死物,人亦可以利用萬物各自偏持的一部分道。如此行事,豈非近于大道?一代代人持續下去,或許真就成道、得道了。」
說完,邵勛繼續舉例:「丹砂中可有硫磺、水銀?」
「無。」龔壯搖頭道。
「那丹砂卻借于人手,變成了硫磺、水銀,這便是人化用了道。能行此事,且想通其中之理者,便已收集了一條道性。」邵勛說道:「再能明白草木變草堿之事,便收集到了第二條道性,收集得越多,真理越明,近乎得道矣。」邵勛說道:「君欲得道否?」
龔壯神色莫名,嘆道:「我老矣。」
「君能明白多少道性便明白多少,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如那愚公移山,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總有一天能收集完。」邵勛又道:「再者,天下士人崇尚空談者多,但終究有重于實務者,有志者群策群力,萬象院收集每個人掌握的道性,公之于眾,興許沒那么慢。」
龔壯忍不住問道:「真能得道么?」
邵勛問道:「君等清談,可曾論過列子御風而行?」
「自是論過。」
「列子御風而行真假難辨。」邵勛說道:「但凡人未必需要得道才能御風而行,《崇有新論》中提及資以外物,或許對道、真理的理解加深,有朝一日便可憑借外物御風而行,無需真的成道。」
龔壯然,旋即失笑。
「方才朕所說只是其一,還有其二。」邵勛又道:「今之典籍,多成書于先秦。彼時中原是什么樣?而今是什么樣?朕一再提及‘與時俱進」,好好體會此四字。」
「今人何必不如古?儒者言必稱子曰詩云,玄士動輒老莊,一點志氣也無。太學、國子學到現在還在學先秦經典,可先秦距今多少年了?數百上千年了。先民習氣、學識與現在一樣嗎?適用于彼時的經典還適用于今日么?修修補補或許還能用,但為何不自創一門新學?讓后人都讀你們的典籍?」
「《論語》成書于數百年前,今時今日讀讀倒無所謂,可若數百年乃至上千年后仍將此書作為太學試經圭桌,朕才是真的失望。怕是孔子也要罵后人不爭氣,怎么一千年、兩千年后的人還在考他的書?」
「孔子如此,老莊亦是。難道華夏九州一代不如一代,一直不能出一本鴻篇巨著,不讓先人專美于前?太學現在考的是漢武帝所定之五經,朕要等多少年,才能將此五經請出太學?」
龔壯臉色大變,一時竟無語。
說到這里,邵勛最后總結道:「卿每年從莊客手中收糧數十萬斛,養你全族綽綽有余。朕也不要求多,量力而行,每年拿出幾萬斛糧,窮究宇宙萬物之理即可。若有所得,
投書萬象院,與同道交流心得,刊印于輯文之中,朕會定期發還給你們。不積步無以至千里,每做一件事,都離大道更近一步,君當勉之。」
說完,邵勛離席起身,更衣去了。
其實是他不想再多說了,讓辯手跟他們扯即可。
沒有今日這場辯論,誠然也有一部分出于自發愛好搞研究。
但搞了這場辯論,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這就是目的。
等愿意從事此道的「火種」多了起來,質疑、實證精神、邏輯思維以及科學的尋道(真理)方法論就可以在他們中間推廣一一這幾個的重要性,可能比大多數人想象得更重要。